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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潘子——房东的回忆 ...

  •   大约是在几年前,那个叫做潘子的人,手里拿着一则房屋出租启事来到了我家。

      当时是我60多岁的母亲要求弄的招租广告,我家在杭州旧城区,家里一栋三层老楼,因着爬楼不方便,于是母亲住在了一楼,我带着八岁的女儿在二楼。于是三楼便堆了些杂物,空下了一间30几平米的房子。到底是年纪大了,母亲总觉得空着浪费,倒不如收拾一下租出去给需要的人。我没有去阻止她,只是帮他印了几分招租的信息,担心管理员撕掉单子,便贴在了巷子外几个不显眼的地方。

      母亲已然年逾花甲,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女儿她爸自从和我离婚之后也再见不到踪影,我只好白天带女儿出去上学,到了下午下班接回女儿才能回到家里陪她。也许是人过晚年,总会不自觉的感受到寂寞,当她激动地提出想要出租三楼时,我内心很愧疚。所以我想既然不能时时陪着她,租出房子,多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是好的。

      本来想着,在这种偏僻地界的老房子,出租的希望并不大,但没想到刚过了两三天,就有一个男人找上了门。

      那天刚好周末,我和女儿白天也都在家里,男人敲了房屋的大门,我打开后他便说明了来意。我迎了他进屋,那时我母亲十分的开心。

      我一边泡茶一边暗自打量眼前这个端坐在木凳上的男人,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只有两个字,简单。他看上去眉宇间有些许的沧桑感,而实际细细一看却发觉他其实还很年轻,蓄了淡淡的胡茬儿,可能不过三十出头。他脚边放着一个看上去有些旧的行李包,包并没装满,看得出他的东西十分的少。可里面不知道除了衣物还塞了些什么,因为总觉得那表面凹凸不平的。我母亲和他说了很久的话,眼里尽是一片晶亮的神采,整个人仿佛都精神了很多。

      “大娘,我叫潘子。我……身份证丢了,还没来得及补办,能先让我住下吗?我可能会在这里住很久。”那男人开口道。沉稳的声音透出些许的小心翼翼。男人一副远行者的模样,好像刚从外地到来。可他一口熟练的杭州话却又让我打消了他是初来乍到的想法。

      我当时就想,这人虽然看上去是个无业者,但从谈吐来看,虽不算是彬彬文雅,却也大方得体,应该也是经历过事情的人,并且在老人面前礼貌有加。但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走了过去:“那以后叫你大潘怎么样?大潘,你如果以后真在这里住的话,就麻烦帮我多多照看着她老人家了,不过我母亲虽然喜好人陪伴,但也有些怕生,还请大潘以后多多留意着点生人,这老房子里也安全些。”我将茶杯放到他面前,话里带话。

      想不到他连一秒的愣神也没有,只稍稍低头笑了笑,然后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东家放心,我潘子向来都是独来独往,只有一个叔叔住在杭州,这侄子哪能让叔叔跑来看我的不是?要有人,我也是会自个儿出去见,说话算话,我潘子决计不会叨扰了东家。”

      这一来一回,倒显得我有些促狭了。我略略抱歉的笑笑,回头拉着女儿往厨房去了。母亲之前便说,等租房的人来了,请人家吃一顿饭。

      身后,隐隐约约地听见母亲问东问西,那男人一直耐心地回答着。后来母亲甚至谈到了男人的婚事之类,几乎都把那人说得苦笑起来。

      也许,我是多虑了。那个灰外套迷彩裤的年轻男人,或许没有推测的情况那么坏。后来当他们谈起房租时,他说他希望房租可以按半年来结。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他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些许促狭的表情。然后我母亲很开心地立刻应了他,他似乎软了一下眼神,然后边拍着胸脯说东家大娘放心,我潘子不会拖您房租费的。他透出些许锐利的双眼低顺下来,跟着母亲上了楼。我看不出这个男人是做什么的,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职业,但潜意识告诉我,这并不算是一个糟糕的人。因为在我给他开门时,他慌张地掐掉了挂在嘴上的半截香烟。

      事实上,那男人刚搬进来的那一天,只在屋里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就背着包急急忙忙出门了。甚至连母亲邀请的晚饭都委婉拒绝了。母亲有些失落,我只好安慰安慰她,然后想法子哄她开心,让她理解那潘子是真的有急事。

