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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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他，我蓬头垢面，站在一群呼天抢地的仆妇中间，黑底红边的曲裾，自顾自悲哀地妖娆着。
我瞪着他白净的脸，想着是就此自尽的成功率能有多少。我与他素昧平生，他却几乎毁了我一生。
他握着一封竹简，简上记录着这次大获全胜后，理应属于他的“战利品”的名字。忽然他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额前几丝乱发也变得生动起来，眉宇间的英气转成温和，让人挪不开目光。
他的目光扫向我们，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他带着浓浓的兴致，笑问：“谁叫周瑜？”周围一片窃窃的笑声。我一愣，尽量高傲的声音伴着颤抖：“我。”所有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或许是我的服饰太过显眼，刚刚平复的窃语声再次涌出。他打量了我一番，笑意满盈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叹，旋即又换回笑意：“你可以走了。”说罢，一摆手。身边的兵士粗鲁地卸下我手脚上的锁链，一片盔甲的银光从眼前晃过。
自由来得太过出乎意料，木然。“为什么？”我问。没有回答。仆妇们的哭泣早已渐小了，可这一刻，混合着我渐快的心跳，听来特别清晰。他的嘴角依旧保持上扬的姿态，孩子般顽皮地盯住我：“因为我也叫周瑜。”
周公瑾，东吴独当一面的人物，二十上下，能征善战，更兼姿容秀丽，为人温厚……东吴父老皆呼之：周郎。天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和我有着相同名字的竟是这样一个万民敬仰，叫人放不下的男人。渐渐对他有了兴趣，想方设法打听他的一切，事无巨细。
兴趣一点点捻成牵挂。
十八岁,本该是安分守己做母亲的年纪。以为将一生含苞的心花，忽然抽丝吐蕊，不甚完全的花瓣薄至透明，颤颤巍巍……突然做回了怀春少女，一面之缘，就可以念念不忘。
于是，冲动之下，我辜负了他的善良，几经辗转，把自己买入吴宫，作了个普通的宫女。为避讳，也为躲过不必要的麻烦，改了名换了姓。
叶尖飘黄，转眼入了秋。刚入宫时，江山初定，一切新鲜而随意。满心期待能再见他一面，好好看看那张当初因恐惧和仇恨忽略了的人称“秀丽”的脸。可时间久了，这种幼稚的期盼被越发完善的规矩打磨殆尽。朝中大将，一个小小宫女怎能说见就见？怅然，却无奈。每天如彩塑般立在殿前，和姐妹们一样，苍白冷漠，了无生气。这就是我该做的一切，站着，着一身月白色的曲裾。记得，当初的我是那样喜欢黑色……
总管是个挺白净的中年人，儒生气质，有才但生不逢时。值此乱世，读书人也只能做做这种管女人的活计。他每天都会来检查，目光深邃，经常在我身上停留一瞬，好还是坏，对还是错，他从不说。或许读书人就是这样吧，不屑于女人又不敢得罪女人，自以为世故，实际天真得可笑。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我继续呆在这里，而没有被腻烦死。或许，留下到底是有些好处的。他是姐妹们最常谈起的人物，也是她们无聊心绪唯一的依托。在这里，有关他的一切都更具体。刚开始，她们说到那两个字时，我总会下意识地回头，她们不知情，笑我爱上了周郎，我也只好随她们去笑。爱或不爱，没有意义。我只能说我在意他，把最多的关注给了他。