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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七十三)情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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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日子还有两月就要临盆,我愈发贪图清静,向永琪透露了想去宫外养胎的意思,就算只得片刻的安宁也好。永琪立刻就去请示了乾隆,但他却因为朝事缠身不能陪我,便叫了紫薇在我身旁照料。
还是住在茗烟阁,这次永琪没有让明月彩霞跟着,有紫薇和锦瑟能够应付过来,况照料之人太多怕是也会吵着我。紫薇对我的一切都很上心,事事都要悉心照拂。每日晌午扶我在院子里坐着,与我说着她怀孕时的经验心得,要忌口的,要注意的,要远离的,多得数不过来,每日都不带重样,俨然成了一个老婆子一般。
一日晴空万里,紫薇携了我在草地上坐下,手中捧着兵书,一字一句缓缓念着,她笑着看我隆起的腹部,喃喃道:“你们可都听懂了?”
“他们现在哪能听得懂呢?”我笑出声,“每日不是念诗词,就是读兵书,紫薇你想做什么呢?”她道:“永琪的儿子,自然要像他一样文武双全才是,现在就养成好的胎教,还愁来日没有出息么?”
我失笑道:“行行行,你这个做姨娘的想的比我这个做额娘的周到多了。”
她掩嘴一笑道:“这也算是我的儿子,自然是要上心的。”我轻轻抚着小腹,道:“还不一定会是儿子呢。”她仔细地看了看,肯定道:“一定是儿子,都说肚子尖的是儿子,圆的是女儿,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理。”停一停,又道,“若是龙凤胎也很好,有男有女。”
我呢喃:“还是女儿好啊,招惹不了太多麻烦。”
紫禁城,女子往往要比男子安全了许多,不牵扯到朝政之事,就不怕旁人会费心加害。紫薇问道:“若真是女儿,可愿将她委屈下嫁学士府?”
她故作哀求的模样将我逗笑,本想一口应下,遂又想到永琪是她的亲哥哥,她的儿子和我的女儿亦可算是近亲了,虽说近亲结亲于他们眼中是亲上加亲,但我清楚,这样肯定是不妥的,况且还有另一缘由,于是笑着问出口:“哪里能让我做主?我看澄玥与东儿倒是有缘,说不准还轮不上我的女儿。”
紫薇猛然大悟,道:“你这么一说,倒还真像是这么回事,澄玥乖巧水灵,我瞧着也心里喜欢。不过世事无常,谁也不晓得等他们大了究竟是男女之情,还是兄妹之情。”我点头道:“一切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强求不得。”
我突然想到一人,于是问道:“最近你二哥如何?”
她立刻蹙眉,叹气道:“不大好,总像是藏着心事的模样,一向乐观多话的人,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时时去学士府找尔泰比划拳脚,不知在和谁生闷气。”我听得一阵叹息,不知他何时才能看清自己的心。
“说到尔泰......”她欲言又止,我隐约明白,她微叹道:“你应该知道,他还在惦记着你。”
本是做足了准备,可真的听她说出口,身子还是狠狠一震,心中猛地一沉,苦涩又无力,“那你觉得我怎么做对他才好呢?”
她深吸口气,像是做好决定一般,继而道:“他也该到了嫁娶的年龄,阿玛本有意请旨让皇阿玛指一门亲事给他,可他拒绝了,我知道他还在想着你,即便你已为人妻。”
“你和永琪大婚之日,他宿醉了一夜,他对你的情意,绝不会比永琪少。”
等了半晌,她见我并不说话,叹一口气道:“本不该与你说这些,已成定局的事,多说也是无益,只是......”她停了下来,略有感叹,“他太痴情了,痴情得让人心疼呵。”她搁下兵书,握上我的手,“小燕子,有机会就劝劝他吧,若是不解了这个心结,他怕是要误着自个一辈子了。”
我垂目想了想,点点头。
随兴聊了些旁的,就见永琪大步匆匆地过来,紫薇忙扶着我的肩膀笑趣道:“瞧你这慌忙的样子,赶不及要见媳妇了吧?”我轻手掐在她腰间,她一下跳开,永琪已到身旁,扶了她一把,笑道:“是啊,我来不及要见了。”说着看着紫薇,眸间尽是感激,“几日来朝事在身,多亏你替我照看小燕子。”
紫薇忙道:“说什么见外话呢?小燕子也是我的姐姐,她的事我能不上心么?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作用,生儿育女的事你可懂多少呢?”
