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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誓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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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鞅知道景监会来找他,可怎么也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景监将赵渠梁的意思一递,卫鞅诧异之余却也觉得有些激动,秦伯越是急着想见他,不正说明越需要他吗?
明主难寻,机不容失。
卫鞅本就不是那种矫情浮躁之人,不然他就不会去修学务实精细的法家了,因此听完景监的话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答应前去栎阳宫。
这一来一回的折腾,待卫鞅到了国君书房,已是过了午时。
经过一上午的忙碌,赵渠梁也不觉得疲累,他正在阅览早上卫鞅递给他的羊皮卷,只感到亢奋无比,精神熠熠。见到卫鞅进来,他竟是等不及卫鞅给他见礼,起身就朝卫鞅走去,扶着他一旁坐下,笑道:“本来应该留下先生的,可是又担心先生有事在身,不好强留,这才让景监护送先生回去。劳动到先生来回奔波,实在是我的不是。”
卫鞅入坐,拱手笑道:“君上一心为国为民,卫鞅佩服。”
内侍捧来酒案,上面放着两只酒爵,然后执起细细的长勺舀起美酒注入其中,尔后退到了一边。景监倒是有心留下来,可是想起方才赵渠梁交待下来的事情,便准备出去处理楚使的事,不想刚走两步,却被赵渠梁唤住,“景监,你去跟伯启说一声儿,让他在外面守着,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
“嗨。”景监应了一声,又看了看相对而坐的两人,这才退了开去。
此时,赵渠梁谦虚地问道:“今日听得先生对魏国国变法的剖析,可说是开我茅塞。秦国独僻西陲,一直被三晋扼住咽喉不得与中原互通,消息闭塞,因此我对山东诸国的变法并不甚了解,不知先生可否将列国变法的细则详述于我,使我略明一二?”
卫鞅道:“君上但有此心,卫鞅何敢不从?”于是便开始从春秋时期的新政变法逐一说起,包括有郑国子产的田制新政,齐国管仲经济农耕制、鲁宣公的初税亩、晋国的赐田减税等,再与秦国简公时期的初租禾新政进行一一比较。
“鲁国早已在周定王十三年(即鲁宣公十五年,公元前594年)颁布了‘初税亩’新政,比秦简公推行的‘初租禾’早了差不多两百年。而秦献公所制定的‘户籍相伍’政策,更是比其他战国晚了接近一百年。春秋三百余年来,新政皆是围绕田制和税制进行革新,变法粗浅,未及深入,而根基不牢固,就极易遭到复辟力量的反扑,如此一来,新政便会中断而止。到现今为止,秦国还是在沿用春秋旧制,即使是献公亦只是注重军事革新,秦国国力不振,长期受三晋挟制,此当为根源之一。”
赵渠梁少入军旅,除了打战,未曾出过函谷关,对天下局势不甚了解,如今有卫鞅在身边为他深入浅出地解说这些事情,他边听边想,只觉得胆战心惊,秦国居然落后到这般地步?
说完这一节,卫鞅感到有些口渴,正好赵渠梁正在思索,他也不打扰,只自已端起酒爵,仰头一饮,结果酒刚入喉间,就被呛出声来。
“咳咳,咳——”卫鞅一阵急咳,好不容易才咽下喉间呛辣的酒,却是将赵渠梁吓了一跳,忙问:“先生可还好?”又唤内侍煮了热茶送过来。
“无事。”卫鞅顺平了气息,“卫鞅失仪,让君上见笑了。”
赵渠梁爽朗一笑,道:“先生喝的是我秦国的秦凤酒,这酒凛烈雄厚,外邦人初次啜饮,都与先生一样的反应。”
卫鞅端起酒爵,大为惊异:“真没想到,这秦酒居然如此肃杀凛洌,不输赵酒。”说完,又喝了一口,虽然仍有呛劲,可喝下后却是舒爽无比,便索性一口饮尽了。
赵渠梁也端起酒爵,对卫鞅说:“先生雄才高略,我敬先生一爵,敢请先生为我继续解说。”
卫鞅执起酒爵,里面已被内侍重新满上秦凤酒,说道:“好。”
两人同时饮下。
烈酒入腹,卫鞅不由得精神一震,讲述起了魏国的李悝西门豹等人的变法以及官制军制等特点,还顺便介绍了一遍魏侯罂的习性与一干魏国重臣。说着说着,日头已经偏西,天际只留一片红霞,内侍进来请示:“君上,该用晚饭了。”
赵渠梁正听得入迷,被这么一喊,下意识地朝窗口看过去,果然是一片灰黑,便道:“将饭菜拿来,我们边吃边谈。”然后看向卫鞅,“可好?”