爱必然在意，可在意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种，比如，对和自己有关联的事物的本能的好奇。除了他，她们偶尔也谈起过去，入宫前那些潇洒透亮的年华。她们问我的来历，我缄默。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我是刘繇的妾。那个被吴王孙策和大将周瑜抓住，并秘密杀死的刘繇，我是他的女人……可笑呵，为了再见仇人一面，竟然不顾尊严做起了侍女……我那个倒霉丈夫一定恨透了我，恨得咬牙切齿，恨到骨子里。可是，怨谁？分明是他抢了我去，当初与他柔情蜜意耳鬓厮磨的时候都不曾在乎过他，现在又何必装出付大义凛然的模样为他守节？如今这样才好，两不相欠了。
池塘漂着枯叶，焦黄色由叶边向中心入侵，垂头的莲藕瘦弱不堪。翘角亭半明半暗，笼罩上些许凉薄的凄美。东吴永远没有所谓的惊涛拍岸，一如他般温润如玉。
亭中，英武的吴王，温雅的他，侍酒的我和一名抚琴的女乐，只有四个人参加的宴会。总管找到我时，我满脸惊讶，说不出一句整话……怎么可能这天大的好事凭空落到我头上？三千宫女——偏偏是我。一连几天，精神恍惚。除了即将还愿的欣喜，脑子里空空如也。“见周郎便要这般魂不守舍么？”姐妹们依旧笑我，调侃中隐隐多了几分醋意。她们对我喜欢周郎这件事深信不疑。因为我曾忍不住吐露过我的本名也叫周瑜。她们说我是想疯了心了，连祖宗都不要了。父母给的名字不能用，说出来还没人信，这才叫“连祖宗都不要了”吧，我莞尔。
他果然漂亮，眉目疏朗，脸庞俊秀，举手投足间尽是儒将风范，大气又不失温和。不敢太放肆地看他，如同待字闺中的少女怕被人看穿心事的羞赧，尽管我早不是少女的年纪，也已作过别人的女人。吴王高声谈笑着家国天下，宏图霸业，他只是安静地听，偶尔开口也不过四五个字……低沉清楚的声音直钻进人心里。酒过三巡，他与吴王都有些醉了。他醉得很优雅，不露声色，微红的脸残留几分稚气。而与他同岁的吴王已被江山磨砺得有些沧桑。正自想着，吴王唤我斟酒。我走过去，吴王好像窥探了什么秘密似的，一声赞叹：“宫中怎么还有如此颇具姿色的女子。”我的手一顿，酒洒了些出来。偷眼去看他，他只是淡然一笑，瞟都懒得瞟我一眼。他以为，吴王醉了。挫败，失落霎时占据了我的心……
吴王的话至此没了下文……
乐曲进入高潮，他的回应也慢慢多了起来。话说得多了，酒也就喝得少了。我站在一边，被风吹得浑身战栗，却还动弹不得。不知女乐是不是也被冻僵了，流畅的乐曲突兀地错了个音。下意识看向她，和我一起回头的还有周郎。他有些惊讶，更多的是茫然：是自己醉了听错了，还是她真的弹错了？她分明格外镇定地继续着演奏……吴王问他：“怎么了？”他报以一笑：“没什么。”那女乐的表情瞬间起了变化，如释重负。接着，她的眼底漫上一抹暧昧的痴心与满足……难道，她是故意的？为了周郎一顾，甘心赌上身家性命？这种爱，何异于饮鸩止渴？只要，只要他说她弹错了，她的结局不言而喻……或许她是吃准了他的善良大度……再看向她时，我的眼里多了些敬佩与羡慕……“倒酒！”吴王一拍桌子，吓得我心上一抖。忙不迭地斟酒，赔罪。他举杯，嘴角向上一挑：“看来这个‘颇具姿色’的女子还善解音律啊。”吴王一怔，我也一怔。他仍不看我，只盯着手中青玉的杯。吴王跟着一笑：“喜欢就带走好了。”心儿如灯花般轻颤，期待他点头。可他摇了头：“我那里怎么比得了王宫。人家在宫里呆得好好的，我又何必妨碍了她的荣华富贵。”“不要就说不要，什么妨碍不妨碍的，她跟着你还能受苦？”吴王不耐烦他的推辞。他安静地笑，目光飘到天外，不置可否。之后的内容彻底与我无关。我只需要站在风里带着凄楚和不甘，偷看他的脸，给自己寻找些温暖……
吴宫里开始流传一个故事：“曲有误，周郎顾。”人们惊讶文武全才的他竟然还有如此之高的音乐才华……而我更在意的是那个无畏的女乐……可惜，那以后，再没见过她。至于我，也极为讽刺地成就了他的另一个美名：“不受美姬”。