我颌首,问永琪道:“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宫里新摘了荔枝,皇阿玛说拿过来给你们尝尝。”我道:“叫人送来就好了,怎么还自己跑一趟呢?”紫薇忙接话道:“这还不晓得,有人借着送荔枝,来看看日思夜想的人。”她拍拍方才衣角染上的灰烬,道:“多吃水果对孕妇有好处,我去洗洗,你们说话吧。”
看紫薇走远,永琪扶我坐好,摸摸我的肚子问:“这两日有没有什么不适?”
“我很好。”我笑笑,“倒是你,最近是不是又在熬夜了?”
“没有了,就是你不在身边,心里不踏实。”他垂头想了想,突然道,“不如我每晚来这儿陪你,第二日早上再回宫好么?”
我摇摇头,“赶过来赶过去的太不方便了,有紫薇陪我,你不用担心。”想起一人,于是问:“琬烟姐还好吗?”
“她近来倒是好得很,精神了不少,正给你做着孩子的小衣。”
我略担忧道:“叫她不要那么操劳了,身子最重要。”
“我劝过,如果不是很劳累,就随她去吧。”永琪折了身旁的一枝花在手里把玩着,过了半晌,才道:“我现在担心的倒是别的,太后现在越发喜欢含香了,宝月楼后院的荔枝树结出的荔枝,是全皇宫最多的,还有后山南角常年凋零的那一片杏花,居然也开得特别茂盛,太后觉得容嫔是个祥瑞之人,能给皇宫带来喜气和福气,已经下了懿旨晋她为容妃。”
从嫔到妃,也许旁人要用尽几年或者十几年,含香进宫不过几月,就已经位列妃位,况且还得乾隆和太后的喜爱,是宠妃无疑了。我问:“麦尔丹那边有什么消息?”
“没有动静。”
我心下既是感叹又是担忧,不知麦尔丹和含香这关该怎么过。正自忧神着,永琪轻轻搭上我的手,道:“既然现在一切都还是风平浪静的,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什么事都有个解决的法子,不要过于担心。”
我点头,他又笑道:“你哥哥最近很得圣意,势头都要盖过尔康了,皇阿玛对他重用得不得了,去哪里都叫他随着。”
“他好吗?”
“他很好,每日能见着佳人,怎么会不好?倒是时时跟我打听你的近况,若不是出宫不便,早就想过来瞧你了。”
突然小顺子着急忙慌地跑过来,“主子,嫡福晋来了。”
我和永琪讶异地对视一眼,赶紧起了身,就见琬烟远远地过来,我行走也不便,就站在原处,永琪迎上道:“你怎么来了?”
“做好了小衣,赶不及要给妹妹送来了,已经叫锦瑟收着了。”她笑着执过我手,“我过来看看你,在这里陪你几日可好?这儿可比宫里要清静得多。”
“姐姐陪我当然好。”她微笑着搀我走近大堂。
晚膳是紫薇准备的,什么菜吃得,什么菜吃不得,她比谁都要清楚。几道简单却又精致的家常小菜,立刻便得到了琬烟的赞誉,“紫薇的手艺真好,道道菜都是精美绝伦啊。”
紫薇笑道:“如果嫡福晋喜欢,就多吃一点。”
才没说上几句话,就见琬烟放了筷子一手撑住脑袋强忍着疼痛的模样,我心里一紧,永琪关切道:“是不是因为给孩子做小衣,又太过劳累了?”
琬烟微微摇头,“没事,只是觉得头有些沉,没什么胃口,大概是有些着凉了”
紫薇扶她起来,“我扶嫡福晋进里屋去吧。”
我看向永琪,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妥,他看出我的担忧,开口劝慰道:“没事的。”我也只好暂且安下心来,看她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应该没有大碍。
用完膳又小坐了一会子,永琪回宫去了。紫薇陪着我在院子里乘凉,她伏在桌上,望着天际的一轮弯月默默出神,我问:“是不是想东儿了?”
她的神色有些孤寂落寞,喃喃道:“有几日没见了,是想了。”说着嘴角又弯起浅浅的一抹笑,“我还记得东儿刚出生的时候,我抱他在怀里,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脑袋,突然觉得自己多了一份责任和牵挂,做额娘的滋味可真是好。”
我抚了抚突起的肚子,心中想着孩子围着我和永琪的场面,心里暖暖甜甜的,仿佛淌过了一道道暖流。不曾想这么早就到了做母亲的时候了,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心慌,毕竟照顾孩子我是没有一点经验的。
她闭上眼,沉浸在自己的思念里,我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只觉得此刻的这份安静,很舒服,很温馨。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紫薇才说想念东儿,第二日尔泰就带着东儿过来了。下了马车,牵着蹦蹦跳跳的东儿走来。东儿一见到额娘,笑得更是开心,一下子跑着扑了过来,尔泰看着他笑道:“东儿嚷着要见你,额娘叫我带他过来。”
紫薇把东儿紧紧地搂紧怀里,抬眸向尔泰笑道:“额娘真是知我心。”
话才说完,东儿就嚷着要紫薇带他四处去玩,紫薇拗不过他,抱着他兴兴地走远了。一时就只我和尔泰相对站着,我觉得隐隐的尴尬,盯着他的衣摆不知该说些什么。僵硬了半晌还是他先开口:“总站着会吃力吧?我们去那边的亭子坐坐?”
