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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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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月圆,京城最好的茶楼像往常一样,顶楼坐满了文科墨客赏月聚会,然后喧喧闹闹地直到打烊时分,只剩一个墨蓝色长衫的客人靠栏杆坐着,也不会友,只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就着清明月光看书喝茶。
掌柜没有来撵客——谁敢撵当今圣上离开?
梆梆的打更声传来,二更天了。
“要来的话早就来了。”梁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站到了海宴平身后,“回去吧。”
“我记得我放了朝臣们一天假,明天是不用上朝的。”海宴平没有回头梁尚一眼,“你也该放假去的,怎么跟着我呢?”
“反正他出现了我就走,绝不碍事就是了。”梁尚道,“但看来人家并不领情。”
“你以为我约了他在哪里见面?”海宴平笑了,摇摇头,“我只是把十三年前他布置的最后一个作业给交上去罢了。”
“嗯?”
“世人多爱牡丹,文人长伴岁寒三友,陶渊明独爱菊,而周敦颐爱莲,那么在皇子们的心中,最值得敬佩爱慕的又是何种植物的品格?”海宴平站起来,卷起词本模仿着先生讲书的腔调一边踱步一边摇头晃脑,梁尚明知不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梁尚笑了,海宴平也跟着笑了,他放下词本,作个“请”的手势,“陪我把壶中酒喝完吧。”
“……好。”梁尚看着海宴平,算了,还是不拆穿他硬撑着不承认自己伤心的颜面了。
海宴平给梁尚摆好杯子,斟上酒,酒声叮咚,“你们是不是都以为,当年太傅是跟我有情的,然后才遭海晏河强硬拆散?”
“我没什么想法,但别人可能是这样认为吧。”梁尚说的别人自然是少数帮助海宴平大业功成的核心人物,但除了林三宝,梁尚也不知道其他是什么人,而林三宝则是在最后攻入皇城的关头才认识梁尚。
海宴平心机深沉至此,连同僚都互不相识,即使一人叛变也无法扯出他人,但他却让每个人都知道柳太傅的事情,梁尚反而就不怎么在意这个故事了。
“其实,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海宴平仰头喝尽一杯,又继续斟满,“我因他一个逾矩的笑容动心,往后便时时借故亲近,太傅何等聪明,岂会不懂,我身份特殊他不能拒绝,但他既不回应,便已经是拒绝的意思了。只是我一意孤行,才会为他招来祸害。”
梁尚不语,只是拿起酒杯喝酒,情爱之事除却那两人,任何人都是旁人,但也未必就一定能旁观者清。
“这壶酒也真的快要喝完了。”海宴平给梁尚添酒,刚好够大半杯。
“如果只是想求个明白,就应该约他一见,让他光明正大地拒绝,然后了却此心。你不约见他,不是为他着想,是为自己一点聊胜于无的希望。”梁尚摇头,“原来你也有胆怯之事,漏算之卦。”
海宴平耸肩,“我早把自己的弱点都坦诚告知了,是你们都认为我不可能真把自己的软肋露出来,反让我无坚不摧罢了。”
“这么说来,倒是其他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梁尚总算服了,他喝光杯子里的酒,拱了拱手,“那请准微臣在放假前先把陛下护送回宫吧。”
“准奏。”海宴平笑笑,拂了拂衣袖离开,把词本留在了茶楼里,梁尚估计他另有所图,也不帮他把词本收起,就让它搁在桌子上了。
此后国境依旧一片升平,林三宝跟宫子羽离开京城后澄阳公主发了三天脾气,但如今好歹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明白道理了,再也不会打人踢人,第四天便主动跟皇帝哥哥赔礼道歉,说自己太任性请原谅了。
海宴平听得澄阳道歉,倒是觉得新奇,他自奏章里抬头,弯着嘴角笑道,“哎呀呀,公主这道歉道得朕头疼啊,到底是道歉还是咒语啊?”
