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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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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忆就像一扇窗,推开了就难合上。谁踩过枯枝轻响,萤火绘着画屏香】
白衫的少年踮高了脚,不服气地看着树干上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新添的划痕。
青衫的少年却摸着那些深深浅浅的印子笑得温和:“阿秋又长高了。”
百里秋扭过头去。
对面山里起了风,银杏树发出簌簌的声响,萧瑟地抖动了一下。那些被秋风酿成金黄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了开来,像是被惊醒的栖蝶,在半空里打了个旋,落到百里秋张开的手里。
“真好看。”
怎么看都不会厌似的,阿秋一直对银杏有着某种固执的喜欢,谢一定笑着摇了摇头。
“一定啊……”马上忘记了别扭的百里秋拖长了音叫他。
谢一定:“……说了好多次一定太难听要叫我师兄!”
百里秋委屈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所以?”
“他们叫你师兄,我叫你一定。这样你才分得清楚。”
谢一定的心头一暖。他低下头:“只要是你喊,就算是一样的我也分得清。”
百里秋弯起眼笑,蹲下身在落叶里细细地翻检着:“师兄爱看书,我便找几片好看的叶子给师兄做书签。”
谢一定看着秋风吹散了他一缕鬓发,他低着眉认真挑选的模样。那清净的一袭白深陷在满目的秋黄里,注视得久了,他便觉自己也陷落在那种包容而安谧的颜色里。
“你也来。”百里秋拿起这片又放下那片,怎么也不够满意,便拉他一起蹲下来找中意的叶子。
“一定要找最好看的哦。”
谢一定下意识地道:“我会的。”
百里秋愣了愣,忽然扑哧一下笑了,轻声道:“师兄一定要找最好看的哦。”
谢一定不知为什么,听着他那声喃语一样的师兄,耳根忽然一阵滚烫。
不知道是何时动了那份情的,习武或是看书,两人都习惯于守在一处。心意已然相通,一举一动都自有默契维系,情深意重。
很多年后的谢一定经常会坐在那棵银杏下,一坐便是一天。他有时会眯起眼,看着这日复一日同样的秋景和似染了年岁微黄的青城,眼前如同出现了重影,回放着过去还年少的葱茏时光,温暖又酸涩。
然后胸腔里就充满了连叹息也无法抒尽的悲凉。
【为谁拢一袖芬芳,红叶的信笺情意绵长。他说就这样去流浪,到美丽的地方】
他背上行囊走的那天,谢一定怔怔站在青城派的门口目送他,百里秋背向他立着,却迟迟未动。
一个想走,却割舍不断这里的牵挂,相思绵长。
一个想留,却找不到立场开口,满心懊丧。
他低着头站在那,清减了许多,秋风卷进衣里空空荡荡,只是看着仿佛便能想见那温润肌肤下伶仃的骨。
他也许是想给彼此最后一个机会,只是身后那长时间的寂静冰冷了这最后的犹豫。
“我走了。”他自言自语似的,像是对谢一定说又像是对青城山的诀别,迈开了第一步。
“泰山……没有银杏。”谢一定沉默了许久终于出声。
“也没有你。”百里秋回答。
谢一定沉默了。
百里秋抬起头,秋阳很高,光很亮,却有些寒意。这里的一景一物、一寒一暑陪了他二十几年,如亲友一样的熟悉眷恋。他本以为可以一辈子地看下去,身边伴着能够相互依靠的有情人。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像是逃亡一样仓皇地离开这里,曾有过的对未来的那些期许蓦然间全部覆压而来,对比着眼下支离破碎的惨淡,他只觉得眼里一阵热。
他匆匆走下山道,却不防身后谢一定忽然大声叫他:“阿秋!”
