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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常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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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抱着两个大包有些脱力地爬上了一辆三轮车,向蹬车的师傅报了个地址,靠在一边开始打电话。
小县城中这种最普通的人力三轮车,带着叮铃铃的声音一路灵活穿梭。刚入夜的时间,县城里不少街道才刚刚苏醒,宵夜摊上黯淡的灯泡在风中晃晃悠悠。
“宝儿?”
电话里大姑一声呼唤扯回江一的思绪。
大姑那边似乎有什么锣鼓的声音,喧嚣嘈杂,江一不得不把手机贴紧耳边仔细听。
“哎大姑,我认得路、认得路……对,这就过来!好……”
蹬车的师傅张开右臂向后面的车示意自己左拐,拐进一条小巷,锣鼓和唢呐的声音顺着冷风隐约飘了过来。
三轮车“吱”一声停在一道铁门外边。
“小伙子,是这儿了吧?”
“哎,谢谢师傅。”
铁门里边灯火通明,望进去摆了一溜的白花圈,不大的居民小院里布置出了一个吊唁的灵堂。
哀乐阵阵,挽联飘扬。
不知道是哪家在办白事。
江一只能抱紧自己的包,埋着头匆匆穿过灵堂,走进了一边的楼道入口,默不作声地爬楼梯。
二楼左边的房门大开,门边贴了黄色的联,门里香烟阵阵,一派肃穆压抑。
江一沉默地转弯上楼,不经意瞥了一眼烟雾缭绕的门中。
黑白遗照上的面孔很是年轻。
眉眼平和干净,唇角抿出一丝腼腆,架着一副半框眼镜,显得内敛斯文。
那样年轻的锐气在黑白色的渲染下,令人无端生出种失落惋惜的沉重。
天妒英才啊。
年久失修的居民楼,楼道灯坏了好几层,只有楼下灵堂里刺眼的日光灯投射上来,疏影幢幢。
江一掏出手机想要照明,还没摁下,手机突然“嗡”地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妖孽张”。
江一随手接通。
“宝宝么么哒~”张侃欢快的声音立马传了过来。
“干嘛?”江一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线慢慢往上走,寂静的楼道里他一个人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
“明天有空吗?去爬山——去!爬!山!”
“我回老家了,明天不成。”
江一拿开手机,凑近墙面,照亮了一个年久模糊的“五”字,正好避开了听筒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
“卧槽啊江大爷你熊的!——后天可是齐老头的实验,你他妈想重修了是吧——”
江一受不了他的咋呼,默默拿手机往上面一照,猛然看见楼道靠外的拐角处站了个人。
白衣黑裤,修长挺拔。他背对着江一,倚着栏杆低头看着楼下灵堂的动静,细碎的光线映在他脸上不甚清晰。
那人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俯视他,礼貌的点头示意。
江一尴尬地举着手机,呵呵一声也颔首回礼。
那人俯视着江一一步步走上楼梯,侧过身让开路。
擦身而过时,那人突然一声轻唤仿佛贴在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江锦春。”
江一的脚步僵硬在第一级台阶上,脊背发寒。
手机里依稀传来张侃絮叨着“江宝宝竟然请到了假你一定是卖身给了齐老头吧你说啊你说啊……”
仿佛带着电流的杂音,听起来不甚真实。身后斑驳的光线拉长自己的影子,在台阶上曲曲折折。
两个人,却只有一个影子。
江一的后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呼吸一点一点冷下去,举步维艰。
“咔哒!”
突然一声金属清冽的弹击声,江一悚然一惊,却见六楼的门突然打开,光明倾泻而出,江家大姑探出头来“哎哟”一声,蹬蹬跑下台阶:
“瞧瞧这么多行李也不知道叫人来帮你拎……”
一边把江一迎了上去。
江一木然地被拉进屋,关门的时候终究忍不住向下张望了一下。
空无一人。
他喉咙一紧,莫名难受。
楼道中恢复一片黑暗,仿佛迷雾。
台阶上突然“嗡”的一声,伴随莹莹光芒亮起。
不知何时出现的男人拾起江一遗失的手机,滑动接听。
“江宝宝你敢挂我电话有种以后别上我的床!”
