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千夜弦华

66、绝华（上）

　　方意芜和方怀季的谈话，当然不可能达成任何共识。
　　在方怀季落下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方意芜浑身紧绷，屏息凝神，静待对方可能采取的一切措施。
　　毕竟图穷匕见，下一秒翻脸灭口也绝非妄言——如果方怀季真的这样做了，她反倒会更安心些。
　　但是他没有。
　　虽然被她刻意挑衅，也的确流露出了不少破绽，但此人定力果真极强，一忍再忍。最终言罢，依然言笑晏晏，仿佛他们俩方才相谈甚欢，而不是几乎剑拔弩张。
　　这才是真正的可怕。

　　方意芜踏出书房之时，风平浪静，面带微笑，好似一副父女天伦十分美好的模样。不经意地一抬眼，那个身影依然站在那里，连姿势也和他们分别时并无改变。
　　方才全副武装的心一瞬间便丢盔弃甲，方意芜眼底里终于真正露出了些笑意，迎上前去：“哥，怎么还在这儿？”
　　方酃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很不知分寸的力道，原本一丝不苟的发也被揉成半鸟窝的形状。方意芜却居然觉得有些怀念。
　　他这样轻重不分的孩子气动作，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做过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言笑有体，温和有礼，在她面前强撑着一副要顶天立地守卫一切的样子——她并不是不喜欢那样的他，更懂事，更明理，更加成长。
　　但她每每凝睇他俊秀端庄得仿佛雕塑一般的容颜，就会开始怀念当年聒噪到无以复加的那个笨蛋小鬼。
　　方意芜倒也没像童年时那样开口反抗，反倒低下头来，任方酃然一阵乱揉。方酃然的动作微怔，良久，才传来了几不可闻的叹息：“小芜，父亲和你说了些什么？”
　　方意芜低垂下眼睑：“哥，你知道些什么？”
　　方酃然低下头来看着她。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漆黑的额发落下浓重的阴影，覆住面孔的颜色。
　　他抿了抿唇，他看不见妹妹的神情，却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大概都知道。”
　　“你的想法呢？”
　　方酃然闭了闭眼睛，出口的声音有些艰涩：“君臣之道，食君之禄，担……”
　　方意芜抬头，眼底澄澈，绽开了一个微笑。
　　她轻轻唤道：“哥。”
　　少女的声音温柔澄澈，仿佛将绽未绽之际的水莲花，清新凉薄，有着安抚人心的宁静。
　　方酃然忽然便说不下去了。
　　在这广阔世间，多少沧海桑田，多少时过境迁。但凡物转星移，终究有不转不移之人。自己的挣扎痛苦，她都知晓理解。
　　知己之人，体己之心，天上天下，唯眼前人。
　　她用一双异常清明的眼凝睇着他，仿佛寒星熠熠，看破一切。

　　方酃然终于慢慢微笑起来，有些哀伤地唤了她的名字：“小芜。”
　　他的微笑仿佛掌心雪，在下一瞬就会融化为泪滴，错落于指间，覆水难收。
　　他终于，第一次，坦诚了自己的想法。

　　他轻轻地说，小芜，我从来就没有那样的野心。
　　在最小最小的时候，我锦衣玉食，一切安然，不想着考什么功名，也不想去朝堂争权，只想着做一个闲散侯爷，在封地上爱民如子，保一方百姓，博得一点好名声，然后娶一个贤惠温柔的妻子，生下许多许多可爱的，像我或者像她一样的孩子。
　　等到我死了，有许多许多的人为我哭，他们都很伤心，因为他们都很爱我，但是没有人会为我去死，也没有人会为我殉葬，他们会擦干眼泪，在我死了之后，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然后继续说，后来，我渐渐长大，习得圣人之言，听说了父亲的传奇。我想，我当为折冲之臣，或蹇諤匪躬，奋勇不殆，或扶持颠危，之死靡它，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为了家国天下，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我只想尽忠报国，当架海金梁，担君之忧，令四海承平，百姓安宁。
　　我身纵死无悔，愿保至亲至爱，一生幸福无忧。

