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殇》玄天舞

1、第 1 章

　　蜂争粉蕊，蝶分幽香，又是一片逦迤的春色。但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再美的姹紫嫣红也只能空添寂寞。
　　无人流连。
　　我倾身向前，想去捉弄那只沉迷于蜜粉之中的彩蝶，不料乌丝滑落，惊扰了蝶儿，嬉闹落空。
　　只一笑，倾国倾城。
　　从三千佳丽那仇恨嫉妒的眼神中，从满朝文武那尖刻恶毒的奏文中，从皇帝陛下那温柔宠溺的低语中，我知道，自己并不卑微。但是，我却只是一种龌龊的存在。
　　娈童，用美色服侍帝王的男人。
　　当今皇帝最为宠爱的人，却是一个娈童，即是我。
　　璎珞。

　　入宫十年了，我却是第一次走进这片御花园。以前只是远远的观望，便心满意足。但是今天不知为何，内在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我，走入这片暖香的幽境。
　　我踏着落英铺就的小径，不知不觉中，走入了园子深处。我犹豫着是否该回去时，猛然间，嗅到了一阵浓香。
　　不同于闻了许久的百花香气，这妖娆的味道令我不禁浑身一震，慌忙举目四望。
　　远处，是一丛火红的曼陀罗。妖艳，张狂，丝毫没有百花的落寞。
　　我诧异这丛曼陀罗缘何会生在这里。当今圣上最讨厌的花为什么会开得如此繁盛？！
　　不远处还有几丛这样的红花，散落着绵延至远方，仿佛是一个个身着红绸的引路仕女。我便沿着这花一路走下去，想要一探究竟。
　　柳暗花明之后，竟是黄墙翠瓦，朱红大门。轻轻一推，那红漆斑驳的门扉缓缓敞开，簌簌地落了一阵尘灰。
　　走进那扇门的一瞬间，我愕然。
　　红！
　　漫天席地的红！
　　精巧的朱红楼阁，绯纱漫卷；别致的瑶池水榭，醉卧红莲。
　　我呆立原处，仿佛是误入仙境的凡夫俗子，不知该进该退。
　　这是何人的行宫，景色竟如此的奇异！这么华贵的宫殿，为何会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我皇宫之中有这样的琅寰福地？！……
　　“咻！”
　　正当我沉思之际，一道银光破空而来！我惊得连连后退，却见那银光坠在距我刚才站立之处一步远的地方。惊魂甫定的我慢慢走上前去……
　　原来是一只银簪，做工精绝的银簪。
　　这是……？！
　　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伴着一阵淡淡的曼陀罗香……
　　“你可知私闯‘红宫’是死罪？”
　　璆然入耳，我不禁抬头一看：
　　柳眉凤目，朱唇皓齿，火红绫罗，宝珠灿然。遍身的荣华富贵，遍身的惊世骇俗。
　　我惊愕，却因她的容貌。
　　和我如此相似的容貌，世间恐怕难以找到第二人。
　　她亦微惊，旋即妩媚一笑。
　　“那银簪是我的，你要把玩到几时？”
　　“你为何要袭击我？”
　　“我说了，擅入者死。况且我已手下留情，否则……你还不谢我？”
　　“这里是天子脚下，杀不杀我岂是由你决定的？”
　　我气恼。因她朱唇贝齿间流露的狂妄，因她青黛星眸中满含的高傲。
　　“呵呵呵……你这个人……莫不是叫我父皇宠坏了？”
　　娇柔的笑语，在我听来却如乍响惊雷！
　　“你是……？！”
　　“我叫红。是这座‘红宫’的主人。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陛下赐名璎珞。”
　　“璎珞……”红缓缓地向我走来，忽地抽回我手中的银簪，优雅地将披泻的青丝挽起，神情若有所思。
　　她静静地看了我一阵，然后轻笑着，伏在我的耳边……
　　“这是我母亲的名字呢。”
　　……
　　我不记得是如何走出的御花园，也不记得见到来找寻我的内侍时说了什么话。唯一记得的，便是那恣意的笑声和满天的红色。

　　“璎珞。”
　　“……陛下。”
　　“你去哪里了，让我等了好久。”
　　“我……我在御池边喂金鲤，忘了时辰……望陛下赎罪。”
　　我躬下身去，以掩饰脸上的表情。
　　“罢了，罢了……”皇帝扶我起身，温柔地将我抱在怀中，“你觉得高兴就好……”
　　一阵酸涩涌上了我的心头……
　　“陛下……唔……”
　　炽热的深吻。
　　我无法抗拒。
　　无论我有怎样的疑惑，无论我是否情愿，我都无法反抗。
　　无法反抗这个男人。
　　“璎珞……璎珞……”
　　每到情浓处，他都会这样呢喃。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他声声呼唤的人并不是我；他迷离的双眼望的也不是我，而是那缕早已逝去的芳魂……

