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有荷不可

1、第 1 章

　　暗
　　暮春时节的阴雨总是格外的绵长而细小，安然上完化学竞赛的辅导课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他一个人从学校往家走，书包里装着折叠雨伞但不愿意掏出来撑在头顶上。
　　他有些懊恼。
　　路边的街灯坏了几个，好在路人很多没有显出应景的寂寥来。安然走到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发脚都湿了，他抬手看了看手表，七点三十二，今天是有点晚了。
　　等了一会公交车才开过来，他随着人流挤上车，脑子里还在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冰箱里只剩下包菜了，或许还有一颗西红柿，昨天晚上太累没有洗换下来的衣服，还有卫生间的节能灯坏了不知道爸爸有没有记得要买新的，还有好几张英语数学的卷子要做，
　　那么多琐碎细小的事情重重叠叠的出现在安然的脑海里，他左手拉着吊环，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其实是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今年十五岁，个子有一米七四，是个很瘦很白的男孩子。
　　大多数人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都单会觉得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五官精致眉目如画，小的时候是瓷娃娃，大些了是瓷少年，总之是让人觉得好看，却也没有其他可称道的。
　　他从小就不喜欢说话，上幼稚园的第一天不闹不哭也不说话，老师还以为他是个哑巴，打电话给他爸爸，他爸爸和老师解释了半天，老师想了想问安然，“安安，要不要和爸爸讲电话？”
　　他看了看老师，说了一个字，“好。”
　　老师这才释然，心想这么漂亮的孩子要是个智弱或是哑巴该多可惜。
　　公交车开的急，转弯的时候车里面晃得厉害，有女孩子发出细细的惊呼，安然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滤掉所有的光，他心里想，过了这个路口再过三分钟就可以到家了。
　　八点十分做晚饭，等到爸爸到家的时候应该也煮好了。实在不行就煮面，他这样想，其实还是有些懊恼的。
　　车子到站他又随着其他人往外走，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的时候看见是班里的一个女生在对他笑。
　　他知道他们是一个班里的，但不知道人家的名字。他只是看着人家，也没有笑或是怎样，拿出他一贯的对付别人的冷淡法子来。
　　女孩子倒也不介意，只是说，“你是上化学竞赛的辅导班吧？我上物理的。”
　　安然点点头就要下车，女孩子又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安然，我们明天一起放学吧？上辅导班下学都没有同学一起。”
　　安然摇了摇头，下了车。
　　他是有点社交障碍的人，从小就不喜欢接触陌生人和陌生环境，生活的中心就是他爸爸，可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又总是要加班，或者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上班。长到这么大，别人都要说他怪，他也无所谓，还是那个样子，连老师都要担心他将来怎么走入社会。

　　老师约过他爸爸很多次，可也只有一次冬天放学非常的晚他来接安然和老师谈了话，安然记得老师办公会室的灯光很暗，格外的让人觉得爸爸肤色白的过分。
　　老师和他爸爸谈话的时候就影约觉得自己这番话估计是白说了，他爸爸安平也是漂亮话很少并且不喜欢和别人说话的人，开口说话都像是很费力气的活，老师寒暄的问了他的职业，安平垂着眼，和他儿子回答老师提问之前的表情一模一样，“是做设计，主要是在家里。”老师看着这个按理来说应该有三十多岁的人却有一张二十多岁的脸的男人觉得很无奈，约谈的最后也只是很淡的说了一些附和的话。
　　等到他爸爸走掉之后办公室里面的老师都在八卦，“这对父子，果真是一样的貌美一样的不言语。”
　　“真是年轻的过分啊，”
　　“但还是让人能感觉出来年纪。”

