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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是怎样失去了你 ...

  •   八百多年前的那一天你我一路南逃行至河边,携了手并肩立于苍穹之下。河的名字我已经忘却,只记得金兵铁骑步步逼来,我们夹裹在难民里犹如两只蝼蚁禁不得轻轻一捻。
      总有几千人挤在岸边等船,都是苍惶的脸惊恐的眼,在大难来临前的血腥预感中挣扎。贩夫走卒的布衣与豪绅富户的绫罗纠缠在一起,一样的支离破碎。年轻女子俱用锅底灰或泥巴擦脏了面孔,唯独你没有。你依然力图保持冷静,不肯如其他女子一般惊慌失措。我听到你对身旁人道∶“管什么用呢?”
      我知道你也怕的,手指攥成拳头,关节薄薄地发白,可是你的眼睛里留有勇气。
      你原是一个歌妓,我原是一个幕僚。第一次遇见你,是在曾经的一场盛宴上。那时你的歌喉美丽非凡,你的视线穿越酒气与巨烛熏染成的烟雾渐行渐远,那微仰了头的身影打动了我的心,我想我是受惑于你的灵气。他们说要得到你的身体易如反掌,因抄家没籍卖入歌班的你没有拒绝的权力,可是我没有。
      我给你写诗,邀你赏花,做足了功夫,然后听到你宛转的情歌,只唱给我一人。你不曾说过你喜欢我,你只是唱了出来,我当作耳边温柔的暖风。后来家里给我娶了妻,我离开你,许下回来寻你的诺言。你唱歌为我送行,清泪两行。白居易的《长恨歌》,“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柔声念给你听的诗句由你唱出原来是这般凄切动人,动了我的心,虽不过一刹那。我的确回到了那里,却不是为了你。国家危亡在即,一个歌妓的痴心在我眼里重不过一粒沙尘。你自然明白我的心思,所以你只是垂了眼默默淡出。
      我曾经年少轻狂,对朝廷腐败愤愤在心,总以为以自己才华终有报效国家指点河山的出头之日。可世事多变,我的希望自上司获罪遭贬后便宣告破灭。娇妻病故后连丈人的树荫都不再拥有,一腔抱负上达无门兼又碰上兵祸。没料到在这样狼狈时刻又看见你。歌班的老板大概早就卷了钱财逃生,否则怎会放你独自漂流。你我互相依偎度过最苦最难的数日。我往日豪情由你挑起,除了你再没有人珍惜我至此。你倾听我诉说并未露出一丝嫌恶或轻蔑,甚至毫无敷衍,你看我便如我依旧神采飞扬。我真的动了与子偕老的念头,既然其他已然成空。
      船太少,人们拥着挤着恨不能奉献全部家产求船家渡他们过河。谁也不知道金人何时会突然出现,一条河立划出生死线。剩下的永远是穷人,所以哭嚎震天。每个人都被允许哭泣,但不是每个人都被允许生存。我身边所带银两将将够付两个人的船资。我充满自豪,为我可以替你开出一条生路。妻子既亡,我娶你为妾应该无妨。
      眼看着到了河边,却遇上他,我昔日同僚,护着一妖娆女郎正与船家交涉得满脸是汗。他看见我两眼放光,原来是因为船资不够船家拒载。他拉了我至一旁劝说∶“这是张侍郎的爱妾,途中不慎走散,若护得她周全你我前途还有何可忧?”
      这手段曾被我嗤之以鼻,他的为人更是我素来所耻,然而现在我砰然心动。为什么不呢,如果因此可予我奇迹?我却又为难∶“我身上只得二人渡资……”
      他瞅一眼你低语∶“那船家糊涂怎么你也糊涂?不过是一个歌妓,你要为了她糟蹋大好前程?男子汉大丈夫在世所为何来?”
      我五内震动而闭口无言,回首望你,神情复杂。你离我只有五步之距,突然便似隔得天遥地远。你地位卑贱,以我一生壮志半世荣华换你相伴,以儿女情长灭高堂期许究竟是否值得?机遇可遇不可求,今日放过许再难有翻身机会。男儿一生所求难道只是一红颜知己?我这样问自己。
      在我煎熬百转之际人群蓦然惊动,远处有烟尘升腾滚动,金人逼近了,大地轰鸣似兽的咆哮。船家高呼∶“上不上快说!”
