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千夜弦华

2、当美女变成野兽……

　　一望无际的草原，举目看去尽是一片荷露色的青，连天芳草铺陈如最精致的一匹缎，纯净得几近一尘不染。细细凝睇，这片青青碧色里亦隐约点缀了零星的粉蓝色小花，那一点娇俏已极的颜色，着实赏心悦目。这样广袤的大地上，天与地都似相邻为友，无一丝人烟，安然沉静，仿佛世外桃源之境——让人无法想象，如此钟灵毓秀的景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极恶极险之地。
　　想象是用不着了。
　　某人不知道第多少次透明着身体缓缓漂浮到空中，乌黑的长发在风中丝丝缕缕荡漾，面无表情地俯瞰大地。她现在的状态，可称为意识体、灵魂、亡灵……
　　当然还有一个最群众最普遍的说法——
　　女鬼。

　　做一次女鬼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做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女鬼，那就不是鬼不鬼的问题了。
　　她算是亲身经历，这里究竟是一个怎样阎王落泪鬼见愁的地方。
　　景色是足够养眼，然，再美的东西，如果看多了，也会掉价。
　　如果不但看多还看腻了，那就不是掉价，而是令人生厌了。
　　如果不但看腻了而且还死腻了，那就是囧囧的绝世杯具。

　　死、腻、了——这三个很普通的字，组合在一起的效果却是着实惊悚。
　　山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所谓腻，就是指她因为死得次数太多了，于是烦了，厌了。事实上，她不是不想活，不是活腻了，而是死了太多次，以至于根本不想再活一次然后再去死。
　　在她第一次死亡之后，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那种满心欢喜期待感恩天命之情，是前所未有的——这也正映衬了她其后摸到自己身后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时，满心悲怆不屈无语泪凝噎。
　　死了，穿越，等同于是另一个崭新的人生的开端。那传说中美好的未来就在前方等待，白洞，白色的明天翘首以盼——无可厚非，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前提是，这真的是“人”生。
　　一般人了不起穿越不到天潢贵胄国戚官宦武林豪门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最差也不过是个乞丐囚犯名妓流浪儿还必然身怀绝技身藏大密背景水深得一汪一汪，至少还是——人！就算有个别非人类，也一定是或倾城倾国或绝色妖媚或法力高超或头顶大树好乘凉的灵兽精怪。
　　可是她呢？
　　美女变成女鬼然后变成野兽变成飞禽变成昆虫变成XXOO最终再变回女鬼的现场版就在这个毫无人烟野兽成群风声鹤唳野望无家的大草原上激情上演不打折不包邮简直活灵活现活色生香。
　　她知道自己算不上是什么正义使者，平日里也有没有怎么向人家阎王大老爷诚心诚意诚虔诚灵地烧香拜教祈祷，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耶稣基督上帝撒旦天照大御神八大金刚十八罗汉二郎神哮天犬孙悟空玉帝王母孔大圣人之流更是甩都不甩，可是……老天爷的玩笑实在是开得过大了吧……

　　头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抱着那条红彤彤的尾巴，她望着身畔和自己一样眼睛黑亮毛色鲜妍皮毛柔软尾巴蓬松的——松鼠咧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吱吱（你好）……”
　　对方的大眼睛眨了眨，仿佛很兴奋道：“吱吱吱！”
　　“……吱吱吱。”
　　不知为何居然能够听懂这只松鼠的话，她只能欲哭无泪地回了一句，却骤然感觉一阵寒意凛冽，风中传来微妙气息。那只她旁边的松鼠脸色陡然一变（她居然能看出松鼠的脸色……这是连自己都觉得佩服自己的事情），对着她尖锐地“吱！”了一声，下一秒，撒腿就跑。
　　她茫茫然看着那松鼠拔腿飞奔的架势，抱着那条肉滚滚的尾巴，完全丧失了应激能力。
　　有危险？在哪里？
　　身前落下了一个深浓的阴影，将她的身体完全罩住。
　　她僵硬地试图扭过头，一只身材高大肥壮（相对她而言）的水獭正立在她身后，肉食动物赤红色的眼睛凶戾到了极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本能地抱着尾巴退了一小步的时刻，血盆大口已然临头。
　　脖颈处在一瞬间传来几乎令她难以忍受的剧痛。锐利的牙齿轻而易举撕裂了脆弱的皮肉和骨骼，血液飞溅而出、骨肉分离碎裂的感觉……在那一刹清晰到了毛骨悚然的地步。
　　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临死前只依稀想到，这一眼望尽明明是茫茫草原，哪里来的松鼠和水獭？还有，水獭是吃松鼠的么？