　　方意芜静静地看着他，连呼吸之声也似湮灭了。
　　士愿死家国，乃擎天玉柱，天下无双。
　　这是她的兄长，独一无二的亲人，他爱护家人，心怀国家，忠君爱国，悲悯百姓，他是这样好这样好的一个人，有着这样最简单最简单的想法。
　　如若心愿得偿，他也许哭着来世，却定然笑着离世。
　　可是，这却是如此艰难的心愿。
　　有人画地为牢，可望而不可即，令他的微薄希望，几乎成了来生的奢望。

　　方意芜弯起眼睛，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说道：“哥，你有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不必为任何人而拘束。你一直是最好的，是我最引以为豪的亲人。”
　　她的声音温存得近乎于缠绵多情，仿佛误坠梦境的一场桃花雨，天亦垂泪。
　　“如果有人敢束缚你，我就杀了他。”

　　方酃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方意芜并不回避他的眼神。从某种意义上，对方酃然的坦白，可能比对方怀季还要更加困难。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撕下他心目中乖巧妹妹的表象。
　　她踮起脚尖，就算是这样也只能到方酃然的耳下。她用手量了量彼此的差距，微微笑道：“哥，我不是娘，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柔弱，那么需要你保护。”
　　“哥，我可以保护你和娘，真的。”
　　方酃然呆了半晌，才嗤笑出声。
　　方意芜眉梢一挑，有些嗔怪的意味：“你笑什么？”
　　方酃然笑得有些发颤，简直都没什么形象了：“小丫头，才多大点，说话就这么老气横秋的？”方意芜还欲再言，他已经收敛了笑意，端正容色，静静看着她，“小芜。”
　　方意芜“嗯”了一声。
　　方酃然抬起手，抚了抚她被自己弄得凌乱的鬓角，轻声道：“不必担心，不要插手。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有我在这里，你们都会好好的。”
　　方意芜想说什么，但看着方酃然的神情，还是咽回了肚子。她像是一只在外流浪多时的猫，任亲人轻柔的力道慢慢摩挲，他的声音轻柔如飞絮，几不可闻：“我已注定负了她，绝不能再负了你们。”

　　方意芜的眼骤然眯了起来。
　　这样哀伤的温柔，怀念而悲凉的语气，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果真还有那么个女人？
　　方意芜猝然抬头，认真道：“哥，你喜欢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方酃然一呆，旋即面上染了淡淡红色，秀色可餐。他有些招架不住地扭过头，却连耳朵都红透了：“傻孩子，你问这个作甚么？”
　　方意芜抓住他的脑袋，死命摆正：“我想知道未来嫂子的样子嘛~~哥~~~”她这种撒娇攻势之前已经来过了一遍，不过方酃然的立场显然依然很是坚定，又把当时的话摆了出来：“姑娘家的，矜持贞静就好，你怎么……”方意芜耍无赖地扯住了他的袖子，比他更加坚定道：“哥，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不放手。”
　　她把头凑近了过去，问道：“哥，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方酃然哭笑不得，打算甩开袖子往前走。结果毫无障碍，但是方意芜一路扯住他的袖子，跟了过来。
　　方酃然十分无奈，只能劝诫道：“小芜，你身为诰命郡主，一行一止都应当……”
　　方意芜果决地打断：“那个女人是谁？”
　　方酃然呆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
　　方意芜一路跟着他，毫无淑女形象地拽了一路。方酃然终于无奈，停下脚步，说道：“小芜，虽然这是在府内，但……”
　　方意芜道：“那个女人是谁？”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如八爪鱼一般霸住了他的袖子，一副生怕他跑掉的样子。方酃然彻底被她打败了，说道：“小芜，形象……”
　　方意芜道：“我才不要形象，只要真相。”
　　方酃然无语望苍天，方意芜转为柔情攻势，十二万分乖巧地贴过去，少女甜美如莺的嗓音，刻意拖长，低低呼唤：“哥……告诉我嘛……人家只是关心你啊。”
　　方酃然表情微有松动，方意芜再接再厉，眼里开始浮起了点点泪花：“哥，我们一别这样久，你变了好多好多……其实我真的好害怕，我都不知道周围的人现在是怎么了……上一次在宫里也是，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大家要那样说我……我有很多事情都想和人说，可是不敢和娘说，我就想和你说……可是你也变了好多，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和我亲密无间了，有好多事情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哥……我真的好难受……我好不安……”考虑要不要将囧瑶奶奶的话轮番使出来，方意芜抬眼，发觉方酃然俨然已经是一副无比动容的模样。
　　方意芜一锤定音：“哥，那女人是谁？”
　　方酃然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秦无容。”

