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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正文

      【启】
      她第一次遇上他时,是在王府废弃的胭脂园里,碧波潭旁。
      那时的她正准备投湖。
      支走了身边所有的侍女,她一个人来到此处。长风吹的她发丝微乱,而她脚步却没有分毫停顿。还差一步便是落入湖中,然后她蓦然听见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她一惊,脚步顿住。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清清冷冷,那人微微叹口气,说:“你再走,前面可就是湖了。”
      她慢慢回过身来。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入眼的唯有一片虚无的黑暗,但她还是抬起脸来,望向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不知名的野花装点着废弃的园子,浮云一样漫上墙头。四月草长,不见莺飞。她沉默了许久,终是问他:“你是谁?”

      她是王府嫡出的最小的五姑娘,娘亲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明珠。
      这样的名字却也是很配她的人。她生的极好看,年纪虽小,但也能从如今的五官轮廓,看的出日后长开了必是个美人模样。鸦雏色的头发,蔷薇似的唇,她的眼睛像明珠一样,只可惜这样好看的眼睛,却是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哥哥姐姐还有她爹都不喜欢她。
      因为她甫一出生,便害死了她娘。
      她娘生她的时候死了。她最小的那个姐姐对她说:“你看,这就是报应,你害死了娘,所以你生来就是个瞎子。”

      她自小便背着凉薄的名,大约是自她八岁那时起。祖母下葬的那一天,她被人领着跪在灵堂,满耳都是众人的凄凄的哭声。她茫然的跪坐着,没有人告诉她在这个情形之下应该如何应对。耳边有人哭的那样用力,嗓音虚虚吊着,这般假。白衣黑发,灵堂之上,王府的五姑娘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从始至终她未掉下一颗眼泪来。一片哭声里,父亲将她叫到了跟前,她不知何事,父亲抬手给了她一耳光,她被打得偏向一边,捂住半张脸出不得声。
      父亲冷冷的看着她:“你祖母这样疼爱你,如今她故去,你却半点悲伤也不见,她果真错疼了你。”
      自此,她冷血薄幸的名传遍整个宗族。

      她想,其实她同祖母并不亲厚,除了每日请晨安,其他时间少有交集。甚至连请安的时候,都是规矩到刻板的对白。简直是像陌生人之间的寒暄。
      莫说孩子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小孩子很多时候都要比成年人要敏感。其实她一直知道的,祖母并不喜欢她。众人皆道她八字过硬,容易克人。尤其是亲近的人。祖母一直觉得她是个不祥的人。她知道在她每日请安会后,祖母便会吩咐侍女拿了桃枝沾水泼洒一整个屋子,说是驱邪避瘟。

      有一次她请安之后走的慢了一些,并未离远,便听得被风吹隐约传来的人语,她的祖母对旁的人说:“那孩子,我看着便觉得心慌,偏他父亲要她日日给我请安。明明眼睛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可她看过来的时候……啧,当真渗得人慌。”顿了顿,又道,“果真是克死了自己娘亲的人,不吉利。”
      她闭一闭眼,阳光落在身上都不见温度。祖母的话随着风清晰入耳。
      “你过些时日便同她父亲说一声,别叫她再来了。理由说的好听些,就说我怜她行动不便,免了她的请安礼。”

      她的祖母避她如避洪水猛兽。可她父亲说,她祖母是疼爱她的。于是,最后,凉薄的人是她,冷血的人也是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凡是出事,在父亲看来,错的永远都是她。她曾有一次被小姐姐带着去玩,小姐姐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镯子,笑嘻嘻的,然后突然从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她猝不及防的被推倒,膝盖撞在地上疼的要命,手里的镯子磕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茫然的坐在地上,一切的发生不过眨眼之间,她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手里的镯子已然碎成几段。

      那一回父亲大怒,什么都不问,直接就拿了鞭子抽她。鞭子夹着风声一下一下落在她身上,她父亲半点都没有手下留情。真的好疼啊,她疼到后来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麻木的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指甲嵌进掌心里。她一直没有昏过去,也许昏过去是最好的选择,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坚持,始终睁着眼,嘴唇几乎被她咬的洞穿。鞭子一下接着一下落在她身上,她最后整个身子都没了知觉,身上没一块皮肤是完好的。她听见大哥发颤的声音:“爹,不要打了……再打就要死人了。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笑出来。她哥哥阻止父亲,只是因为怕死了人,而非是关心她这个妹妹的性命。那一回她真的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意识浮浮沉沉,几度光影破碎,彼岸花在梦里开遍,像胭脂血色燃烧了一路。若不是后来外祖父闻讯赶来,她说不准真的就会这样被父亲给打死。

      后来她知晓了,原来那一回她打碎的,是她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只镯子。

      父亲是恨她的。她以前一直只是觉得父亲不喜欢她,直到经过了那一回,她才明白了原来父亲竟是一直怨恨着她的。母亲因她而死。关于当初的那段过往,一直是段禁忌,王府里不可说,不可提,她在养病期间才从外祖父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了零星的一点关于当时的模糊描绘。父亲同母亲感情极深,母亲生她的时情况极险,大血崩。父亲当时说的便是“保大舍小”,却没想最后反而是她活了下来。当时稳婆抱着她来到父亲面前时,父亲险些将她掐死。母亲临终之前,强撑着一口气对父亲交待了后事,给她取了名字叫做“明珠”,“掌上明珠”的明珠,让父亲千万好好待她。