      他也急了,一把抢过我紧攥的布袋扔给船家道∶“三个人,赶紧走!”说毕拉了我挤过去。
      我震惊,因为是我先松了手,被他拖着,也被自己拖着远离。再回首却看清你眼中了然,清澈见底,映着我的背弃。不过一瞬间,我已经舍弃了你。你,从来不过是,我聊胜于无的安慰。我哆嗦着嘴唇涨红了面孔,因为羞愧,愧对你的深情。
      船开了,丢下多少人哭喊着投进水中,彻骨绝望弥漫在岸边。你就站在那里,不动不语,任狂风拍打。就算我扭转了头闭紧了眼也一样清楚,你在看我,不曾稍离,直到你所在之处化为修罗场。
      这一次,你没有唱歌为我送行,而你的歌声缠绕了我一生,直至繁华坠地红尘散尽。我以为我可以忘却你,可终我一生竟不可再得一人如你。

      一百五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你我又相遇在亚特兰大附近我家的种植园。你是我父亲换来的奴隶,因为你父母是奴隶你注定是奴隶,终你一生。可是你真的聪明,又有一条好歌喉,你放声歌唱的时候所有人都仿佛置身于炙热的阳光中。在我眼中你漆黑的皮肤漆黑的眼睛遮掩不住你的魅力。我常常躲到树后偷看你,作为一个种植园主的女儿这已经犯了大忌,黑与白不可以调和,可是我控制不住。每当你放开喉咙我就心驰神摇。我看到你是如何照顾弱者,又是如何对挥舞的皮鞭抿紧了嘴唇。
      因为你的歌唱才能,你被允许做轻松的工作出入宅院。在无人的地方我缠住你一定要教你识字,那多半是出于无聊及自傲。你没有拒绝,而我没有料到你比我猜想到的还要出色。雪莱的《西风颂》由你吟诵便带了风起云涌的豪迈,令我鄙视身边男子的肤浅狂妄。
      我总是悄悄的来悄悄的走,一点点堆积对你的好感,直到成为爱恋。可是我从来不说,也耻于承认。你只是个黑奴,你的肤色是你终生的烙印。而我是父母捧在手心的雪白珍珠,从来未尝过伤心的滋味。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看我,一个骄蛮的小姐?或者一个无聊的主人?我记得你的眼神总是温柔地,带一点眷宠,包容我所有的无理取闹。你为我唱歌,让我飞驰在一望无际的非洲草原上。你没有去过那里正如我没有去过,可是那里的一切刻在你头脑中犹如永恒的幻境,我可以听到你激动的血液在奔腾。
      我依然周旋于各种宴会,施展母亲传授的半涩风情,听男孩子们的巧语奉承。我,将要从他们之中选出终生的伴侣。只不过,自从喜欢上你,这原本有趣的活动变得索然无味。这一切你都知道,因为我优雅地在你视线中穿梭,有时候甚至自你手中取过求爱的信件。你越来越沉默,歌声里带了苍凉和忧郁,并且试图离我远些,再远些,这让我心情沉重。
      而那一日,你自毒蛇嘴下救了我。你看我的目光焦灼深情,捧着我如同最珍贵的水晶。我知道我是爱着你了,我第一个吻给了你。
      再一次你因高热濒临死亡,是我,花钱买来最贵重的药物,冒了身败名裂及被感染的危险潜入你的小屋,守了你整整三个晚上祈祷了整整三个白天将你自死神怀抱抢回。你吻我的手心,嘴唇滚烫似熔浆。
      我甚至决定向父亲索要你最渴望的自由人的身份,那样你会不会永远在我近旁为我歌唱?我以为这是对你最大的恩典。
      我的梦想崩溃在那个晚上。我翻出围墙溜到你的小屋前原想给你一个惊喜,不料却撞见你们的聚会,听到你动听的嗓音慷慨激昂地历数白人的罪恶,要他们起来反抗。你的眼睛像燃烧的炭火却令我的心一沉到底,然后升起愤怒。你很久不曾受过鞭打,这是我父母的仁慈。况且还有我,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不知足?我同情你们的遭遇,但我无法容忍世界的崩溃,而你,正试图敲碎我童话般的城堡。我的父母我的亲友,他们与你无法共存。那一刻,我清楚看到你我之间的鸿沟。这里是白天而那里是黑夜。我可以接纳你的黑进入我的白,却不能任黑夜颠覆白天。