我想了想,点点头。他伸手就要过来扶我,我有一瞬的迟疑,待他搀住我时,我却也就随他扶着。脑海中突然想起紫薇对我说过的话,心中打定了主意,是该跟尔泰把话说清楚了。
他扶着围栏站立,好像是在看前头的一潭清水,他背对着我,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凉风习习,倒是吹得我越发勇敢起来,想着如何措辞,于是脱口就问:“尔泰,你也到了婚嫁的年龄吧?”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负手而站,定定地看着我,一丝淡淡的苦涩,“怎么连你也开始关心起我的终身大事了?在府里就一直听额娘叨唠,原以为在这里至少能得个清静。”
我微微低头,仿佛一瞬间没了勇气,低低道:“福晋也是为你着想,毕竟你确实到了婚嫁的年龄。”
他淡淡地转开了视线,平平地说:“遇不到心仪的女子,我能娶谁呢?”顿一顿,他看向我问,“小燕子,你告诉我,你愿意委屈求全吗?”
我避开他的目光,突然说不出话来,他看了我半晌,忽然一叹气道:“你要说的我都晓得,你大可安心,你所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但人非草木,也不是说忘就能忘了,总是要时间的。”他在我身旁坐下,手指一下下敲着石桌,像是坚定了主意一般,“我会告诉额娘,让她求皇上给我指一门亲事。”
一句话在我听来却是沉重无比,包含了多少的心酸,落寞,绝望还有妥协。是为了让我不要担心,不要再有负疚感么?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为我着想。
我低着头,两手相绞,默默无言。
一会子锦瑟慌慌忙忙地跑过来,因为跑得太慌忙,被亭子外的阶梯绊了一下脚,一个踉跄摔进亭子里,尔泰忙起身去扶,她也顾不上言谢,只看着我惊慌道:“主子,嫡福晋她昏睡过去,奴婢怎么都叫不醒。”
我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起得很快只觉脑袋一沉,小腹也疼了一下。终究还是尔泰冷静一些,吩咐锦瑟去请大夫,扶着我就往亭外走,一路上也不忘劝慰我。
大夫来得很快,诊脉问道:“这位夫人平日里身子可好?”
我回答道:“她向来身子不大好,不过前些日子精神了很多,气色也是好了,总以为她是没什么大碍了的。”
大夫轻叹一声,“陈年旧疾哪能好得那么容易呢?况这位夫人身子底本就虚弱,脉象也是十分虚弱,几日来的好精神,也只能称之为‘回光返照’了。”大夫停了停,略有惋惜道,“恕我无能为力。”说着一面拾掇东西,一面摇着头要出门。
我呆呆站着,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眼泪不止地就淌了下来。锦瑟挺身拦在大夫身前,哭求道“大夫想法子再救救我们夫人吧。”
大夫手快地扶起欲要下跪的锦瑟,叹息道:“她已无药可救。”
一句话惊得一屋子的人沉默无言,我伏在榻边,浓郁的悲伤自心尖升起,身子微微颤着,想为她掖掖被角,双手竟连褥子都无力抓起。紫薇也是红了眼眶,眸中尽是惋叹,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紧紧地抓着被角,不肯放开。
尔泰见我如此,扶着我的肩膀道:“先不要担心,我带她回皇宫,常太医应该会有法子的。”我麻麻木木,只能无措地点头。
昨晚睡得不好,心中挂念着被尔泰带回皇宫的琬烟,一整夜都是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紫薇躺在我身边,仿佛也是丝毫没有睡意。在大堂傻傻地坐了一会子,突然倦意袭来,不禁连连打了几个盹。
陪在一旁的紫薇看我这样,出声劝道:“小燕子,进屋去歇一歇吧,昨夜一宿没合眼了。”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手轻轻挨上我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你担心,可你这么傻等着也无济于事,若是有了消息,一定马上告诉你好么?”