“皇帝哥哥,人家懂事道歉你也不高兴吗?”澄阳嘟着嘴巴跺了跺脚,跑到龙座边上扯着海宴平的袖子道,“我发脾气不就因为三哥跟子羽哥哥走了没人陪我玩吗?这样吧,你从今以后准许我每个月出宫玩三次,初一十五三十,我就不跟你闹了,这样好不好?”
“你这样还叫不闹?”海宴平也懂得深宫寂寞,不忍打消她兴致,便讨价还价道,“不如这样,每个月出去是不行的,但朕准你每年可以在外游玩四个月,每季一月看遍山河四季,但必须有影卫同行保护,而其余时间你也不能擅自离宫,成交不?”
“好好好!”澄阳欢喜得连连点头,“可今年已经过去半年了,你欠我两个月,所以明天要准我出去玩,好不好?”
海宴平哭笑不得,“出去散散心吧。”
“皇帝哥哥万岁万万岁~”
澄阳满心欢喜地领了批准,翌日一大早便出宫去玩儿了,直到漫天星斗的时候才回到自己的寝宫,澡也不洗就爬床上睡了,宫女不敢叫醒她,又怕被老嬷嬷怪责让公主这么邋遢地睡觉,正是两难的时候,就被人遣了出去,原来是皇帝亲自来看公主了。
海宴平轻手轻脚地给澄阳擦了擦脸,给她盖好被子,传了今天陪澄阳出宫的大宫女来问话,“公主今天都去了什么地方?”
“回陛下,公主殿下上午在市集里逛了一会,吃了很多小吃,然后看了江湖艺人的杂耍,下午在一个戏楼里看了半天戏,晚上吃过饭便回来了,无甚特别事情发生。”
“嗯,你退下吧。”这丫头,嘴巴上说明白了,其实心里还是挂念的,要不怎会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还去听了半天戏呢?海宴平轻轻叹口气,又回头去怜惜地看了澄阳一会。
这一看倒是看见了床角落里有张大红花笺,不像宫里之物,海宴平伸长手去够了过来,展开一看,原来是戏楼的剧目传单,要用大红花笺来当传单,这戏班想必是当红戏班了。
仔细一看,那戏班名字叫再世缘,下月要来唱的戏,叫新编离魂记。
海宴平把花笺折好放进怀里,手指捂到胸口时,摸到了剧烈的心跳。
那日他留在茶楼里的剧本,就是离魂记。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休道黄金贵,安乐最值钱。老身姓李,夫主姓张……”
台板上作老妇人妆扮的张家夫人刚刚开始那诗白,戏楼三层都早已坐满了人,“再世缘”戏班近年因为诗文新颖感人而声名鹊起,那剧作兼班主的柳重书自然功不可没,这次演的离魂记也冠上新编的名头,柳重书更亲自上台饰演王生一角,观众都很好奇他会跟倩女开展出什么新奇故事。
开篇仍是传统,王家与张家结成娃娃亲,但王家家道中落,张家老爷过世,张家老夫人嫌弃王生“一介布衣”,明言“三辈子不招白衣秀才”,要悔这门婚事,便叫倩女认王生为义兄,谁料倩女对王生一见钟情,不愿如此,便在王生上京赴考时,灵魂出窍,追到了渡头。
这一折是全剧高潮,那一番“知君情深不易,思将杀生奉报,是以亡命来奔”的深情厚谊让观众不禁唏嘘,正待等王生接倩女上船,王生却是开口唱起了一段从未曾听闻的曲词:
“你为我弃大义,舍身家,官职难抵你半点情谊长,此我一难;慈母在堂不供养,人言难堪脊梁寒,此我二难;水阔山长,小姐知我几许,深情无由,无以相报,此我三难。且望还家,待我功成名就,再来飞入你张家。”
这竟是拒绝倩女私奔的请求,众人哗然,又见小旦怒唱:“王生,赶来不为别,我只防你一件。你若是赴御宴琼林,媒人拦住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画,卖弄她生长在王侯宰相家。你恋着那奢华,你敢新婚燕尔在他门下?”
