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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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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
星璇在他身后说。
从来不会真的不服从他的话。思堂停下离开的脚步,但没有回头。
“思堂。”星璇的声音近了一些,也许是向他走过来,声音里并无被冒犯的怒气,“你不想听我说几句吗?”
“你要说什么?”思堂反问,“真正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我没忘掉,不用对我再重复了。”
星璇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不常见,但并非不能想象。
“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思堂说,最平常的承诺。
仍然是片刻的无声,然后终于听到星璇说,“你走吧。”
一段时间以后思堂在人界的酒楼点到和星璇所做类似的食物,并不是有意,毕竟他对食物从不挑剔,也记不住食物的名字,唯独因为这个跟星璇有关而记得形貌。入口后的口味好坏虽然同样难以判别,但却使他下意识怀念起星璇递过盘盏时脸上满足的神色。味道固然无法像人界的生物们一样比较,但妖界也有属于妖怪天生的评判方式。
能感知到的并非烹饪手艺的高低,而是星璇的心情。
虽然没有必要,思堂却还是懊恼地捶了捶桌面,对之前冲星璇的恶语相向及蓄意冒犯有点后悔。
原本不管怎么样直接赞赏他就好,星璇其实很容易高兴。却经常这样太习惯于有事没事地挑衅,一点不快都不能收敛,这样根本不能说服星璇任何事,到最后又总是他服软,说到底明明都是给星璇看笑话。
但就是忍不下来。
可能是因为星璇从来不被激怒,可能只是想听星璇解释,想听他谈起那些绝不会对任何其他妖怪谈起的事。
原来是被星璇纵容了吗。
斩断这样的思绪,思堂重新把精神转移到原本在进行的事上来。
原本上酒楼就是为了探听消息。
临江的酒楼,窗外涛声隐闻,但楼上人类们闲谈也都一一清楚入耳,只是无一有用。这样大海捞针的寻法,天不相助,实在难有成效。
但思堂敏锐地听到其他一些东西。
几个江湖人打扮的正说起蜀中奇毒,唐门暗器毒药都是一绝。听说旧时还蓄养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仙兽五毒兽。
五毒兽?没听说过。
嘿,五毒兽也就罢了,听说是能炼出五毒珠来。五毒珠你知道吗?佩带即能解百毒啊。多少人垂涎……不过嘛,说是唐门现在也没有拿到。之前不是听说他们内讧了一阵嘛……你看唐门这几年……啧。
思堂稍稍偏过眼去。
解百毒啊。
就算是传说也好。
“五毒珠是什么?”
这种时候要解决疑问就比较简单,思堂尾随那几人离了酒楼,到背街处四下无人,立刻将他们干净利落地撂倒,为了在最快的时间里树立凶狠形象,顺便现了几分妖怪形貌,从头顶伸出原本的双耳来,满脸尽可能的凶煞。
毫无疑问地换来几个人被严重惊吓的嚎叫。
吵得麻烦,思堂顺手再给边上一个一记刀背,那人两眼一翻登时倒地不起,顿时就静了。
“说。”思堂的要求非常简单,“五毒珠。”
隐约的期待让他感到急迫。
回里蜀山时难得星璇不在,问了问其他妖怪,说是方才燎日派人来叫他去内城了。
燎日几乎不会特意来请星璇,因为定期星璇总是不得不回去的。
思堂想了想,提刀就走。
虽说星璇与燎日一直疏远,但表面也称得上和睦。无论燎日做起事来怎么冷血,表面上的温情都足够擅长。其实毕竟是一手带大,星璇与他未必没有相似之处,只是终究狠不到那个地步。
不过冷血或者温情哪一部分更出于真心,即使是不谈燎日只关于星璇,思堂也觉得谈不清楚。但是不必在意。
走进燎日府中时,燎日和星璇正在用餐。
准确说,燎日一个人。星璇当然不会吃什么东西。但他们坐得很近,燎日会不时侧身去跟星璇说话,他的面孔属于最凶恶的妖怪,但或许也能从中猜测他想要表演的慈爱来。
思堂直接走了过去。
星璇先抬眼看见,“思堂?”