我见她眉宇间也是深深的疲惫,眸中又是对我的担忧,有点心疼,顺着她的手起身,想要进屋。才走了一步,小顺子已经从外头匆忙地跑进来,也顾不得问安,张口就道:“侧福晋,五阿哥让您赶紧回宫,嫡福晋她......就要不行了。”
我心中一沉,像是有块大石子重重地投下。马车在外面候着,小顺子担心我的身孕,叫了车夫慢些行,不过好在一路都很平坦,不至颠簸,于是我叫车夫加快了速度。
一入房门,永琪正在榻边站着,身旁只随着小凳子一人。走近一看,缠绵病榻的琬烟脸色惨白,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嘴唇干烈,气若游丝。她看我走近,弱弱一笑,“都让永琪不要告诉你了,他还是把你叫来了,你怀着身子,行动不方便。”
“我能不来吗?”我气道,坐到榻边紧握她的手,仿佛就是一夜之间,她竟就如此瘦骨嶙峋了?我打量着她,眼泪啪啪地往下掉,她轻轻道:“就是怕你会伤心,你瞧,你这么伤心,我要怎么走得安心呢?”
我手忙脚乱地拭干泪,她浅浅地笑了,盯着榻顶像是在喃喃自语:“虽然他已经成家了,可我还是思念他,真的思念他,折腾了这几年,我好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好想......好想......”她不停地说着“好想”,每一个好想都含了那么多的思念和奢求。
永琪连忙道:“已经叫了小卓子出宫,琬烟,你一定要撑住。”
琬烟轻轻点头,但好像点头也已经成了一件吃力的事,她道:“永琪,我想求你一件事,待我去了之后,就将我的尸骨火化了吧,我不想葬在华丽的墓地里,若是承祖愿意,就把我的骨灰交给他,我们生前不能相守,我想死后陪在他身边,也算了了我的心事了。”
永琪抓着身旁的梁柱,直直地点头。
她的嘴角始终带着恬静又虚弱的笑,微不可闻地一叹,“阿玛额娘有哥哥尽孝,我也能安心些,我本就是孤零零一人,看着你们都过得好,我也就了无牵挂了。只是可惜,我等不到你和永琪的孩子出世了,也等不到他叫我一声‘大娘’了。”
她不晓得文韬之事,也许不让她知道对她更好。她半眯着眼,呼吸变得开始急促起来,我见势不妙,紧紧抓住她的手,急急道:“姐姐,承祖他就快来了,你一定要等着他来啊!”
琬烟软软一笑,眼中却有泪淌出,“我们有多久没见了?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了,原来深深刻在脑子里的样子,也会因为时间久了而渐渐淡忘呵。”
好在她的呼吸慢慢地平稳下来,不久,小桌子带着一个人进屋,正是一身内监服的承祖。我起身让了开,他坐到榻边,重重地呼吸着,仿佛是难以置信,一寸寸地打量着琬烟,挨着被褥的手巍巍直颤。
琬烟依旧浅浅地笑着,弱弱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只这一句,已经让承祖声泪俱下,低头伏在她手上,哽咽着不停道:“对不起......琬烟......对不起。”
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脑袋,“我不怪你,我晓得你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她的眼泪却滚滚而落,呼吸又变得急促,“只是......只是如果还有下一世,别再丢下我了好吗?只要能和你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承祖泣不成声,脸下压着的被面,已经濡湿了一大片,他极力压抑着痛苦得呼喊,身子因为拼命克制而剧烈颤动。
琬烟的眼神已经渐渐开始涣散,却仍旧牢牢地看着他,她两手扶着他被泪水濡湿的脸,问道:“你妻子......美么?”
承祖闻言也是淡淡一笑,“我的妻子很美,我让你瞧瞧她的画像可好?”说着已经起身,往一旁的桌案上取了一面铜镜递给她,琬烟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听到他轻轻地问:“看到了么?我的妻子是全世间最美最美的女子。”
她突然就深深地笑了,宛如夜间的一抹昙花,虽然短暂,却美得不可方物。直到“咣当”一声铜镜掉落的声音,我才仿佛意识到,琬烟走了,她走得很安静,嘴边依旧是一抹满足的笑。我一头扎进永琪的怀中,泪落不止。
一切好像在一瞬间就寂静无声了,只余榻边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注:
由于和贵人入宫时带来了祥瑞(从南方移栽到宫内的荔枝树,竟结出了200多颗荔枝),很得皇上的青睐,也很受皇太后的喜爱。
2.含香实在入宫第三年被册为容妃,这里与史实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