      明珠明珠。她想,她到底算是什么明珠。父亲到底是怨她。倘若当初没有母亲最后的那句遗言,她想她或许还活不到如今,没准出生那会儿父亲便早就派人拿绳子将她绞死了,说不准尸身随便弃在乱葬岗上,连草席也不会给,她的尸体会被那些飞禽走兽分食,最后大约便只余一架森森白骨,风吹雨打,陷进了土里,也就什么都寻不得了。

      幼时她会因为家人的疏远和不喜而伤心落泪,常常抱着被子一坐便是天明。长大后便知有些事情求不得。求不得,求不得。既是如此,那么就别去想,别去念,别去求。她想这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便只有外祖父。可是外祖父也已经离世了。谁也不曾想戎马了大半辈子的祖父会失足从马上摔下,马蹄碾过,便是一条命。她听闻这则消息时,总觉得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仿佛下一秒她便能醒来,外祖父好好的,就像往常那样,她去看他时,他会拿着筷子敲打碗的边缘唱着欢快的调子,然后笑呵呵对她说,丫头,在想什么呢,表情这么严肃。

      灵堂里,她跪坐着,又是一身缟素,一切似曾相识。恍惚当年八岁的时候,祖母去世。那时她也如这般跪着。彼时她不见喜,也不见悲,而如今心底一片空茫茫,好像心里头被挖去了什么。她垂着眼睛,风吹着灵幡的细微声音里,周围压低了的说话声掩盖不住的传入耳中。

      “听说沈将军便是叫那位给克死的。”
      “克死?你说的是……?谁能将沈将军给……”
      “还能有谁。自然便是王府里那位……啊,我阿姐说了,不能提她的名字。上次我阿姐就是提了一回她的名字,结果就从楼上摔了下来,到现在脚都没好呢。我指给你看。喏,看见没有,就是角落里那个。你可别盯着她看,她要是感觉到了,回头看你一眼。估计你这段时间都要倒血霉了。喝凉水塞牙缝都是轻的了。出门断腿,在家塌房,总之便只有你想不到的倒霉方法,没有你倒霉不了的法子。”
      “不是吧?”
      “我可不骗你。我骗你做什么。这可都是我阿姐告诉我的……笨蛋,不是叫你别盯着她看么,你还看,万一她回头怎么办……”
      ……

      这样的言语听多了便是麻木。冥纸在火盆里燃烧殆尽,她听着那些纸张被烧做灰飞的声音,星星点点。仿佛这个世界都随之寂灭。森罗万象,终究皆归于寂静。那天她回到自己屋子,路上便碰见了小姐姐,说了什么她其实已经不大记得,唯一记得便是小姐姐说着说着,突然靠近了过来,唇贴着她的耳朵,低低的一句,话语之下的刻毒就像藏在花萼之下那些细细而又尖利的花刺:“妹妹,你将你外祖父都克死了。你在意的人,一个个都会离你而去。可是这样,为什么就你自己不死呢?”

      小姐姐说完了这句话便退开了,神色淡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那句话就像魔音一样缠绕在耳边。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在意的人,一个个都会离你而去。可是这样,为什么就你自己不死?那句话宛若一把钥匙,打开了某扇门,照的她心里一片雪亮。

      死。这个字听起来离人那么遥远。她并不怕死。此时此刻,死亡对她来说,大约是一种追随。生或死,两者对她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分别。大抵是因为她所牵挂的人都已在另一个世界。她思索了三天,三天之后的那个清晨,她决定离开。甚至连离开的方式都决定好了。就在王府废弃的那个胭脂园。

      她带着侍女反反复复的重复着前往胭脂园的路线,过不得几日,她便已经能凭着自己的感觉畅通无阻的走往胭脂园。

      她还能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空气里浮动着栀子的香气。她支走了身边所有的侍女,一个人前往胭脂园。心里很平静,她知道在她面前再前面一些的地方,便是碧波潭,还差一步便要落进湖里的时候,她听到有人突然开口:
      “你再走,前面可就是湖了。”

      那是她第一次和他相遇。彼时她正准备投湖,而他出声阻止了她。突然响起的那一把声音,让她有片刻怔忪,有些微不可觉察的慌乱。“你是谁?”她这样问。但是没有得到回答。那个人像是骤然消失,一如他骤然的出现。她甚至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真的离开了,又或者那人依旧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自无声的观察的她。

      于是那日她并没有投湖,就这样回去了。之后的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她在胭脂园遇到他,那个人会在每次她靠近碧波潭的时候,出声告诉她,前面是湖,然后再没了声息。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她只能从他的声音里推测出,那人应是一个年轻的公子。

      奇怪的人。他是谁?死是一件不必急于就成的事。终有一日,我们都会归于尘土。那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她忽然不那么急于求死了。大抵因为这一点的好奇。除了最初的那一句“你是谁”,她之后并没有和他有过交流。往日里便很少有人同她说话,常年的不开口令她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说话交流。而那人除了提醒她前面的湖泊之外也没了其他言语。到第七日,她带着连日来的好奇,终于开口问他:“你是府上的客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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