　　秦无容？
　　名字倒是还不错……可是，此人是哪只？
　　方意芜想了想，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前不久才听过似的。
　　模糊的词句在耳畔响起……印象猛然浮出水面，方意芜脱口而出：“秦无容？！那个吴国长公主？”

　　数百年前，吴国也曾是堪列霸主地位的强国之一，所谓“揽乾坤英灵，纵日月光辉”，四家天下第一之中的“天下第一旗”，指的就是其镇国之宝——天威旗。
　　只是时过境迁，辉煌不复。而今的吴国山河日下，领土寸失，国势衰微，现在不过沦为宇国之附庸，苟延残喘罢了。若非其还占了地利一条——部分国土毗邻安宇两国，以至于宇国更受掣肘，恐怕早便被侵吞殆尽。
　　这样的国家，亦可想象出是怎样的君王，耽溺酒色，专媚淫昏，赏罚之命，不出于外。普天之下，若说你不知吴国国主是谁，那情有可原，但若不知吴国长公主是谁，那恐怕别人就得问你是从哪个乡下旮旯里蹦出来的了。
　　“慢说绝色无双，且看昭阳无容”——说的就是当今天下最出名的两位美人。
　　一位是方意芜已经有过数面之缘的，前伊国平阳郡主，现安国云毓皇后，华昭。
　　另一位便是吴国长公主，秦无容。

　　方意芜有一种被雷劈到的震惊感，这个野女人是怎么勾搭上她家娃的？
　　这下糟糕，吴国虽然不算啥，但皇宫应该不是好闯的，她谋划许久的肉酱计划可能有一些难度了。
　　方酃然的笑容微含了一丝苦涩，看着妹妹眼里不加掩饰的惊异，点了点头。
　　方意芜有些纠结道：“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这一点太重要了，那个狐狸精到底是怎么狐媚法子勾引上她家五好哥哥的？
　　方酃然轻叹了一口气：“你别再问了。”
　　他越是这样说，她的求知欲就越是旺盛。方意芜得不到答案，想象力也自然丰富了起来，各种墙头马上郎情妾意的画面轮番在脑海出现，想一想又恨得顿足，痛心疾首道：“哥，你为人太正了，见过的女人太少，很容易被只长了一张脸的坏女人骗人骗财啊！”
　　南宫歆想出的法子已经太晚了！她也在内心捶胸顿足地后悔，早知道就算是甄秋云也比那什么不靠谱的秦无容强得太多啊！
　　方酃然只是摇了摇头，微笑：“她是个好姑娘。”
　　这种好人卡你应该当着秦某人的面发啊老哥你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方意芜内心纠结得快要内伤了，不由道：“哥，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你们想成亲吗？”
　　方酃然却似完全没有听进去一样，声音有些飘忽：“你别再说了。”
　　他的声音清冽而冰凉，仿佛一声深深喟叹。
　　方意芜不禁皱眉。这种叹息，怎么也不像会是那种处在热恋期的男女会有的。
　　她自认为还是了解方酃然的品性的，绝对的正人君子，更是上得朝堂处得厅堂下得厨房卧房这种小地方更不用多提了，完全是要能力有能力要脸蛋有脸蛋要性格有性格千载难出的五好男人——绝对不可能做出什么吃光了人家小姑娘就不负责任的事情。
　　难不成……他是单相思？
　　方意芜的心内顿时爆了。
　　……那个不识好歹的野女人！吴国是吧，离江梧也算不了多远，如果有黑影为坐骑，大概三五天之内便可以达到——看她找机会把那个狐狸精直接拖出来洗洗干净丢到方酃然的床上去！
　　方意芜的微笑开始变得纯真而甜美：“哥，那位公主殿下不喜欢你吗？”
　　如果不是的话倒也罢了，如果不是……
　　某人开始眼冒凶光。
　　看到她的样子，方酃然总算浮现出危机意识，不由道：“……小芜，你……你该不会打算对她做些什么吧？”