燎日便也一瞥,“哦,总跟在你尾巴后面的小猫。”
一个因为随意而透出了最真实外露的轻视,而异常侮辱的称呼。
几乎是下意识地,思堂按住刀柄猛地要扑过去,星璇及时飞身拦在燎日面前,“思堂!”
“不知轻重的小妖怪。”燎日只是平淡地说,“你最好管好他。”
星璇转身把思堂挡在后面。
“为父不知道你为什么喜好这个。”马上就完全无视了思堂的存在,燎日对星璇说,用筷子敲了敲碗碟,握筷子的手势非常熟练,“但不管怎么说,真有些令为父怀念的感觉。”
他似乎是指案上的食物,虽然没有全都吃掉,但每一盘确实都有尝过的痕迹。
“怀念?父亲也热爱人界的食物吗?”星璇问。
“可能,不过我都不记得了。”燎日说,口气里其实听不出怀念来,相反,只有完全的冰冷。甚至似乎是短暂忘记在与星璇说话,自称时丢掉了平时惯于强调的为父二字。
星璇没有接口说什么。
燎日好像原本有所期待,等了好一阵子等不到他开口,才放弃地挥挥手,“这次很好,下次再做点别的吧。”
“……好。”星璇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以后可以不用为父叫你才回来。这么些年了,你的身体也在改变,何必硬撑。多回来对你有好处。”燎日说,仍然毫无威胁的口气。
但这回连思堂也能听出他话里有话了。
星璇点了头,“我知道。”在燎日再说什么之前,又很快地说,“思堂应该找我有事,那我先走了。”
燎日并没有开言挽留,于是星璇转身出去。
这时候,燎日才开口:“他找你能有什么事?璇儿,今天别去外城了,就呆在为父府上吧。正好晚些叫人给你送药过去。”依旧随意的。
星璇脚步一顿,还是说了好。
“你居然给燎日做饭。”思堂不耐烦地跟着星璇去往燎日府上他幼年住过的房间,为刚才看到的场景感到不可思议。
“我不能不。”星璇说。
想起来燎日最后说送药的事,虽然星璇目前看不出毒发的迹象,但谁知道他的身体是不是现在真的还好,思堂就这样没有问下去。燎日对星璇的控制力就像是星璇对燎日的恨意,他根本不该质疑这个。
“本来不太想让你留在这里的,但他说了要我留下,可能不会这么容易放我们走。”星璇开了房门,“先就在这里休息吧。”
看到房间时,思堂又想起这好像是星璇第一次领他过来。
星璇都是确定见过就走的时候才愿意带他一同见燎日。他此前唯一一次进这个房间,还是之前星璇毒发的时候,不得不使用法术带他过来。那一次燎日的愠怒曾经让他感到畏惧,更何况星璇命在旦夕,他不曾有余力留意这里的任何情况。
“真不像你住过的地方。”思堂简单地评价。
星璇转头看了他一眼,“当然,这只是燎日喜欢的样子。”
思堂给他一个短促的假笑,心里表示赞同。干净得很彻底,冰冷无趣,假意而让人不舒服的装饰,确实像是燎日的爱好。
在他开口问出其他什么之前,星璇先说了一句,“别的事现在别和我讲。”
“燎日会听得到?”思堂挑起眉毛,完全不信。
“……你不能想象燎日对这里控制的程度。”
“切。”
得到这样不屑的回应之后,星璇也只是不介意地给他一个虚假的微笑,“好了,你能想象,你知道,但是你不在意,我在意。”
这样的话让思堂分外地不自在,忿忿地不看他,靠在门边上倚墙而立。
星璇没有管他,走到床边非常端正地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似的,开口道:“说说其他事吧。”
“讲什么?”思堂抬头。
“很久以前我告诉过你的话,总觉得你一定忘掉了。”星璇说着,模仿他的口气,“‘真正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你真的记得?”
“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我是乐意跟你生死与共的。”没有卖关子,星璇直接回答了他。
思堂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并不是星璇第一次这么说。
“你知道我一直在做什么,这一点当然不会改变——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星璇接着解释,“所以你就对我别无所求了吗。”他说话比平时要更慢,不容思堂听不清楚,又像是自己也在思考,“你还想碰我?”
