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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绝华(下) ...

  •   “方小姐。”
      方意芜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目光仍凝在远处,颇有种“四十五度角抬头望天”的架势。
      她在清溪楼已经坐了好半天,才等到这个仆从不慌不忙地搭话。也不知是背后那人太过自信,还是把她看得太低。
      她的置若罔闻似乎并不令那仆从感到意外,静静等了一会儿,又躬身尊道:“昭华郡主。”
      方意芜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条手绢,目不转睛地凝睇,仿佛那纯白无物的底子上绣出了一朵绝世名花。
      那仆从的眉抽了一抽,但仍旧不动声色,只是恭谨躬身,就像是个半截弯掉的钉子,却牢牢钉在那里,不可拔除。

      这么一个衣着华贵,举止有度的仆从,一看来头就不小,显然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可衣饰上却并未有任何安国世家族徽。比之寻常安人,他高眉深目,有些异域之色,身份更加成谜。
      方意芜从来行事恣肆,在江梧也称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美名远播”。她并未隐瞒身份,又没有特意选单独的雅间,加上算是清溪楼的常客,来来往往多少都是些熟脸,此刻看到这么一个大活人杵在她眼前,四下里自然有了些窃窃私语。
      若是放在以往,这么点窃窃私语,方意芜自然是不放在眼内的。但是现在毕竟情势敏感,前有天祯帝迎娶新后,后有方怀季胸有成竹,她和甄秋煜那点儿女情愫几乎无处容身,自然要学点低调。眼前的仆从大抵也知道她骑虎难下,微微侧身,一位长者朝她迎面走来。
      那长者大约是知天命的年岁,发鬓花白,负手而立,气度不凡,隐约里竟似有些熟悉。
      方意芜的眼瞳微微一缩。
      “昭华郡主,我家主人有请。”
      方意芜并未抬眼,只慢慢说:“殿下若是有心,为何一再爽约?”
      长者唇际微微抿起:“郡主真是冰雪聪明。”
      “我可没法将您这句话当做夸奖。”
      “郡主不必多虑,殿下不过邀您一叙旧事。”
      这个声音——
      方意芜抬起脸,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细细凝睇着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容颜。
      离初见之际,已经过了十年,再养尊处优亦难免添了风霜痕迹。
      可是即便再多过十年,她也绝对不会忘记这一张脸,曾经那样轻描淡写地说:“是我多虑了。”

      “……宁叔?”
      那长者一怔,面上难得露出异色:“您怎会……”
      方意芜微微垂下了眼睫,低低笑道:“虽然五年前您并没有随睿王殿下来到江梧,不过今日并非我们初见。”
      长者脸上怪异之色更甚,方意芜这一句话没头没脑,古怪之极,他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方意芜的目光却径自越过了他,轻笑道:“表哥。”
      长者早便察觉背后足音,因其脚步虚浮,所以并未放在心上。此刻也不过微侧了身子,看见来人一身华服,珠玉琳琅,偏偏体态痴肥,那样的精美装饰衬在他身上,几乎有种暴殄天物之感。
      来人一点也没将他放在心上,腆着肚子笑道:“表妹,好久不见了。”
      此人正是南宫现任家主南宫翼的独子,南宫律。她再怎么讨厌这一堆肥猪,可对方好歹是母亲的娘家,面子上总是要过得去的。
      方意芜施施然起身,见南宫律笑着走来:“今日真是巧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表妹。”他顿了一顿,眼神在方意芜身上流连了一会儿,“多时不见,表妹真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方意芜娇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昧着良心将眼前人夸成一朵花。
      这种夸赞,在南宫律看来,毫无疑问是之前那些不愉快的和解。所以他很是受用,连连点头,而后又看到一旁站着的长者,虽然衣饰不显,可是自有风度,不比常人。他虽然不聪明,但是本能地觉得有些奇怪,不由细细打量了眼前长者,然后问:“表妹,这是……?”
      方意芜侧过脸,对着长者笑如春花,说:“您要不要向我表哥介绍一番?”
      长者面色不豫,南宫律正觉古怪,方意芜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位是睿王殿下的使者。”