那声音里的颤抖和悲伤让他弯起唇角,强忍的眼泪汹涌而出。
“我知道的,”他笑着说,声音镇定得不像是自己的:“青城那么重。”
“对不起。”
百里秋抬手遮住眼睛。
山谷里的秋风又吹了过来,满山的枯叶被卷起,在空中四处飘荡。
百里秋放下手,定定看着半空里如金色蝶翼的银杏叶子。
“而我,不过是这秋天里的一片叶子罢了。”
待到来年,秋色皆被苍翠覆,纵使百里又如何。
【那些年华,都付作过往,他们偎依着彼此说好要面对风浪。】
百里秋偶尔会回来。
谢一定已经成了掌门,收养了不少有资质的孤儿。那些孩子最喜欢见他回青城,因为他的行囊里总是鼓鼓囊囊装满了好吃的。
程澄城是最大的孩子,总爱拉着他听他说外面的故事。
“一定很好玩。”孩子们眼巴巴地将他围住,在庭院里找了块干净的地方闹哄哄地坐下来,边吃着他带回来的点心边等他开讲,分明把他当成了说书人。
百里秋只能苦笑。每次他看着他们,都想说——
我只是在流浪。对我来说,最美的是故乡。
人在天涯,相思断肠。
然而看着孩子们望着他时满怀期待的、稚气又清澈的眼睛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百里秋从来不在秋天回青城。程澄城好奇地问过一次,他说是不爱那景,青城自然要青才倾城。
年纪还小的程澄城懵懂地点头。
隔了几年他再回来时,山里已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女娃娃,见到他就怕生地缩到谢一定身后,只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眼。
百里秋便知她是谁了。
他弯下腰向女娃娃招手,把包袱里那些精巧的玩意们摊开来,让她挑一件作见面礼。
女娃娃看看谢一定又看看百里秋,还在犹豫不决,被程澄城拉了一把,小大人似的叮嘱道:“要有礼貌,谢谢三师叔。”
女娃娃细声细气地说了。
百里秋看着那神态有些怔忡,好在很快便恢复了,“是女儿吧,长得很可爱。”
谢一定脸色复杂,“嗯”了一声。
百里秋在青城暂住的日子里,除了被孩子们拉着谈天,多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偶尔出门,和谢一定在路上遇到了,便微微地点下头,叫他一声“师兄”,也算是礼节性地打了招呼。
谢一定看着他欲言又止,他已从他身边擦肩走过。
然后便再无话。
谢一定身负青城,背脊被责任和歉疚压得佝偻。
当年那场取舍他明明选了自己更想要的,却再也感觉不到完整的快乐。
已长得英姿勃发的青年站在他面前,眼里褪去了迷茫,坚定又明亮:“陆青衣的青,程澄城的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那时他却放开百里秋的手。
一样的选题,两样的结局。
是我不如他明白,不如他勇敢,所以连累了你的不幸福。
都是我的错啊。
【又一年七月半晚风凉,斜阳渐矮只影长。又是一地枯黄,枫叶红了满面秋霜。这场故梦里,人生如戏唱。】
百里秋的骨灰被埋在那棵银杏树下。
谢一定翻来覆去地睡不好,精神和身体都一天天地差下去。他的脑海里总会想象着阿秋这两年病魇缠身,孤独无依地面临死亡的心境。
然后心就似被揪紧了一般疼。
他后来去了一趟泰山。无云居士看到他显得很高兴,还特意请他吃了一次辣子鸡。
斟酌着字句,还没问上关于阿秋的几句,一阵呛鼻的辣味已冲进鼻腔,他放下筷子咳得止不住,眼泪登时就涌了出来。
无云已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
“好吃吧,他最爱吃我做的辣子鸡……”
他揉了揉鼻子,也提起筷子吃了起来,边吃边流泪。
“是的……”谢一定只觉得这些年郁积在胸口的感情都变成眼泪流了出来,肆意而无声地释放着。
阿秋。
无云仍自顾自吃着,滔滔不绝地与他说起百里秋的种种,完全没注意到对面的人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动筷了,眼泪却仍止不住地在涌出。
那夜里,谢一定留宿在百里秋曾经住了很多年的房里。
他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梦。
梦里秋色百里,绵延了一片,那年他的青城倾城。
……
——完。
歌词——墨明棋妙【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