　　“你为什么要叫红？”
　　每到皇帝上朝时，我都会一个人来到红宫，看那曼陀花海，看那娉婷晚荷，还有……红。
　　“……我娘生我时，是难产，流了好多的血……等父皇赶过来时，娘已经断气了……当他看到满身是血，啼哭不止的我时，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红……血的颜色……是诅咒呢！”
　　依然是那温柔可人的笑容，看不出丝毫的感情波动。
　　“他其实……希望死掉的那个人是我吧！可惜，我却好好的活过了这17年。
　　“他不愿见我，便赐给我这座偏僻且不为人知的宫殿。他不许别人进来，也不准我出去。但我的要求他却能一一满足，甚至我说要学武，他便派来了大内的高手……只是，他从不来看我。”
　　“因为这里遍植曼陀罗，陛下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花。”
　　“是吗？”她轻笑了起来，笑得似乎很开心。
　　“璎珞……我把自己独守了十几年的心事告诉了你，你也应该留下一样东西给我啊！”
　　“好。你要什么？”
　　她不回答，只是伸出了纤纤玉手，缓缓地，缓缓地指向了我的心窝……
　　……
　　就这样，我们一同在红色的纱幔中品茶，在红色的花丛中谈天说地，在红色的心中烙印下了彼此……
　　如果这是梦，我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因为……
　　我喜欢她。
　　喜欢她的孤傲，喜欢她的狡黠，喜欢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喜欢她那深藏寂寞的眼神……
　　惊觉到如此心情的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璎珞，自从你进宫之后，就从未出去过吧？”
　　“是啊。我这样的身份，是无法离开皇宫半步的。”
　　“那你想不想出去呢？离开这里，去过自由的生活！”
　　“自由？……不可能的。自从父亲为了一百五十两银子把我卖到这里之后，我便不抱任何的幻想了……何生何死，听天由命。”
　　“璎珞！”
　　红表情肃然的看着我，白皙的脸颊因怒气而微微泛红。沉默了许久，她猛地站起身来，抬首望向幽邃的苍穹……
　　“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颓废衰败的牢笼。一定！”
　　离开这里……
　　惊讶地望着她仿佛要与满天红霞融为一体的背影，我感觉找到了自己一直渴求的……
　　“啪！”
　　突然间，我们身后的花丛中传来了一声脆响。我惊愕的回过头来，几乎是同时，一道森冷的银光向花丛激射而去！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便没有了动静。
　　我急忙跑了过去，只见花丛中斜卧着一具年轻宫女的尸体，尸体的喉咙被一根银簪贯穿，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红！这……！！！”
　　“父皇恐怕已经知道你来这里的事了……你快回去吧，以免惹祸上身。”声音依旧是温婉似水，波澜不惊。
　　她轻轻的走过来，伸手拔出了染满红血的银簪，重新挽起了秀发，默默地看着我。
　　随风飘动的青黛，隐隐闪着银光的血红，以及满天氤氲的赤金，成了我眼中的最惊心动魄的绝美。

　　“这几天，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我只去了一个地方，红宫。”
　　“你？！……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死罪！”
　　“红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为何要如此对她？”
　　“我怎样对她？……哼，我对她有求必应，让她享尽了荣华富贵，这样不好吗？！”
　　“你让她在红宫里过着与世隔绝的寂寞生活，你这样……你这样分明就是在囚禁她！”
　　“放肆！！！”
　　一记重重的耳光，令我跌倒在地，狠狠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璎珞！”他惊呼一声，扶起了痛到几欲昏厥的我，“璎珞……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如此！为了她，你们都可以弃我于不顾！为什么……为什么！！！”
　　望着他泫然欲泣的脸庞，我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正被撕成万千的碎片，痛不欲生……
　　但是，这一次，我要做回我自己。
　　“陛下，让红走吧。这是我最后一次求您，放了她……”
　　“不可能！”冰冷决绝的话语，让我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我喜欢她。”
　　我推开了惊愕得瞪大了双眼的皇帝，推开了眼前这个曾经一度令我心神迷惘的男人，也推开了锦衣玉食却空虚寂寞的浮华生活……
　　“我喜欢红。”
　　“璎珞？！”
　　“我不是她，我也不想再做她的替代品！”
　　终于，我说出了这句埋藏在心底已久的话。此刻，我的脸上没有了妩媚的笑，表情坚毅得是个真正的男人 。
　　他的眼神渐渐地暗了下去。忽然，他大笑起来。笑声中透着凄凉，透着绝望，也透着怨恨……
　　我无言地摸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匕首，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向他刺去……
　　“你？！……”
　　“……我欠你的，来生再报！”
　　闭着眼睛一路狂奔，我顾不得满手的血迹，顾不得纵横的泪痕，只是拼命的向那片绯红奔去……
　　“红！快走！离开这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现在就走，快！！！”
　　“璎珞？你怎么……”
　　“快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那你呢？”
　　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粲然一笑。
　　“我有说过要离开这里吗？……你走吧，永远都不要回来！”
　　她看着我，盈盈的水眸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哀伤。
　　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带着我未完的梦，飘然离去。
　　永远的，分别。
　　红……
　　……

　　“娈童璎珞，意欲弑君，极恶不赦，处以腰斩极刑。即刻行刑！”宰相面带怒色地宣读了他所拟的处决令，言语中却带着无限快意。
　　“好你个大胆的璎珞，不念皇帝对你的恩宠，竟然如此大逆不……”
　　“陛下怎样了？”
　　“咳……陛下洪福齐天，自然是没有大碍。”
　　“……这样最好。”
　　就这样，我微笑着走出午门，微笑着躺在刑台上，微笑着看那巨刃落下……

　　一年后，红率兵攻打皇城。兵败，红自刎于午门。
　　同一年，皇帝驾崩。
　　……
　　……

　　刀落的一刹那，我看到漫天的绯红……
　　大梦方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