卫鞅欣然应允:“好,边吃边谈。”
饭食端了上来,两人没吃几口,又说了起来。
这回卫鞅说起的是齐国变法,齐侯的知人善用、整治军吏等,然后是楚国的吴起变法,并对它们的特点、长短处、效果以及隐在的弊端都做了详细的分析和解说。层层深入的剖析,为赵渠梁打开了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似乎不过须臾,便已是旭日东升,又有内侍进来请示,说是该用早饭了。赵渠梁仍显得精神极好,秦军清苦,他早已习惯,倒不觉得有什么,于是换上早饭,随便应付了几下,便又与卫鞅细细说了起来。他道:“这《治秦九策》我已看过,虽能明白,可仍想听先生一说。”
卫鞅听了,便顾不上仍冒着热气的肉汤,将瓷碗放置一边,直言道:“《治秦九策》乃是卫鞅所拟的变法纲目。其一《连坐法》,实行什伍连坐,县下设里、村、甲三级小吏。民以十户为一甲,一人犯罪,十户连坐,使民众怯于私斗犯罪而勇于公战立功。其二《户法》,凡一户人家中有两名以上成年男子,皆使其分别立户,如此一来,人口必定增多,赋税收入便会相对增长。其三《军功法》,凡战阵斩首者,以斩获首级数目赐爵,使国人皆以从军杀敌为荣耀,举国皆兵,士卒奋勇,伤残无忧,何患民心不聚?其四《农爵论》,就是说要……”
说的人滔滔不绝,听的人也是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得,又是夕阳晚霞。
说了整整一宿,卫鞅声音已略有沙哑,但他并未发觉,仍在继续叙述着他的变法大纲,赵渠梁或慷慨大笑,或皱眉提问。在说到最后的废井田、设郡县、开阡陌封疆土时,赵渠梁更是眉头紧锁,神情谨肃,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些只是理论纲举,若真要具体施行,仍要结合实际,不断修改完善。”卫鞅说道,他并不意外赵渠梁此刻的疑虑,毕竟他的变法主张,是彻彻底底的挖根动土,这样巨大的动作,国家能不能经得起这股冲击浪潮,都要经过仔细的思量。
赵渠梁略有迟疑,“依你所说,这变法越深远,道路就越艰难,周天子的井田分封制,追究起来也有近千年的历史,想要一朝废除,谈何容易?若是稍有偏差,可是会引起无法控制的灾难。”
卫鞅轻笑一声,道:“所以不能单刀直入,必须迂回包围,等时机成熟了,再行最后一击。”
赵渠梁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就是你将《连坐法》和《户法》放在前面的原因?”
卫鞅道:“正是。老聃说过,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变法,亦同此理。吴起在楚国的变法,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可惜过于粗暴直接,引起了氏族采邑主的共同抵抗,所以楚悼王一死,新法就已经是夭折了一半。”
虽说早已有决心在秦国变法,可是听了卫鞅说的各国变法之惨烈时,赵渠梁心中还是难免震惊,但是,不变法,秦国就是在等死,放手一试,或还可有一条生路。
想到这里,赵渠梁便不再动摇,随即与卫鞅反复讨论起变法可能遇到的困阻和险恶,,而卫鞅也一一仔细分析作答,转眼东方天际红日再现。
书房外,景监问着江伯启,“君上还在里面吗?”
江伯启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点头道:“可不是,连着那个卫鞅一起,已经三天三夜了,还没出来呢。”
“三天三夜?君上的身体怎么受得了?你也不进去劝劝?”
“早劝过了。我一开口,就被君上骂了出来,哪还敢进去啊。”江伯启说道,“再说了,以前我们打仗的时候,两三天不睡觉不也没什么吗?你也别太紧张了。”
景监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就算君上撑得住,卫鞅不过一介布衣士子,他撑得住吗?”
江伯启朝景监看了好几眼,才啧啧称奇:“感情你小子不是担心国君,是担心那个卫鞅来着?放心吧,我之前进去时,见他俩聊得可投入了,不像撑不住的样子。”拍了拍景监的肩膀,“行了,反正君上不让人进去,你也别在这转悠了,该出来时自然会出来。”
景监无法,只得离去。
房内,赵渠梁与卫鞅正站在墙边,两人面前正挂着一张地图,卫鞅指着其中一处地方低声说着什么,赵渠梁则是一副聆听的样子,时不时地点头。
最后,卫鞅道:“法家强国之道,皆尽上述,可若用此法强秦,则不比商周以德行瞻显后世,也许还会招来千古骂名。”
赵渠梁神情异常坚定:“强秦,是我毕生梦想。我意已决,要在秦国变法,还请先生留下助我,担当大任。”
闻言,卫鞅却是沉默起来。
“先生有何难处,尽管开口。”
卫鞅抬眼看过去,缓缓说道:“变法之艰难,不在法度严苛,不在权贵阻挠,而在于君臣是否同心。”一顿,“国君需对变法大臣坚信不疑,不受挑拨,不中离间,否则,君臣离心,互生猜疑,变法定然夭折。”
赵渠梁听罢,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眉敛目,似是在思考。
卫鞅也在等待,等待着赵渠梁的承诺和底限,他能给的,已在这三天四夜中尽数托出,而他想要的,无非是一份支持和信任。他更想知道,这位秦国国君,是不是真的愿意走上这一条满是荆棘的万难之路?
他没有等太久,赵渠梁猛地抬起头,顷刻之间就有了决定:“但能强秦,吾九死犹不悔,春秋以来三百余年,变法强臣死于非命,无一不是由君臣生疑而起。你我君臣相知,终我一世,绝不负君。”
卫鞅脑中有瞬间的空白,乍然之间什么都无法思考,这一个承诺,已经远远的超出了他的预期。
赵渠梁似乎并不想卫鞅思考下去,当下就朝他伸出了右手。
房中寂静片刻,卫鞅缓缓地将手交到对方手中,在接触的那一瞬间,骤然握紧。
眼中尽是莹然泪光。
“君心我心,同心同德,天地为证,永不相负。”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