　　安然还记得有次家长会，他爸爸坐在教室最后排的边角，他上台发言，爸爸一直的看着他。后来别人给自己鼓掌，他偷偷去看爸爸，那一瞬，他非常非常的高兴。
　　明明是暗淡的小角落，他爸爸安静的坐在那里，他觉得光影在那里都凝固了起来，无声无息的发着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见的光。
　　安然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过一种非常孤单的生活，以前在他很小的时候，爸爸总是工作不在家，母亲很喜欢打麻将，有的时候她会和别的人在家里面打然后把他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有的时候就去别人家，将安然关在家里，出门之前总是说，“然然乖，妈妈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然后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会频繁的出门，有的时候甚至彻夜不归，他一开始害怕，但慢慢的开始不再害怕了，他抱着爸爸买给自己的变形金刚睡觉，好像有人彻夜为自己守护。
　　母亲最后一次说这句话出门是在他三年级的时候，那天似乎是个阴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母亲敲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写完了功课在画小人，母亲看了看他，说，“妈妈要出去一下，然然乖，妈妈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安然点点头，他从来没有不乖过。母亲在他身旁坐了一会，说，“还记得妈妈和你说的，如果有事情找不到妈妈要找警察叔叔吗？”
　　“嗯，记得。”
　　安然记不得母亲是什么时候走的，总之他画完那幅画之后母亲已经不在了，从那以后她也再没有回来。
　　安然有的时候会想如果母亲没有离开的话他会继续过怎样的生活，还是那么孤单吧，虽然没有被彻底的抛弃，但被遗忘着忽略着敷衍着，那样糟糕的小时候，他真的是受够了。
　　在母亲离开的那天晚上爸爸回来了，当时他已经自己洗好脚准备上床睡觉，然后房门被推开了，他爸爸进来了。
　　他扑进安平的怀里喊“爸爸”，安平很温柔的抚着他的脖子，虽然爸爸的手很凉，但安然还是高兴的要哭出来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爸爸了，虽然总是可以感觉到家里面的爸爸的存在，但还是觉得不够。这样一个怀抱，是他总是会梦到的啊。
　　后来爸爸就再也不去外地工作了，虽然他总会很早就要去上班加班很晚才会回来，但他总会回家，和安然吃晚饭。
　　每天晚上安然都很开心，可以和爸爸一起吃饭，可以和爸爸一起看电视，可以在爸爸的注视下睡着。
　　有的时候安然看着爸爸在厨房刷碗的背影总是会很难过，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个人是他所爱的，也只有这一个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唯一的一个，他们彼此相像，有同样的血液，共同拥有一个姓氏，他无法想象离开爸爸，他该怎么办。
　　可是他越来越害怕，仿佛预感到某一天爸爸突然地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安然现在和爸爸还住在以前的老旧小区里面，房子的面积倒是难得的大得，足足有一百八十多平，客厅连着阔大的阳台，养着风信子，仙人球，滴水观音，白掌，银皇后还有吊兰。这些花花草草一直都是安然在打理，早在母亲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安然就开始帮着母亲做家事。
　　安然到了自家楼下看见家里面的灯光亮着，连阳台上的窗帘都拉开了，他抬起头仔细的看，想爸爸会不会在阳台上看自己有没有回来。
　　阳台上没有人，只能看见长得丰茂的那株高高大大的富贵竹。
　　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安然犹豫了一下是直接按铃还是掏钥匙开门，他想了想还是掏钥匙开了门。
　　一进门闻到厨房里面传出来红烧茄子的气味，他默不作声的换好鞋子，听厨房传出声响，放下书包之后转身去卫生间洗手。
　　在楼下望着阳台是那一瞬的失落消失的干干净净，安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卫生间的节能灯已经换了新的。
　　他有些高兴，在进门闻到茄子的香味的那一下，他就知道，爸爸在等他回家。
　　安然洗好手拐进厨房，静静的倚在门边上看他爸爸做饭。
　　安平回过头看他儿子，他系着围裙，穿着烟灰色的毛衫，袖子掳到小臂上，明明在做饭却没有烟火气，只有温暖，烟灰色暗淡的温暖。
　　“爸，”
　　“嗯？”
　　安然走过去收拾出两副碗筷，说，“今天上补习班，下学就晚了。”
　　“嗯，”
　　“爸呢？周六会有空吗？”
　　“有的，要出去？”
　　“不要，”安然摆好碗筷，又把他爸爸装盘好的菜端到桌子上，中间隔了很久才说，“就这样呆在家里做家事最好了。”

　　安平把最后才烧的茄子装盘，安然准备从爸爸手里接过去，注意到有汤汁沾到了盘子的边沿，他想也没有想就低下脑袋去舔，结果舔到了他爸爸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手。
　　安然反应过来慌忙的去看他爸爸，安平也不再看他，说，“吃饭去吧。”

　　父子两个吃完饭照样是爸爸洗碗，安然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很无聊的七点档家长里短的社会服务类节目。
　　安平洗好碗之后先去洗了澡，然后催着安然去洗澡，安然应了，喝完水去洗澡。
　　卫生间还残留着别人使用过的气味，沐浴乳和洗发水瓶子上面都湿湿的，还有使用过的毛巾和洗衣篮里面的脏衣服。
　　等安然出来的时候他爸爸还在接着他看的那个节目继续看，原本是在讲一个丢失了狗狗的失独老人的事，现在是在讲一个姐妹两个为一个骗子反目成仇的事情。
　　他走过去坐到爸爸的身旁，客厅里面只开了很小的一盏落地灯，灯光很暗，电视屏发出的光照亮一米见方的地方。
　　安然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向自己伸过来的手，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反握着爸爸的手靠在了他的身上。
　　节目结束的时候刚好八点半，安平看着怀里面熟睡的儿子，他关掉电视。整个客厅都只剩下落地灯温暖而微小的的光亮，窗外没有月光，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点点的光，暗。
　　他轻轻的吻了儿子的嘴角，父子两人都陷在微小光源照不到的阴影里，他细细的吻着儿子的嘴角，转而是脸颊。
　　安然抖了抖睫毛，但还是不愿睁开眼睛。他反手搂住爸爸的肩膀，不顾一切的咬住了爸爸的嘴唇。
　　“爸爸，”
　　他几乎要被无穷无尽的悲伤压坏心脏，他太过用力的搂住他爸爸的脖子，拼命的嗅着他头发的气味，怎样都不过分。

　　安然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昨天晚上忘记关上窗户了，他穿好好衣服去卫生间，经过客厅的时候把沙发上的一张黑白照捞起来拿回到卧室里，
　　照片上的男人和他几乎一模一样，他吻了吻照片上的人，低语道，“爸爸。”
　　早晨的风从窗外吹来，窗帘摆动，安然打扫好客厅，又去给植物浇水，看见白掌开了花他高兴的回过头对着黑白照片说，“爸爸，你看开花了。”
　　黑白照片上的人不言不语只是静止于拍照的那一瞬，而后所有的悲喜都被别人所赋予，他只是静静的呆在那个相框里，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