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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寒意 ...

  •   凉离世没多久,奉幽便开始大举反攻。
      奉幽国的精兵一直潜伏在锦泽城附近的彭城里,也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青军本来就因为凉的猝死而人心不稳,再加上钟时终究经验不够,在与殷雪随的交战中很快落了下风,被奉幽大军一路南逐,直至驱出边界。
      殷雪随并没有趁机吞并青鼎国,可青鼎也已经元气大伤。
      奉幽真正成为这片土地上的霸主,从前持观望态度的小国部落纷纷争先恐后地朝拜。
      殷雪随也在所有使臣面前公布了他和我的婚期,是四月,夏季刚刚来临的日子。
      似乎全天下的人都在高兴,尽管他们和我,和殷雪随其实都没有任何关系。
      四月是锦泽城一年里最美的时节。
      每到那时,城里春天的花刚刚开始凋谢,夏天的花又开始绽放,被繁花包围了的京都,华丽热闹得让人晕眩。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活不活得到那一天。
      从凉离开以后,我的饭量便渐渐变小,最后干脆滴水不进。
      并非刻意,我只是一看见食物,就会忘记应该怎样把它们送进嘴里去,到了口中以后,又会忘记应该怎样咀嚼它。
      殷雪随每天晚上都会在处理完政务以后过来一次,并不说话,只是沉默地逼我将一颗味道略甜的丹药吞下去,再看我一阵,便会转身离开。
      也许,就是靠着那些丹药,我才一直没有死。
      可是我变瘦的趋势已经无法控制,全身上下所有的肉都不打招呼地绝尘而去,只剩下一层皮覆盖在骨头上,看起来像个民间传说中的长发女鬼。
      我住在一座叫做“轻水宫”的宫殿里,这里的一切景物都与原来的由映宫如出一辙,却与现在的由映宫判若云泥。
      如今的由映宫到处都充斥着满满的鲜血一样的红色,落满了灰尘。
      没有人顾得上惦记它从前的主人。
      事实上,也没有人顾得上惦记我。
      紫楼一直在忙着筹备大婚的事情,连跟我请安的时候都是急匆匆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在她的心里,完成任务永远都比我重要。
      想想并不是不合情理,我跟她原本就不是什么朋友,就算在我眼中也许是,曾经是,但在她的心里,我们大概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对装得一脸客气的主仆。
      如今她的主人换了。
      伺候我的宫女更不用提,在屡次可以巴结我未果之后,个个都已变得了无兴趣,加上殷雪随在我这里逗留的时间实在有限,她们便一致认定我不过是一个并不受宠的普通人,应付起我来也姿态慵懒,一副矜贵高傲的样子。
      我整晚整晚都无法入眠,无事可做,只能躺在床上,远远地看那些滟滟的灯火。
      将近子夜时灯油就会燃尽,殿里黑得像是盲人眼中的世界。
      三更刚过,暖炉里的火也渐渐地熄灭了。
      我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榻上,经常冷得血脉静止。
      可是,没有人管我。
      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黑暗里睁着眼,一点一点地把漫长的夜晚熬过去。
      白天还好一点,至少还有一点温度,可以让我入睡,而不至于睡到一半时让我冻醒。
      可是,不知道多久时间过后的一个白天,我真正被一股沁人心扉的冷意从睡梦里拉出来。
      我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自己正被一层被褥严严实实地裹着,然而外面的寒冷温度,还是透过被子滴水不漏地渗进来。
      我本能地动了两下,被褥被轻轻掀开,外面的新鲜空气涌进我的鼻子。
      当然只有更冷。
      这一切的寒冷,都是从面前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
      他衣履单薄,头发上还有几片残存的雪。
      见我一直盯着他看,他微微一笑,捋去雪花,“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我没有说话。
      他抱着我,我们之间隔了一条厚重的被子。
      可我还是冷得不想做任何事情。
      “阿沫,这么大的雪也许要过一整年才能再遇到了,要不我陪你出去看看?”殷雪随将我额前的发丝抹过去,看着我的眼睛。
      “你不是要接受外国使臣参拜吗?”
      他的手停住,嘴角微微笑起来,“都已经过去十五天。”
      “你忙完了。”我淡淡地说。
      “我本来可以忙完,如果你安分一点的话。”
      “我很安分。”
      殷雪随的眼神慢慢在我身上流动了一圈,“是吗,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从他怀里抽出一只手,探了探自己鼻息,“还活着。”
      “可我已经被你折磨得快死了。”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放开我,走到距床榻很远的地方,才坐下去,“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尽可以拿我出气,何必要这样对待自己。”
      “为什么要拿你出气?”我茫然地问。
      “如果不是我,段千凉不会死。”
      “他是死在我的手里。”
      “这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一种死法。”
      “你为什么会知道,你又不是他。”我摇头。
      殷雪随看了我一阵,缓缓说道,“如果我是他,看着你因为我而变成这个样子,我会痛苦得生不如死。”
      我默然地抱紧自己肩膀。
      “阿沫,你这是何必。”殷雪随微一抬头,双眼轻轻合上,“知道蓝楼现在的状况吗?”
      “我一直都没有再看见她。”
      “她都已经死了,你怎么看得到。”
      我愕然地揪了下眉。
      “她一直是你哥安排在宫中的卧底。”
      “所以,你杀了她?”