      我逃回自己的房间,盯着天花板想了整整一夜。爱情这支箭,射穿了心原来会这样痛。我爱你可以付出生命但承受不起幻灭。况且,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该伤害我。那么,你是不爱我的了。
      我禀告了父亲,为了属于我们的正义,然后他们在奴隶暴动前抓住了你。不过一天的工夫你已经被鞭打得奄奄一息,我曾经欣赏的生命火花黯淡下去,而喉咙更是喑哑破碎。我在廊柱后的阴影里看跪绑在木桩上的你,他们都说你熬不过这个夜晚。所有的人都已经散去,留下血肉模糊的你在星光冰冷的深夜等待死亡。
      我躲在石柱后哭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出声,因为我的泪水洗不净你身上鲜血。你突然开始歌唱,低沉而嘶哑,像徘徊于原野的夜风。你知道我在,你知道是我送你走上死路。可你的歌声中没有愤怒,有的只有悲伤和苍凉,你知道我爱你。你在唱一首挽歌,为自己送行,为我们的爱情送行。当世界恢复沉寂你永远融入了黑暗。
      你死后不久天下就变了颜色,我们失去了所有的奴隶,旧日生活宣告终结。一切原来不能抵挡,原来一切本是错误,可惜你看不到这一天,看不到我的后悔莫及。我结婚生子,碌碌地度过漫长的一生,长到几乎不能承受,因为我的心早在我杀死你的那一天破碎。你的爱随着你的离去而烟散,而我的爱因你的离去而零落为一瓣枯萎的花,嵌在心脏里拂也拂不去。终我一生我都在思考,我们的悲剧是否只源于一个错误的年代?

      这一世的我正坐在心理医生的面前接受所谓前世疗法,因为忧郁烦躁折磨我从不间断。我来到这家诊所,因为他们说用这种方式或许可以回朔到痛苦的根源。回忆中,那一世我们修不得同船渡,而那一世我们修不得共枕眠。或者不止于此。我也许曾是十字军西征时狂热的信徒,苏丹后宫寂寞的妃子,纳粹治下优雅的演员,而你却是异族倔强的女子,一掠而过的骑兵,犹太出身的作家。我们一次次相遇一次次别离,总有什么横亘中间,每一次我都有理由将你舍弃。
      三个小时过去我迷惘地问医生:“我看到的真是我的前世?”
      医生暧昧地微笑:“我不是你不能肯定,可是你因为它们痛苦,那么它们所指的方向就没有错误。”
      我知道了我为什么而痛,那么然后呢?
      离开诊所我重新置身热浪蒸腾繁杂喧哗的人海,然后看到你,在街那一边等待的你,有一点期许有一点疲惫,就这么对上我的视线。
      你是三流歌厅的歌手,而我,只是小小的业务员。满脸疲惫漫不经心的相遇却迸发了我的激情。生命转了一个弯,逃脱了我的掌控,尽管在此之前我也未曾掌控过什么。我看到最亮的那一道风景那一枝鲜花,似乎是甫睁开眼的婴儿,慌恐并且兴奋着。你在台上千回百转地唱着爱情,而在台下你从不唱给我听,因为你爱我。我们照亮了彼此,同时却也照亮了黯淡的前途。
      我看着行人一双双淡漠的眼沉默不语。天是灰的,四周飞扬着细密的尘土,各种声音割裂着空气。我看不到彼岸,我们爱情的彼岸。我如履薄冰,而所有的所有磨损着脆弱的冰面。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兴奋地告诉我婚纱打折正是良机。哦,是我奉上爱情誓言的未婚妻。冰碎了,我停步背身远离你,每一个足印都将你的叹息一声声踏落。当春水消融,它们会一并沉入永远冰冷的湖底,然后在下一个寒冬再次浮现,犹如宿命。
      我不可以不如此,我经不起别人的指点父母的忧愁道德的谴责。这一世何其有幸我再度遇见你,偏偏,又何其无奈你我同为男子。屉中的信件枕下的相片还有我日记里对你的思念,一切的一切会自今日消失,除了我的记忆。失去你我不会再快乐,我明白但我放手,小心翼翼地经营我惨淡的人生。继续走一条路笔直到可以看见坟墓,等待下一次相遇。
      你告诉我,这一世,我可会后悔?你告诉我,我们要怎样才能够拥有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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