容貌，我向来自信。如果不漂亮，如何做了刘繇的“虞姬”随他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如果不漂亮，如何担得起他口中千钧的四个字——尽管是调侃般转述了吴王的话……他的形象在拒绝我之后瞬间更为高大。不爱美人，不为私欲牵绊的男人，是神。虽然也默默地埋怨，可不知为什么，有他在的梦，才做的心安……
对他，真的上心了，见他的机会居然也多起来。歌舞升平中，给谋臣武将们斟酒的常是我。他的脸始终有一种让人挪不开目光的美好，所以，歌舞升平中，我只看得到他。偶尔倒撒了酒或是失神，也没人怪我。因为我漂亮，也因为吴王那四个字给了我太大的上升空间。我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巧合得如同人为的故意。我开始习惯于整天沉醉在一厢情愿的幻想里，乐此不疲。甚至，有一次，我站在他身后，只为他斟酒。心下飘飘然，我，只属于他。那天，他大醉。第一次见到他目光涣散，温和的脸上写满青年才俊该有的志得意满。我将醒酒的茶递过去，他打量我，浅浅一笑：“你确实挺漂亮的。”歌舞，谈笑，乃至空气都为之一滞……之后，他醒了，我醉了……
整个江南都在传说周公瑾看上了一个侍酒的宫女。想做顺水人情的人挤坏了总管家的门，连吴王都看似不经意地重提当初的意思。突如其来的惊喜，我有些晕晕陶陶，飘乎乎活在似醒非醒间。其实定下心来想想也明白：如果他真的喜欢我，第一次见面便不会放走我；如果他真的想要我，吴王作美，以他的直率决不会推托。他只是醉了，不合时宜地赞美了一个小小的宫女，本就不该抓住它不放，便宜了从一开始便想借我平步青云的主管。更何况，上天不会如此厚爱一个背叛丈夫的女人，我都明白。可是，能糊涂还是糊涂的好，这样更快乐些。最后的最后，这件事因主人公的三缄其口不了了之了，如同从未发生过。从未发生过，一句话，都抹杀了。一次又一次被心心念念的人放弃，幸福只在一伸手的地方还得不到……自我安慰：其实我早就知道的——实际细想起来，痛得彻骨……
后来，我见到了小乔，他的妻。
在一次家宴上，乔家姐妹，吴王还有他，坐在一起。我终于懂了，不是他不爱美人，只是我不够美。千娇百媚，仪态万方……似乎是亵渎了那光耀高堂的姑娘。或许我能想到最好的赞美便是：她配得上他。英雄对婵娟，古来如此……至于略有几分姿色的痴心女子，注定成为他们美满人生的过客。小乔是诗化了的意境——谁又能和诗比美？心中一阵酸楚，暗自滚下泪来，酒里也有了我的苦涩……那杯酒我亲自递到他手上……我很早就知道，梦想破灭是很疼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疼……原来他已在我心里扎了根，用力一拔，带起一片血肉模糊……
三更的月，冷清清一弯，被枯枝挑着。青白色的月光暖着脚，地上羊脂白。哭过就爱发呆。姐妹们都睡了，只剩我，就着残灯，醒了一夜哭了一夜回忆了一夜。一转眼，又从少女变成了心智单纯的孩子，除了哭，什么都不肯做。我想起：他是我的仇人，我曾咬牙切齿想杀的人。可是为什么？被他放走时，我忘了；四处打听他消息时，我忘了；义无反顾卖身入宫时，我忘了；侍酒陪宴听他赞美时，我忘了……更可笑的是，现在，满心绝望的我怎么又都想起来了？
无数次目光找寻到那疏朗的眉眼，俊秀的脸庞，浓墨色的眸子，就没了胡思乱想的兴致。他笑，跟着笑；他皱眉，跟着难过——哪怕根本不知道他眉峰间包裹的是那桩心事。什么时候，把自己弄得如此卑贱，如此狼狈不堪……无数个独处的夜，也只是惦记他温和的笑，奢望他成为我生命中的烛火，给我近二十年没尝到过的安宁温暖——这是一个女人最底线的渴求与信任。可惜，乱世，混战。朝不保夕的日子，谁又能许给谁安稳。凭什么就认准了他？因为他放过我的善良，还是他通身的镇静淡然？或许只是这天缘巧合的名字……
……名字……
心中掠过一丝不安的激动，像是欣喜，但我让自己认为那是后悔……
