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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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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继出了小仓库。江锦志看见谭竟成招手,赶紧迈开步子赶过去,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笑问:“下一场,你还看不看?”
“下一场演什么?”陆文振有点摸不着头脑。
“曲终人散,少帅与女明星黯然分手,一望经年,自此老死不再相见。”
灯光师调整着光源,摄影棚中的光线交错起伏明暗交缠,陆文振发现江锦志语气里竟有一丝零落的惆怅,蓦地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我说过,我看,每一场。”
“好”,江锦志无声一笑别过头,“你看,我演。”
苏小眉站在谭竟成旁边,淡淡地看了两人一眼,终究没有开腔。这个圈子里风气开放许多,但她知道陆文振不是一个随意留情的人,面对一份前途未卜的感情,他竟然已经这样认真,认真得让她心惊。
小小场记板一合,灯光下痴男怨女们马上又投入不同情境。陆文振觉得这里的人多少都会点魔法,一踏进剧情中,好似全然进入另一个世界。
江山几欲倾覆,总赖红颜祸水,女明星含恨登报与少年将军撇清干系,执意要离开他。他羞愤交加,护不住江山便罢了,倘若连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
女明星敛尽眼底柔情,脸上挂着漠然的笑,双臂环胸冷冷看着他,拼尽浑身解数出演此生中最艰难的一场戏。她学了一身技艺,却从没想过最大的用途乃是终有一日拿来焚灭彼此的心。
他咬牙切齿恨道:“我同你以前交往的男人不一样,这戎马半生,我的命是自枪口上夺来的,断不会因为你的威胁让步。只要你活着,就别想离开这座府邸半步。”他一双眼中的怒火简直要将她烧个干净。难得他生于乱世,还存着这么些真性情。
女明星仰脸嫣然一笑,踏上前去温柔地拉起他的手搁在自己颈上,甜声细语:“那么千万将我杀死,倘若杀不死,今生我总是要走的。”
他双眼血红,浑身巨震,手臂上爆出青筋来,沉低声音道:“你以为我不敢?”
“如果怕用手扼不死我,不妨拔你的枪”,她声音凄零,冷漠地注视他片刻,绝然一笑闭上眼睛。
他怒火攻心,拔出手枪抵在她额角。两人对峙片刻,他扬手一枪将屋顶的水晶灯击得粉碎,压着声音怒道:“我的枪虽然不能保护人民,但绝不至于欺凌女子!你走!”
她毫不畏惧,绽出一个胜利的笑颜,拎起小皮箱噔噔噔走出去。直至迈出了厅堂,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跌坐在沙发中,抬眼看见伊迪丝小姐似笑非笑地站在暗处,张了张嘴发觉无话可说,只能颤抖着把面孔埋在掌心里。伊迪斯慢慢走上前来,伸手抚着他的背脊。
他“嚯”地一下站起来,厉声问道:“一个一个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走?”
“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走的为什么不是我”,她握住他的手淡然一笑,“我不会走,我能走到哪里去?我会陪你一生一世。”
他苦笑着挥开她的手,默默陷入沙发里。
是,她能走到哪里去,她一早私奔出走,她的父亲已经登报与她脱离关系,她没有退路,只能咬紧牙关同他生死与共。
原来风流传奇背后,尽是酸楚与无奈,恨只恨你我皆是痴人。
“唉,真是奇怪……”苏小眉轻叹出声,神情疑惑。
“什么奇怪?”谭竟成以为出了岔子,马上拧着眉头紧张起来。
“这样小小一具躯体,如此丰盛浓烈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
“哈”,谭竟成心落肚中,得意地拍一拍手掌,“如果你问我同样是两只眼睛一管鼻梁,为什么别人就长得格外美,那我真的答不出,这个问题我却是知道答案的!”
他笑着指向站在一边默然不语的陆文振,“这些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恩怨情仇,统统出自文振的生花妙笔。”
苏小眉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问陆文振:“一腔爱恨婉转统统赋予笔下的鲜活人物,轮到自己时,会否感觉到爱得力不从心?”
