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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空白的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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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怎样,四月还是缓慢却让人措手不及地来了。
三更时候我就被府中的丫鬟催起来。
府中的灯光明明晃晃地照亮了整个夜晚。
我的脑子混沌一片,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麻木地听从他们折腾。
先是沐浴,我的头挂在浴桶上,两眼平视,只看得见无数的花瓣落进水中,似乎要把我身体的每一寸都埋在里面。
丫鬟说这样能让我身上带更香的味道。
然而我稳了半天,也始终没能发现,这些花瓣到底有什么味道。
丫鬟在我身边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我闭上眼睛,眼中一片空白。
换衣,盥洗,梳头,傅粉,我张开眼睛的时候,几乎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高高挽起的发髻,精致华美的花胜,红得刺眼的礼服,贴在额上的面花像是活生生从皮肉之中长出来,大红色的口脂如同鲜血,沉默无言地挂在唇上。
一瞬间内,我想到夜音。
可惜她永远不会像我这样。
夜音的笑容永远妩媚惑人,而我对着镜子扯扯嘴角,看见的只是自己的冷笑。
丫鬟们恭敬地立于身后,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夸奖。
我浅淡地皱了下眉,让她们出去,随即便用水拼命泼脸。表面附加的东西纷纷落下来,将水染成五光十色。
丫鬟再进门时,都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
“娘娘,您怎么能……”一个年长一些的女子看着我的脸,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吉时已到,外面有人来报,宫里的人已经等在大门口。
她们只能将红巾盖在我的头上,扶着我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出了门,我被沈姑叫住。
转过头,透过随风飘动的丝巾,我看见沈姑眼睛里滚下来的泪水。
“您怎么了?”我扶住她单薄的肩膀。
“普通人家嫁女儿时,亲人是都要哭嫁的。”她的眼泪还是一直在流,可是嘴角却略微弯起来。
我僵硬地抱紧她。
我们的骨头隔着瘦削的衣物互相挤在一起。
沈姑依然在哭,渐渐地有呜咽声音像秋天的风一样无力地飘荡。
我加大力气,却没有哭出来。
她太用力,已经把我的那一份也哭完了。
很久以后她的肩膀才微微颤动,放开了我。
“趁着我还没死,多回来看看我,孩子。”她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擦去眼泪,微笑着对我说。
“除了你,我也没什么人好去看望了啊。”我也对着她笑。
丫鬟再次上前抬起我的胳膊,扶着我向外走去。
门口只有一辆样式简单的马车,几个身穿锦服的佩剑男子站在车旁,神情肃穆如参加葬礼。
迎亲队就在巷子外面,隔着几幢民宅,我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庄重又优雅的奏乐声在拼命地响。
一个礼官模样的人将我挽上马车,并不多话,便像人贩子一样急忙催马启程。
我掀了帘子往后看,幽静的宅子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它像一块老去的蛇皮,从我的身体上脱落出去,又被我一点点甩开。
外面的喧嚣声离我们越来越近。
现在不仅是鼓乐声,连人群的欢闹声都被我听得一清二楚。
成亲的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比我还要高兴。
马车抵达巷口,礼官扶我着地,我一抬头,便觉得天昏地暗。
这么多的人脑袋。
街道两边,楼台上面,挤得到处都是。一张张的脸重重叠叠地堆积着,像一片片密集的雪。
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登上凤辇,礼乐队就重新换了只曲子。车夫齐齐挥动马鞭,辇车缓慢地挪动了起来。
绣着金丝图纹的红绡帘帐被高高地悬着,我侧过脸,默然地看向外面。
一成不变的拥挤的街市,一成不变的欢腾的脸。
楼上的人欢呼着将一堆堆花瓣捧起来,再整齐一致地撒开,红色的玫瑰纷纷飘下来,铺满地面。
多么普天同庆的世界啊。
黄昏时候正好赶至宫门,辇车刚一停下,雕着彩凤的肩舆便被抬过来,我又被塞进肩舆里,任由人抬着缓缓移动。
大约半个时辰后,软轿才堪堪落地,一群穿着花艳的宫女上前将我搀住,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踩上重重台阶,进入一道陌生的宫门。
这座宫殿里的一切都散发着新鲜的气味。
上等熏香温和柔糜的气息,刚刚绽蕾的玉颜花清淡缠绵的气息,酒液气息,甚至是瓜果的气息,都是如此的陌生。
宫女告诉我,这里是乐仪宫,殷雪随亲自选出的新房。
说这些的时候,一个胆大的宫娥不断用眼睛偷偷瞄着我,眉间露出不能掩饰的嫉羡。
她们将我送进寝殿就行礼退下了。
我坐在床沿,透过挡在眼前的红色丝巾向外看,只见到一片千篇一律的红。
摘下巾子,那些红色却依然伫立在殿里,分毫不减。
远远地传来殿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没有理会,眼睛望着地面印出的大片金黄色,开始走神。
不久后耳边有声音响起,仍是带着流沙一般的微哑。
“我以为你会等着我来揭,特意这么急赶过来。”
抬起头,殷雪随的脸被西沉的阳光染成了黄色。
我的手一扬,欲把盖头重新放回去,却被他止住。
他捧着我的脸,像刚刚认识我一样,细看了一阵,才再度开口,“寒意,你真好看”
“那你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娶我了?”
他面不改色地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真想把你的脸划几道疤痕出来,让你看看我会怎样对你。”
我只是微笑。
他在我身侧坐下来,伸手揽住我的肩,“沈念凌也来了。”
我微愕地转过脸,下巴撞在他的肩上。
“他在哪里?”我问道。
“正在清昭殿吃酒。”
“他又不是朝廷中人,怎么会被允许去清昭殿?”
殷雪随也转过头,带笑地看了我一眼,“我已经把他册封为国舅。”
“他竟然肯接受。”我愕然。
“大概只是图个方便,不出意外的话,大婚一过去,他便会奏请辞官。”
我沉吟一下,才将头逆转回去,“我想见他。”
“还要再等会,戌正时分我们才能去清昭殿接受百官朝拜。”
“还有这么久。”
“一个时辰而已。”
“那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又将我抱紧了一些,“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
“今天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为什么要不开心?”
“那你开心吗?”
“为什么要开心?”
“今天本来可以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我慢慢吐出一口气,“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一直在怀疑,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突然扳过我的脸,低下头用力吻我的嘴唇。
我闭着眼睛,却似乎依然能看见他的与阳光不断交叠的脸。
直到我的全身都因为无法喘息而变得滚烫,他才放松力度,轻轻撇开脸。
“一切都是真的。”他飘渺地说着,再次将我箍在手臂里。
苍老的夕阳渐渐沉下去,沉下去。
“寒意……”他的声音如同从锅炉里飘出来的袅袅热气,“奇怪,我居然觉得自己随时可能猝死。”
“你可是所有人里面活得最长久的一个,殷雪随。”
他的手指轻颤着抱过我的头,按在他毫无温度的胸口。
万籁俱静。
迟缓无力的心跳,像瓜果坠地时发出的声音一样,隔很久,才沉闷地响一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