      这个叫潘子的男人,一去就是半个多月。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下班带着女儿一回家,便看见他被我母亲拉在身边絮絮叨叨。我大约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见我回来了,礼貌地笑了笑,却又有些犹豫的看了看我母亲。见潘子连包都没放下,而且一脸疲惫,衣服也有些脏乱,疑惑的同时我也知道我母亲肯定是连歇气的时间都没有给人家,就拉着叙家常。

      无奈放开女儿,上前拉住母亲:“妈,你没看人家刚回来,都累成这样了。你就先放过大潘好吧?有什么话让他休息够了再说,这样多不好。”我母亲这才反应过来,于是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抱歉啊,然后又对他说了这上次没吃饭就走了,今天一定要在这里吃一顿才行什么的,这才放了潘子,让他上楼去。潘子道了声哪里哪里,然后朝我笑笑点了点头,就背着背包上楼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做些奇怪的事。我想着。

      那顿饭吃得很平淡。吃完过后,潘子就说有点事,随着就上了楼。我知道他是不想与人接触过多,他所做的事情可能是很隐秘的吧。

      接下来的那几天都很平静,相安无事。那个人似乎也没什么事可做,每天也就出去走走转转,回来就陪着我母亲聊天。我每日下班回来,几乎都能看见母亲脸上的皱纹绽放如一朵花,看来她是真的很开心。

      母亲时常要求潘子与我们一同吃饭,潘子起先是犹豫着并且委婉地拒绝了,可渐渐到后来,也许是母亲身上那种干净的、让人信任的气息的作用,他便偶尔和我们一起做做饭,收收碗。小女儿常常好奇地跑去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他也好像挺喜欢小孩子,常常逗得女儿满院子嘿嘿哈哈的跑跳。

      虽然他仍然没有提及关于他真实身份的信息,但心照不宣,我也没再过问过关于他身份证的事。

      及至日暮,夕阳斜照。如平常一样,母亲坐在小院里捣鼓她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事。潘子蹲在一旁帮忙。母亲突然问他:“大潘啊,你在你那叔叔那里,都做些什么?怎么忙得一阵一阵的。”他顿了顿,答道:“大娘,我叔叔做生意呢。但经商我可还不够火候,所以叔叔就让有需要我做的事的时候才会叫我去。”

      “诶,你叔叔对你挺好。都说做生意是蹚浑水,你叔叔可护着你呢!”母亲剥着花生壳,慢悠悠地笑着。

      潘子眼中闪出复杂的神色,似乎是在叹气:“浑水……是啊,这里面水可真够深的了。叔叔待我不薄,现下叔叔在浑潭里边,我潘子怎么能坐视不理。”

      沉默。

      而后缓缓的,一双手,一双干枯得,连血管都清晰可见的满是褶皱的手,温暖的覆住了他的双手。

      潘子此时满是惊愕的神情。

      那手不大,不美,甚至干瘪得过分。此刻暖暖包住那个叫做潘子的男人的双手。

      “孩子,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我也不明白你到底在做些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母亲握着他的手,柔声说着,“只需要记住,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

      潘子此刻定定的看着两人包裹在一起的手,忽然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松开,站起身来。吸口气,对母亲和我说道:“我今天接到了小三……叔叔的消息,可能很快要出一趟远门了。”他神情之中透着些许凝重与担忧。母亲轻轻叹一口气,就说你急的话就赶紧吧,别耽误了事情。他对着母亲,黄昏之下,眼中几乎有东西在闪闪发亮。欲言又止。

      我对他笑笑,便道:“大潘不用担心,母亲能理解你的。我们也是。”我抹了抹女儿黑黝黝的头顶,女儿对他灿烂的一笑。

      “……谢谢。”声音仍然平静,却还是抑制不住一丝丝的颤抖。

      那天半夜,住二楼的我听着三楼楼板不时地发出轻微的踱步声,很小心翼翼,却又显得焦急万分。女儿迷迷糊糊中也醒来了,揉了揉眼,问我:“妈妈,你睡不着吗?我也睡不着。”楼上的脚步声断断续续地响动着。