      她的话音并不大。但是在清溪楼这个地方,无数双眼睛众目睽睽之下,足以为任何人所知。
      南宫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长者的眸子微微一细,忽而一笑:“郡主实在太过多虑。”
      方意芜有些嘲讽地看着他,说:“既然是睿王殿下有请,我可没觉得这虑算多了。”
      南宫律听得云里雾里,问道:“这……表妹啊,什么时候……连睿王都……都……”
      方意芜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对长者道:“我斗胆喊您一声‘宁叔’,希望您不要见怪。我当年年幼无知,冒犯了睿王殿下,每每念及,也总是惶恐不安。”
      长者沉吟不语,心下惊疑不定。南宫律倒是比他更加惊疑,且毫不掩饰地表现在了脸上:“我的天,表妹,你居然和睿王有一腿?”
      “……”方意芜勉强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在一瞬间压下把眼前人剁成猪肉馅的冲动,特温婉地一笑,“表哥真是说笑了。”
      南宫律打了个哆嗦,再不敢说话。长者将他们之间的暗嘲一一在目,忽而笑道:“郡主不愧是出身将门,颇有乃父之风。”

      方意芜的额角抽了一抽。
      算上这个曾经被睿因称呼为“宁叔”的家伙,几乎每一个在她身边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说过,她和方怀季的相似。
      她承认这是事实,但并不能改变她本人对方怀季的深恶痛疾——虽然这些人都是这么感慨,可她却是真心无法将之当成是夸奖。
      长者敏感地捕捉到她情绪的异样波动,心下越发惊讶,面上倒是笑得不动声色,一线极轻的耳语传递至方意芜耳边:“郡主若是顾虑泠武王,大可不必担心。”
      方意芜微妙地挑了挑眉,方怀季那一日的话语再度回响于耳畔——“嫁给睿王。”
      虽然她干脆利落地对那老东西回道:“你做梦。”但是看眼前人这副笃定模样,难道自己真的已经被卖了?
      无论怎样……这一遭是走定了。
      心思已定,方意芜对着宁叔微一颔首,嫣然笑道:“既然殿下盛情至此,我又怎敢推却。”
      “郡主请。”

      被这二人毫不犹豫抛在身后的南宫律还没怎么明白情况,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扭起了眉毛。
      “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南宫翼也难得有几分踌躇,只道:“律少爷,这事只怕不是我们能够涉足的。”
      南宫律冷哼了一声,拂袖吩咐:“跟上去。”
      南宫翼微扬了声音:“万万不可。”
      南宫律陡然挑起眉毛,一脸被侮辱的愤怒:“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不过区区一个孽庶,居然敢这样和我说话!”
      南宫翼垂下眼睑,弯折身子,姿态再谦卑不过:“我不敢。只是请律少爷三思,毕竟老爷也说过,让您不要再招惹昭华郡主。”
      南宫律厌烦地一挥手:“别说了。”