      “她不能留着。”殷雪随看了我一眼,“你居然没有生气。”
      我沉默地看着他。
      “蓝楼是他故意放在你身边的,你就不怕他对一切早有预谋?”殷雪随问。
      “不可能。”
      殷雪随笑了,“你这么相信他。”
      “我是相信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机关算尽的。”
      “可是你的相信没有任何用处。”殷雪随的脸上笑意依旧不减,“至少无法让他活过来,至少不能保证他子民的安全。”
      “你想攻打青鼎国?”我神情一冽。
      “我本来想的是等我们大婚过后再抽空去处理这件事情,如今看情形,你是不打算活到那一天。”
      “你威胁我。”
      “为什么不看做是我的妥协。我接下来的行动,其实完全被你掌控着。”殷雪随顿了一顿,脸上浮出飘渺的神情,“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着而已。”
      “好好活着看青鼎国的臣民在你铁军之下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一刻,我的头脑竟然出奇的清醒。“刚才你说了,婚后你同样不打算放过那片土地。”
      “可我也说了‘抽空’。如果你当上我的妻子以后每天缠在我身边,我大概没有时间能剩出来。”他略一抬眼,双目望向远处,“我们的皇儿,一出生就会被我立为皇储,他每长大一岁,我就会赏一块封地给他,等你对我感到厌倦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得到奉幽的半壁江山了。到时候他可以毫无顾忌地造反,代替我坐上这个位子。如果你能够保证他的孝心的话,与青鼎国的战事将永远不会发生。”
      “好主意。”我轻轻点头。
      “成交?”
      “成交。”
      殷雪随唤来饭菜,我们就在寝殿里摆了一张宴几,席地而坐。
      他帮我盛汤夹菜,我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便埋头大吃。
      各种食物夹在一起,我的舌头终于有了味道。
      肚子里积攒多时的空虚此刻全部膨胀开来,我拼尽力气地想要堵住这一份空白感,几乎手忙脚乱。
      而殷雪随只是坐在面前,含笑地望着我。
      我们之间的气氛看起来温馨又亲密,哪个观众又能想到,我们其实是多么深切的仇人。
      侍女添菜进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无法遮掩的惶恐。
      我一让身子,一个宫女不小心将汤汁洒在我的裙摆上,她连忙跪下去,用袖子拼命擦拭。
      “你这宫里的奴才怎么都毛手毛脚的。”殷雪随皱眉。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抬起头,看他一眼。
      “就你聪明。”他淡淡地啜了一口茶,“来人。”
      侍卫立即踏进殿里。
      “把这群奴才拉下去,剁掉双手。”殷雪随语气平常地吩咐。
      宫女们全都跪在地上,双膝颤抖。
      “小事而已,何必大动干戈?”我浅蹙了一下眉。
      “这种笨手,留着何用?”
      “可以洗衣服。”
      殷雪随再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那么把这些人送进浣衣局,永世不得出来。”
      我埋下头,继续吃饭。
      这些前两天还眼高于顶的女孩子纷纷被带出去,一阵脚步声过后,再无声息。
      肚子已经不能再装下任何东西的时候,我放下银箸,“现在我们可以去看雪了。”
      他点头,将一件披风披到我的肩上,系好带子,才牵着我的手走出殿门。
      外面的白雪厚厚堆积着,简直铺天盖地。
      刚走没多久,他的肩头便落满了灰尘一样的雪。
      一直不化。
      我伸出手去,轻轻将它抖掉。
      殷雪随低头看了一眼,露出一点笑意,然后转开视线。
      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我曾经住过的冷宫面前。
      原本的残破和残旧都被这场大雪覆盖住了,然而里面地狱一般的死寂还是出卖了它。
      在我遇见殷雪随的那间废旧的屋子里,一个和我当年一样年纪的小女孩蹲在木盆前,正在做着我当年重复过千遍万遍的动作。
      她也一样衣着褴褛,一双手冻得连原本颜色也看不出来。
      这间屋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于更破了,我们站在外面,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听到风灌进屋内时发出的尖锐嘶吼声。
      “她会不会一辈子都呆在这里?”我抬起眼睛,看向殷雪随。
      “也许会,因为她不是阮沫合。”
      “不,因为她没有认识你。”
      殷雪随嘴角泛开淡淡的笑意,“认识我让你开心吗?”
      “不知道。”我转头,望向房檐外面仿佛永远也不知疲倦的大雪。“你呢,你是否开心?”
      “我已经过上我想要的生活,你也即将过上我想要给你的生活,我还有什么好不开心?”
      殷雪随的手臂渐渐放在我的肩上。
      我的肩像堆积了浅浅一层雪。
      雪花迅速变大,变大,像一张张美丽绝伦的脸,从天上前仆后继地飘下来。
      过了一会,我才说道,“可是以前你颁布过圣旨,阮沫合永远不能再踏入宫门。”
      “换个名字就好了。”
      “什么名字好?”我吸了吸鼻子。
      “现在冷不冷?”他突然问。
      “当然。”
      “那就叫‘寒意’。”
      “好。”我笑了一下。
      “寒意……”他在我身边呼唤。
      我微笑着并没有回答。
      “寒意……”
      略带嘶哑的声音不住地响,像空荡的山谷里绵绵不断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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