　　……她打算把那个女人先这样、那样，然后那样、这样，接着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这种话自然不可能说出口，方意芜此刻的眸光简直就是在完美地诠释轩辕字典里“真挚”的含义：“哥，她是你最钟爱的人，爱屋及乌，我怎么可能会对她做些什么呢。”
　　方酃然微微垂下了眼，长睫在眼下扫落了一重阴霾。
　　方意芜又问了一遍：“她不喜欢你吗？”
　　“不。”方酃然回答得很干脆，“她爱我一如我爱她。”
　　方意芜小心翼翼道：“那……为什么？”
　　那样甜蜜而苦涩，温柔而悲哀的笑容，她在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便觉得心闷得可怕。那样的他，就仿佛被一块大石沉沉地压住了，无法抵抗命运的捉弄，只能无奈承受，却还偏要做无事人，强颜欢笑。
　　方酃然慢慢微笑，“我说了，她爱我，一如我爱她。”
　　可在爱情之外，还有太多。
　　这尘世之中的无奈之物何其多，不是不爱，只是无法因为对方而舍弃其他。
　　他面上有不易察觉的痛苦，方意芜静静看着他。罗酃然和朱无容的故事虽然老套狗血，但发生在自己身边，在自己最亲爱的人身上，她再难起一丝戏谑之意。何况，这是她坚强勇敢的兄长，不是只会为情爱长吁短叹强说愁苦的毛头小子。
　　方意芜慢慢垂下眼帘，少女清灵的嗓音，因为压得过低，反倒有一种异样的森冷寒意：“他也知道？”
　　这个“他”不言而喻。
　　方酃然抿了抿唇，道：“父亲他……”
　　“他也把这个加进了他的筹码之中，对罢？”
　　方意芜不无厌恶地接口。自从方怀季那样坦白地对她说明之后，她就已经认定，此人不但将南宫歆视为无物，连方酃然都当成了弃子——如此一来，反倒成全了她。
　　连最后一丝羁绊也不必顾忌了。
　　方意芜慢慢开口：“……哥，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了遂你心意，我无话可说，但是……”
　　方酃然眉间隐约颦蹙：“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
　　少女的眼波光微烁，仿佛一滴鸩酒坠入，逐渐漾开了涟漪。方意芜微微一笑，道：“哥，其实吧，我也不介意偶尔试试当红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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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中秋节快乐~ 没有月饼的某人只能暗暗咬手绢 TAT
秦无容其实第一次被提及应该是在第二卷里，不过第二卷我正在大修中全锁了，如果有同学过目不忘在四年之后还能记得她的话，那一定是神人……所以目前她的第一次出场也不过是在第59章里稍稍提及，并不是什么关键人物。但此人在后续剧情里会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很多线索都会关联到她的身上。
话说回来，其实此文的发展方向一直很明确，从方府，然后江梧，到整个安国，再到天下列国……咳咳，路漫漫兮其修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