      出了清溪楼,门口便有两架青色马车迎候。宁叔将方意芜领向其中一架,目光却稍许掠向另外一架,神色稍稍一滞。
      方意芜随他的目光看去,神情不动声色。
      她知晓宁叔神情异样的缘故——这两架马车,从形制到装饰,都是一模一样。睿王怎么说都不是布衣蔬食的性子,虽然谈不上结驷连骑,但是白龙鱼服,气势总是不比常人。这区区一架马车,帐幔颜色从下自上渐渐变深,原本边缘如天青般剔透纯净的颜色,幻变为近乎于夜幕般的深青,依稀有光粒一烁,仿若星光一刹潋滟。
      以方意芜的眼力,居然看不出这是什么料子,绝非凡品。可眼下却居然只是用以马车帐幔,纵是五大家族也未必有这样的手笔。睿王也就罢了,但方意芜思来想去,也无法在五大家族中想出会乘坐这架马车的主人。
      不过轮不到她多想,只听那马车内一阵窸窸窣窣,随后有男子的轻咳声低低传出。
      方意芜顿时了然。
      那个声音和她年幼时所听闻过的并无二致,依旧温和柔软,宛若清风:
      “昭华郡主。”
      方意芜走到马车前,即便隔着一层帐幔,也依旧敛衽行礼:“沉王殿下。”
      她和沉王谈不上什么交情,最多是对方看在她是南宫歆的女儿的份上,数年之前稍有照拂。
      沉王姿容清癯,风度绝佳,有月下濯濯之貌。最重要的是,他也是唯一一个对南宫歆从来温声细语,从未像方公公天真兄男宠兄那样阴阳怪气莫名其妙的家伙。所以在安陵这一家子里,他算是方意芜唯一一个看得还顺眼的人。
      沉王自出生就有不足之症,如果说南宫歆偶尔的体虚无力还能称得上是弱柳扶风,自有风情,那沉王大概就是不折不扣的病美人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起码有三百六十日都是称病不出,除了每一年最隆重的朝拜,这数年来几乎从未出现在人前过。
      在车内的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是一阵咳嗽,连话也讲不清,最后只依稀吐出几个字:“郡主真是丰姿过人。”
      隔着厚厚一层布,怕是连人影都瞅不清,哪里能见到半点丰姿?方意芜抬起眼,将沉王的恭维全盘接收:“殿下过誉,昭华实在赧颜。”
      沉王低低笑了几声,似乎是感慨:“好年华,好年华。原来一转眼就长大了。我还一直记着,你是当初那个躲在哥哥身后要哭的小姑娘。”
      方意芜赔笑了几句,心下却是在飞速念转。此人当初能够令方怀季那样忌惮,自然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但是这么一个从来重病缠身,深居简出的无势藩王,怎么会在今天一反常态,不但出了王府,还这样招摇地将马车停在这里,甚至隐隐有与睿王分庭抗礼之势?
      她和沉王寒暄得倒是不错,你一句我一句,从高山流水扯到家长里短,一直扯到宁叔的脸色从难看变成非常难看。方意芜先一步停下话语,半晌之后,沉王发出一声轻笑:“既然郡主有约,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敢阻拦。”
      “殿下又说笑了,您风姿清华,怎么能说得上是老呢?”
      “郡主还是不要取笑我了。我也不敢再碍着郡主时间,若是误了事,怪到我的头上,我可担当不起。”
      短短数十字,方意芜听得却是心中一凛。
      时间,误事,责怪,担当。
      她心里隐约有什么不祥的预感,但箭在弦上,也只好行礼告辞。

      马车起初行得极稳,显然是一路通行天街。随后渐渐有些颠簸,不知转了多少个七弯八拐,路更加崎岖。
      方意芜最初只是无趣地心算路程,比对脑海之中的江梧地图,大致预测现在所处的位置。马车行得越来越远,她眉间微微颦蹙。
      这一趟行进,停下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
      方意芜哭笑不得,她本来以为睿因不过是请她到城内什么地方,结果上了马车,居然走了这么远。这下可好,回去之后,肯定又要被南宫歆和方酃然的啰嗦大法训得天昏地暗。中途她肚子饿了,居然还有人十分体贴地送上了膳食——不必说,都是她当年点过的那些。
      方意芜下了马车,看着夕阳西下,难得有几分感慨。她在清溪楼众目睽睽之下,坐上睿王的马车离开,在江梧不会是个秘密。方怀季那里还无所谓,她伤脑筋的是,到时候要怎么和母亲哥哥交待。
      该怎么想说辞呢?
      娘啊娘啊,我这一回真的不是故意要跑这么远的,我本来以为就是说几句话就完了,哪里知道一去就去了个荒郊野外,哪里都不认识……
      哥哥哥哥,我真没有说谎,我真是无辜的……你看你看,我幼小纯洁的眼神,你怎么忍心怀疑你可爱纯真的好妹妹呢……
      方意芜的脑内不断构思令自己回家之后好过一些的法子,太过于沉迷,以至于忘记了周身环境。

      鬓旁的一丝散发被轻柔捻起。
      方意芜心下一冷,眼睑却是微垂,仿佛娇羞不胜,眼睫亦在轻轻发颤。
      对方的鼻息靠近,她一瞬抬眼,可又似觉得羞赧,再度静静地垂下。整张脸约垂十五度,侧三十度,最后一抹如血夕阳正好流连在她的脸颊上,少女无邪之中透出的娇媚犹如万千春花之中最娇嫩的那一点蕊。

      睿因低低笑道:“别装了,不好看。”

  •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新气象!大家新年快乐!
    一想到这文的连载已经迈入第七个年头我就默默垂泪……目标是修文修文修文修文填坑填坑填坑填坑!!握拳远目燃烧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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