“你什么意思?”思堂惊诧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星璇一笑,“还有必要废话吗?”他扬眉挑衅的样子就像打算战斗似的,“反正没有别的好讲,你想做什么现在可以做。”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思堂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星璇面前,抬起的手差一点点就碰上星璇的面颊。
自己一定是一脸空白吧,因为星璇仰起脸看他的表情好像他很好笑似的。
他不是为此而来内城的。
星璇想过了什么,为什么这样说起。
他迟缓地想了一想,忽然闪电般收回手,问,“你是知道燎日可能听到,才这么说的吗?”
没有否认,星璇神色不动地反问,“你在意?”
思堂这次没有再问什么,“不。”
然后吻下去。
一开始只是低头亲吻了星璇的脸,他的嘴唇同记忆中一样冰冷,但仍是柔软的,他的鼻尖,他的眉眼,他平滑的前额,最后隔着发丝在他残缺的右眼之上停留。轻微的触碰对星璇毫无意义,根本无法被感知,但是思堂没有办法习惯不对他小心翼翼。
他记得任何微小的伤口都需要极漫长的时间来愈合。
星璇伸手抱住他,手掌按着他的背,脸贴着他的脸。
“什么都不要犹豫,”星璇说,因为过于接近,只听到他在耳边低语而看不到他的脸,但可以猜想大约不会是温柔,只是坚决而已。
“……你反正不会什么感觉。”
忍不住说。
“也不是完全没有,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感觉。”星璇稍微把头抬起来,额头抵着他的,呼吸着他的呼吸,与预期不同地,他脸上确实是有温暖的微笑,“你怕什么?”
被这样的问句夺去最后的思考,思堂把他按了下去。
震怒的燎日比到得预想的还要快。
身还未至,狂风便已将房门冲碎,帐幔被扯破,妖力刀一般切过来。星璇极有准备地一手推开思堂,一手已经挥出法术抵御。但燎日怒火中的力量异常强大,他并不能抵住,几乎被摔往墙面后又重重跌下后,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大约也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疼痛,何况没人比他更习惯忍耐。
顺手抓了最近的一件衣服盖住身体,星璇站起来注视着进来的妖怪。
“父亲。”
燎日看起来就像是在燃烧,狂乱的妖气充满了整个室内。他瞪着星璇的样子让人毫不怀疑他会马上杀了眼前一手养大的儿子。
“这是我自己的事。”星璇说,全不惧怕。
“你以为我一定不会杀你?”燎日已经扬起手臂,没有留给星璇更多时间,登时便挥下来。
思堂一把抱住星璇闪开去,法阵在瞬时发动。
外城。
思堂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
“他真的要杀了你!”
把星璇扔到床上去,他大声地警告,还有几分切实地惊魂未定,“这还不是你和他闹到这个地步的时候!”
“为什么?”星璇问他,带着和燎日对话时残余的傲然。
“你现在还不足以跟他正面抗衡,他真要杀你你根本逃不掉,你以为里蜀山有多大?内城外城,他哪里找不到你?”思堂在旁边焦虑踱了几步,“行,你想直接拼命吗?呆在这里哪儿都别去,我去找他!”
说完提了刀就要结阵,星璇眼疾手快地及时打断。
“燎日不会追过来的。”
披衣下来,星璇站到他面前,“从小到大,燎日会经常想杀我,每次都是真心的,但他最终不会那么做。我从内城出来,现在够他冷静下来了。”
刚刚从缠绵的情事中被打断,又短暂直面过暴怒的燎日,星璇应该看起来很狼狈,但并没有。他和平时一样安然,银发一丝不乱地落在肩头,整个身体依旧站得笔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因为他的冷静,思堂也被感染到一般平静下来。
“你觉得,他还需要你的身体。”思堂重新考虑着眼前的事实。
“我不会这样就死,你在帮我。”星璇说。
“太危险了。”思堂仍旧不赞同。
“就这一次。”星璇说。
思堂很勉强地接受,“但你离开内城,身体怎么样?燎日不是本来说还有给你药?他会让谁送过来吗?”
“他哪会那么好心,我这么惹他,好歹他该给我一点惩罚吧。”星璇满不在乎地说。
“那你……”
“我大概很快就撑不住了。”星璇坦然地说,“看不下去的话,你可以帮我忘记它。”这么说的时候,他上前一步,径直地吻上来。
思堂毫无防备,当然也没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