“江宝宝?”回答他的却是一个陌生的沙哑声音。
“……诶?”张侃拿开手机看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这是江一的手机吧?”
那边似乎难耐地咳了一声,显出了原本的平和:“是这样,我是在楼梯上捡到了一部黑色手机……啊不知道,你能联系上失主吗?……这样,我姓常……”
楼下突然爆起一阵鞭炮声和哀恸的哭喊,男人皱着眉扯了扯白衬衣挺括的领口,举着手机慢慢远离拐角栏杆。
远离了唯一的光明。
江一刚坐下跟姑父表弟打了招呼,喝了口热茶,听见一边大姑接了个电话,又转过头喊他:
“宝儿,找你的。”
江一摸不着头脑,接过来小心翼翼的“喂”了一声。
那边张侃紧接着一通狂轰滥炸,江一这才一摸兜,发现手机没了。
“人家在你们楼下的池塘边等你呢,还不快——”
“嘟——”那边已经果断挂了。
“江宝宝你有种!!——”张侃气的抓心挠肺。
那边江一匆匆穿上外套,一边穿鞋一边单脚往外蹦跶。
“姑——我出去一趟!”
江一气喘吁吁绕着池塘转了一圈,只有一些歇凉的老大爷操着最古早的方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却不见什么常先生。
天色早黑了,江一只能蹲在靠近铁门的路灯下默默打量着进门的每一个人。
下晚自习的学生埋头匆匆走过;
晚归的中年人脚步沉重而疲惫;
摇着蒲扇的老人悠闲地踱进来。
毫无征兆的,眼前刺眼的一白,仿佛巨大的光球炸裂在眼前,幻觉一般的光晕、光环、光圈依次在视野中放肆晃荡。
只有自己浓重的呼吸和身边来来往往的万千喧嚣,流水般侵入耳膜。
他抑制不住猛烈发抖的手臂,摸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
突然浑身一寒,仿佛□□与魂魄脱离的感觉瞬间袭来,重心不稳地向墙壁撞去,手肘撞击在墙面的疼痛感又瞬间把他拽了回来。
发抖的腿部肌肉撑不住身体重量,他脱力地沿着墙面慢慢瘫倒在地,浓重的呼吸声似乎从躯体以外传来,只有急速心跳的轰鸣清晰不已。
“江一?”
一个男人居高临下,逆着光看不见容颜,声音三分疑惑,七分漠然。
仿佛完美的演绎,感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江一眼前全是白光的残影,甩着头试图把视线定格在男人脸上,突然脑后一暖,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控住了后脑勺。
江一正要撞上墙面的脑袋幸免于难。
“谢谢。”
“不客气,我姓常,你知道吧。”
男人伸出手,掌心正是自己熟悉的黑色手机,江一点点头:
“嗯,麻烦您了常先生。”
一伸手便要取回手机,男人巧妙地合掌收回手:
“你住几楼?我送你回去。”
江一猜想自己现在的苍白脸色一定很吓人,只能艰难地站起身,顺势撑住男人伸过来的手臂,再次诚挚的道了声谢。
男人的手臂瘦削而有力,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蕴藏的爆发力。
就像在暗处蓄势待发的蛇类,沉寂着掌控全局,瞬间一动,封喉毙命。
“宝儿?哎哟这是怎么了——”
江家大姑跟着门铃声去开门,就瞧见江一面色苍白骇人,立刻惊呼出声,赶紧把人搀进来。
“谢……”
江一后知后觉的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似乎在开门的一瞬间,男人搀扶着自己的力道撤离得无声无息。
转过身去,门口却是空无一人。
外衣口袋里沉甸甸的,自己的手机安安稳稳的躺在里面。
楼下的灵堂彻夜不眠,隐隐传来低泣和诵经的声音。
耳旁大姑忽高忽低的唠叨询问,江一突然莫名打了个寒战。
疲惫、心悸、惊疑……
仿佛一切谜题都在夜晚雾化成烟,把自己禁锢在黑色的铁笼中,看不见,触不到。
逼迫他一遍遍在脑中放映那些场景。
刺眼的白光,身魂脱离,意识的陷落。
……就像刚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