这段倒是原词,原剧里王生是被这一段刁难气到,负气之下一并带了倩女上京,但这新篇里,却是听得王生无奈唱道:“我道你情深无由,你也真个全无缘由。若说深情,怎个全无信任?”
“我共你只得一面,何来时间相知,怎生个信字在心头?”
“舍得了大义身家,却无信字在心,布衣尚且明白用人不疑,怎生爱人却偏生疑?”王生唱到这,才上前挽了倩女的手,“人离章台,云归楚峡。人生路上几停舟,几时得门庭过马。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瞧着这万水千山,终只慕小姐一人月华。”
倩女猛地哭泣起来,“非是倩女不明志,是母亲将夺我志,此又何如?”
王生大惊,此后戏文便是问明了前因后果,最后带着倩女一同上京,此后中举,与倩女一同回家,惊闻倩女早已病倒,来投奔的是倩女的灵魂等戏份,皆无甚改动。及到散场,仍有看官意犹未尽,与戏楼里的票友讨论,“我说这次新篇到底新在哪啊?在渡头拉扯那么久,结果还不是一样带人家闺女走了?”
“对啊,而且王生说那一段话什么意思啊,人家都愿意嫁给你了,还说什么相信不相信的屁话啊?”
“这个新篇,新在讲了王生的心思。”此时,一个年轻人参加了讨论,“过去的离魂记,都重点在倩女的深情厚谊,这个新篇,却在讲王生对爱情的看法。倩女愿意抛弃家人不要名分与他私奔,他虽然感动,但也不禁疑惑,明明只要他考上了就可以回来成亲,为何要急于一时呢?”
“不就因为张老太要悔婚嘛!”
“可是王生不知道啊!”年轻人继续道,“旧戏里也有倩女说担心王生见利忘义抛弃糟糠,但王生非但不生气还觉得这是对他的真情体现,所以带她上京。但这新篇里,王生则觉得你对我一无所知,说爱我,但又不信我,这是个什么混账道理的爱情嘛!”
众人发笑,“也是,每次我内人吃醋时说这是她爱我的表现我就生闷气,爱我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况且倩女根本还没嫁给他呢!”年轻人道,“王生说了很多次,深情无由,他是担心倩女对他一无所知,根本不是真的爱他,只是受了皮相所惑,就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将来她发现我王生根本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那我怎么报答她今天的深情才好呢?变成她所期望的样子吗?那她爱的也依旧不是我。”
“这位客官理解得很透彻啊。”其他人不禁点头,顿感醍醐灌顶,“不错不错,所以他向倩女表示自己是不会变心的,也请倩女在他考试的期间,好好在家思量到底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是不是喜欢得愿意信任他的人品。”
“然后倩女才会告诉他张老夫人要逼她悔婚的事情,逼得王生无法拒绝,两人在路上自然理解更深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坚定不移的情感啊!”座中一个老先生抚掌大笑,“妙极妙极,我本来就不满意郑光祖把唐人小说的离魂记改成这样,如今柳重书倒是把本来的离魂记给演绎出来了,照我说这不是新编,这才是原版啊!”
“老先生,此话何解?”
“离魂记最早是在唐人小说里出现的,里头的王生跟倩女可是青梅竹马自小相知啊,要不哪会为一个只见了一面的陌生人魂魄出窍呢!郑光祖为了省功夫,突出倩女,倒把王生给埋没了……”
票友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最早发表意见的那个年轻人却已经悄悄离席,他没有到后台去,只是走到了戏楼门口,看着水牌上“柳重书”的名字出神。
我为你倾覆河山,你却问我,到底知你几许?柳之远,你未免太狼心狗肺了吧?海宴平有点生气,他猛地伸手按住了水牌,想要把他的名字撕下来。
但如果我真那么做了,就真的是完全不知道他了。
如果你真的明白我,该知道我不愿意做什么,你不该逼我;
即使动如参商不相见,但我也知道你会如同王生一般,看尽万水千山,终只思慕一人月华。
“先生,这题目好难,我真想自己回答错误。”
海宴平终于还是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