      “楼上的潘叔叔也睡不着吗?”女儿凝神听了一会儿,似乎没了睡意。

      “没事,你潘叔叔工作很忙,他在担心工作呢。睡吧。”我哄了哄女儿。可料女儿一个翻身,就爬起了床。

      “做什么?”我问。

      只见女儿翻了翻柜子,拿出一把手电筒,还有一个一脸熟睡的半人高的熊布偶。女儿翻出了东西,对我说道:“小时候我睡不着,妈妈你就是拿它陪着我睡着的呢。它睡得好熟,看着看着我就会困了。潘叔叔也会吧?”我哭笑不得。

      “诶,那你就把它送上去吧,小心楼梯。”我看着女儿抱着那只快要有她高的瞌睡熊朝楼上爬去。

      后来隐约听到楼上敲门开门的声音,女儿与潘子的声音大大小小夹杂其中,听不真切,再过了一会儿,女儿轻轻下了楼,钻进被窝回到我怀里,我看她一脸开心的样子,不禁抚着她的脸,抬头望了望天花板。

      楼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声响。但愿安睡。我也渐渐闭上眼。

      翌日,周六。

      母亲一大早出了门散步,我去买菜。回来的时候,在巷子里遇见了潘子。他背着行李包,似乎非常匆忙。

      我一愣,说道:“大潘,要出远门了吗?”

      他这才抬头,看见我。停下脚步,略略顿了顿,说道:“刚接了叔叔那的电话,有点紧急事情要去处理,所以没来得及给你们说一声。”

      “要去很久吗?”我问。

      他沉吟片刻:“我也不知道,也许个把星期,也许……很久。房租的话,如果半年期到了我还没回来,请打这个电话,会有人来付掉的。”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有些皱的纸条,上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署名,吴。

      我接过纸条:“你吃了早饭没?出门别忘记带点干粮在身上。”

      “谢谢,吃了。”潘子正踏出步子,忽又一顿,回过头对我说:“跟大娘说一声,我潘子谢谢她了。再见。”

      “再见。”我看着那个匆忙远去的男人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永别一样。

      当我将潘子的话带给母亲时,母亲呆了呆,下一瞬间却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个孩子啊……”

      ……

      也许是心理面一直都觉得,潘子不会回来了,可还是永远都留着那间30平米的空房,没有打开或是作他用。

      半年之后,母亲去世了。

      年迈外加上生病,母亲也终于走向了生命的尽头。

      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左一句又一句的嘱咐。孙女的学习,女儿的生活,家里她放在何处何处的零花钱,还有没剥完壳的一叠花生米……她不停地说着,我一直应着,女儿在一旁低声的哭说外婆你别吓我。

      最后,母亲把两只手都附在了我的手上。那手不大,不美,甚至干瘪得过分。母亲轻轻包裹住我的手,说道:“大潘啊……你是个好孩子,好好找个媳妇,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吧……”

      尖锐的一声“嘀——”在病房响起,心电图变成了直线。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潘子,潘子。不会回来了吧。

      我打算带着女儿继续住在老房子里。继续守着那间30平米的房间,或许在某一天,那个叫做潘子的人,突然又回来,站在门口慌张地掐掉嘴里剩下的半截烟。

      大约又过了一年,突然来了一个面容沉静的年轻人。他说他姓吴,叫吴邪,是潘子的朋友。他说他来帮潘子付房租。我突然想起了潘子离开时给我的电话号码,那里也姓吴,会不会就是一个人呢?

      我一直都不想拨通那个号码,因为我不愿意相信潘子不会回来。

      那个叫吴邪的人付清了所有的房租,我带他去了潘子住的房间,他独自进了门,我就离开下了楼。听见楼上房间隐隐约约传来洗碗碟的声音。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年轻人下楼来,准备离开。

      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大潘那哥们呢?”

      年轻人停住,想了想,对我道:“回家娶媳妇去了。”

      “是吗,这也好。”

      “嗯。”

      我看得出来,年轻人说话的时候眼中有浓浓的缅怀。不过这对于那个叫做潘子的人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个糟糕的人,像母亲说的那样,他是个好孩子。并且我更加清楚的是,那个叫潘子的男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潘子——房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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