我决定离开了。或许来就是错的。该走了……去追寻我粗茶淡饭荆钗布裙的幸福。出了刘繇的锦帐，进了吴王的王宫，都为他，半生已耽搁在了金碧辉煌中。而今只希望能遇到个真心本分的男子，寻着个没有烽火的村落，做个贤惠忠贞的妻。从此，岁月静好。就此，忘了他。
最后一次见他，我对着菱花镜，插花钿，理云鬓。直到一片黄铜色中出现一张清秀妩媚，不可方物的脸。终于可以弥补初见时披发覆面的遗憾。我捧酒，吴王亲自为他的出征送行。最后一眼了，明天我就要出宫了。嫁人生子，平平凡凡过一辈子。肆意地在心底勾画下他的轮廓，为了在以后寂寞难耐时还能有的回想。谁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或许，他上马，我转身，就是一生。
他还是静静的，吴王说着很长很长道别的话。凉风一阵阵吹动身上的薄衣，格外的凉，似乎有些不祥。他与吴王对饮下送别的酒，轻巧地将杯子放在我手中的木盘里，依旧不肯认真看我一眼。人群传出欢呼，因为他们敬仰信任的周郎，该出发了。
突然，破空之响，白羽玄杆的箭飞来，瞄准他的背心，孤注一掷的悲壮。孤注一掷的箭穿透了孤注一掷的身体。刹那。
原来所谓的彻悟和对未来的构想全是空话，他，我根本放不下……青玉的酒杯落地，粉身碎骨的同时，发出欢快的脆响……
我看见射箭人错愕的脸，我认识。刘繇的仆人。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和我一样。他为恨，我为爱。爱与恨本就殊途同归。忠心的仆人做梦也想不到，救了仇人的会是女主人。他以为刘繇的人都该和自己一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可惜，我是女人，有情有欲的女人。而周郎，正是所有江南女子遥不可及的期许……那忠心耿耿的仆人被乱刀砍死。死前，只有一句“遗言”：“周瑜！”怒冲霄汉。谁知道他恨的是哪个呢？
摔到地上之前，他的手揽起我的肩，充满责怪的“你”字之后是一声长叹。金属气息围绕，坚硬的甲片划着脸，他手上的温度透过薄衣直抵心间。他终于肯让目光在我脸上盘桓了。忍不住想笑。满溢的幸福牵动了伤口，难以遏止地逸出一声呻吟。颈下他的手臂一僵，他说：“你别急，我一定治好你。”我试图从这话里找出些许柔情关切，可我找到的只有不愿亏欠的尴尬……风不识趣地吹过——好一阵透心凉。或许我已足够幸运了，可以为他死，天赐的福泽，知足了，知足了……眼前那张俊秀的脸开始不太清晰，挣扎着拼尽全身力气只够吐出两个字：“周瑜……”他俯下头，低垂了眼帘。错觉么？他墨黑的眸子里有一点点哀伤：“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明白，他是想告诉我，无论要求什么他都会尽力替我办到……多么感人的生离死别……可是，我只是想告诉他我的名字，一个被他遗忘了许久的名字……
蓦然想起初见时我穿的那件黑底红边的曲裾……原来都是设定好的，我与他的结局注定悲剧，但绚丽……
眼前一片漆黑……
有人说，人死前会看见一生中最牵念的事物，我以为我会看见他。可我看到的竟是那个女乐，“曲有误，周郎顾”后那种暧昧痴心的神情……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如我为自己预设的那样，带着他赐予的零碎的关注，出宫，嫁人，如花般绽放再凋零……爱上他的女子大都只能是这个命……用一生期待一个眼神，一句温存，偕同半真半假的回忆，终老。
不同于她们的静默。这一场无法言明的爱情我甘愿拿命来殉。
或许他会好心地记得，有一个曾被他放弃三次的女人甘心为他殒身不恤。
那个女人一生引以为傲的只有自己的名字，那是她心中至珍至重的两个字——
周瑜。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