陆文振闭上眼睛轻轻摇头,“不,感情大概是唯一不遵循宇宙定律的事物,仿佛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的张开眼睛,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灯光下的江锦志,“切身体会,只觉得更加刻骨铭心。”
至此苏小眉相信了,世界上终归有些事情,像天雷勾动地火,要发生便发生,旁人费心拼命地妄图阻止,原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徒劳。
傍晚时陆文思拨电话过来,陆老太太八十大寿将至,又时常叨念着一年见不到几次的孙儿,央陆文振左右回家陪老太太几日。陆文振虽与父母感情疏淡,但自小养在陆老太太跟前,与祖母最是亲厚。老太太岁至耄耋,虽然身体尚算康健,毕竟是数着日子活的,这一趟真是不得不走。
陆文振与苏小眉讲了几句,又把最后几场的剧本交给谭竟成,心中念着寻个时机知会江锦志一声。
今日的两场戏进展异常顺利,片场众人早早收了工。大家为谭竟成与苏小眉筹划了个小型庆贺聚会,就着在舞台前摆了几张小圆桌,铺上米色蕾丝桌布,每桌还用剔透水晶瓶插上一支盛放的玫瑰,添上醇美的香槟与甜蜜的巧克力蛋糕,颇得几分三十年代初那种奔命般醉生梦死的情调。
良宵美景,一众演员纷纷上台表演助兴。当下入圈的艺人光凭一张漂亮面孔已然不够,这群在银幕上翩然来去的美人们说学逗唱无一不通。
陆文振与江锦志分坐相邻两桌,巧在两人位子刚好背靠背,只需要一转身就正正打个照面。陆文振用手肘轻轻撞他的背,低声问:“你演什么节目?”
“找一个好搭档,上演魔术大变活人”,江锦志俏皮地冲他眨一眨眼,“列位看官,敬请期待!”
陆文振笑了笑,轻声答道:“我很期待。”
江锦志笑着悄悄握住他的手,“我说的是‘列位看官,敬请期待’,你要上台与我搭档,大概是没有福气看表演的。”
陆文振惊得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会演。”
“无妨”,江锦志捉住他的手不放,“你站在台上就好,我只是想与你一起演一场而已。”
陆文振讨价还价:“那就演个简单的好不好,不断从袖中掏出鸽子,或者变出满天飞的纸牌。”
“不断变出鸽子可比大变活人难多了啊”,江锦志故意语气惆怅。
陆文振忍不住打趣他:“那两只金鱼,原本是你画在纸上,然后用魔法变作活的,对不对?”
“正是,我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唤作神笔马良。”
陆文振“噗嗤”一声笑出来,半晌才歉然道:“祖母做寿,我须得回家一趟,后面的戏看不成了……”
“嗯”,江锦志垂下眼帘,“你看,我演;你不看,我也演,以后我将凭此谋生。但我希望你知道,此生此世,是由你点燃我的灵魂。”
陆文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笔下曾幻出无数动人的情话,这一霎那却由另一人的言语击中心扉。
台上正在表演的许若丹唱着徐小凤的一首老歌,水汪汪的眼波伴着甜蜜嗓音四处荡开。
“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她涂满蔻丹的食指拈起桌上的玫瑰,斜飞一个媚眼过来,再哀哀唱到:“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他,就好像要浏览一幅画。只怕给他知道笑我傻,我的眼光只好回避他”,她轻轻转向陆文振,如怨如慕地低诉:“虽然也想和他说一句话”,又用花枝点一点旁边的江锦志,怅然道:“怎奈他的身旁有个他……”
灯光师实在是个妙人,也开玩笑般打一束灯光笼住两人。
今日这片场中真的人人都有魔法,陆文振的魂魄被咒语勾出躯壳,在空中打了个转,最终攀着那支玫瑰,与江锦志的缠在一处。他扬起嘴角笑着转过身去,轻轻吻一吻他的面颊。
大家起哄地吹响口哨,江锦志索性伸手勾住陆文振的肩膀。
等许若丹唱完,江锦志独自走上台去,笑道:“我原本也打算唱歌的,现下真的不敢在许小姐面前班门弄斧了,只合给大家清唱一段戏文。”
众人谁也料不到他还会这一手,纷纷大力拍起掌来。
江锦志朝大家抱一抱拳,开口唱到:“从今后只合题恨写芭蕉,不索占梦揲蓍草,有甚心肠更珠围翠绕。我这一点真情魂缥渺,他去后,不离了前后周遭。厮随着司马题桥,也不指望驷马高车显荣耀。不争把琼姬弃却,比及盼子高来到,早辜负了碧桃花下凤鸾交。”
高大英俊的江锦志唱起这一支正旦的曲子,竟能有这般如泣如诉的神韵,甫一亮嗓便赚得人人没声价地喝彩,惟独陆文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陆老太太爱看戏,少时陆文振曾陪她捧过不少名角,便连“任白”也是瞧过的,只是从没有人唱得这般让他惊艳。那些绮丽的词句分明是一句句咒语,翻来覆去,缠在他的神魄中,扣上一个死结。
台上台下,但这一折戏,陆文振确是陪他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