　　第二次睁开眼，她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反射性去摸自己身后，到底有没有尾巴。
　　摸了摸，没有尾巴。
　　她几乎是安心地绽开了一个笑，然后下一秒脸成囧字。
　　的确是没有尾巴啊，可是那滑溜溜柔顺顺湿淋淋的羽毛又是咋回事？
　　环顾了四周如地洞般的泥墙，又看了看和自己一样窝在枝杈树叶里，仿佛刚从壳里出来，还浑身水淋淋的小鸟，某人很淡定地闭了闭眼。
　　——逃避现实。
　　话说回来，为什么鸟不是在树上筑巢，而是在地底下挖洞产崽？
　　还在想这个争辩性的议题，“嗤嗤”轻响，一只鸟头从一堆很隐蔽的树叶丛中钻出来，青色的眸子有一种别样的妖异。她抖了抖身体，那只大鸟很欢乐地“啾啾”了两声，身体也挤了进来，伸长了脖颈，舒展开长长的羽翼，竟是她从未听闻过的五彩斑斓，甚至在尾羽的地方，还流转着金灿色的光泽，仿佛滑落了阳光的溶液，熠熠生辉，犹似照亮了整个阴暗的地洞。
　　若非此情此景太不正常，她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仿若在壁画里才会出现的神鸟。
　　可惜她完全没有欣赏的念头，因为那只大鸟喙里的虫子还在活蹦乱跳。
　　大鸟来到雏鸟面前，很贴心地垂下头。她清晰看见近在眼前青的黑的褐的混合在一起怪模怪样的虫子，明知做不到，还是很想试图“抽一抽嘴角”，整个人，不，整只鸟僵硬如泥塑。
　　她迟迟不应，另外一只雏鸟则耷拉着脑袋躲在巢的最深处。大鸟并未不耐烦，而是一阵婉转清音的鸣叫，仿佛在说：“这是新鲜的，乖宝宝，快吃吧。”
　　两天后，她饿死了。

　　第三次的时候，她已经很淡定了。
　　彼时她整个人沉于水中，呼吸却自由如置平地。整个人懒洋洋地舒展开身体，感觉柔软轻盈得不可思议。
　　老实讲，她并不再抱什么期待，在水中顾盼自己，眼前是幽紫色的绵密发丝，却偏偏在最末端闪烁着星星点点绮丽的蓝色，淹没在一片水色里，模糊得几分辨不出。长发在水中幽幽飘荡，如丝如棉，更像是水里漂浮游离的藻。
　　等等，像？
　　——不，这就是水中漂浮游离的藻。
　　某人如五雷轰顶。
　　还没有从辩证思考“水藻有眼睛么”“这到底是神马玩意儿”“这个世界里的动植物都是些何方神圣”中弄出个结果，她已经功败垂成身先死——大概半个时辰后，她被一只慢悠悠游过来的大鱼啃掉了。
　　没有血，没有肉，没有泪。从头到尾，她只是近乎于麻木地忍受着，自己的身体被一寸寸吞噬，被撕裂，被咀嚼的痛楚，直到连根死亡，什么都没有了。

　　第四次从黑暗中恢复了神智，她看了看自己坚硬而貌似威武的大螯，又动了动节肢而灵巧的尾巴。旁边还滩着一只黑青色披着甲鳌一般可怖的异虫尸体，隐隐发乌，显然是中毒而死。
　　她呆了几秒钟，几乎要仰天长笑，此刻的想法只有一个——哇哈哈哈终于是捕食者而不是被捕的那一种了。
　　——会为自己变成蝎子而这样欢欣鼓舞的人，恐怕也就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了。
　　过了几天，她还是饿死了。
　　不饿死还能怎么着？去和其他毒蝎子搏斗，然后去抢那些被毒杀的昆虫小动物回来吃？——她承认，她在心理上还没达到那种层次。

　　第五次是一只不清楚是苍蝇还是蚊子的东西。
　　在是去吸血传播细菌病毒，还是在大X堆中慢慢晃悠两个抉择中痛苦游离了三秒钟，把喉咙里那一口欲上不上的老血咽了回去，她果决地掉头，在大草原上飞了半天，找准了一头看上去美丽精干威风凛凛似马非马头上还长了个角的生物，趁其不备飞下去的时候，一头撞到——马蹄子上面。
　　好吧，也可以美化成她像古代的贞洁义女一样品性高傲地自尽了（……）。毕竟古贤有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第十次、第……
　　她死了一个身体，离魂，又换了一个；然后再死，再离魂，再换一个；又死，又离魂，继续换，换，换…………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一次又一次的麻木，一次又一次……感到灭顶的无力。她在这片弱肉强食的土地上的处境，就像是淡得不着痕迹的灵魂，没有肉身的归宿，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归家的方向。别说是素来自诩的一世英名，就连剩下的最后一点自尊，都早毁于一旦。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她实在是泪不出来，只是觉得，在经历了一系列冻死的、饿死的、撞死的、摔死的、被咬死的、踢死的、毒死的、压死的……乃至于是附到了苍蝇的身体上再被马蹄子一脚踹死的一切可以用来想象的可歌可泣可悲可叹喷泪喷血喷肺喷肝的壮绝死法，自己的神经强韧程度和心理承受能力绝对到达了非常人所能够企及的地步了……

　　当然，若要自我安慰的话，她还可以很自豪地说，野生动物的格斗技巧，飞禽走兽的基本生存技能，甚至是那些马赛克形状的食物，对她来说都已经不在话下。经历那么多次可怜可痛可悲悲惨戚惨惨绝人寰的战斗，不论是肉搏战经验，还是精神的坚韧度，已经比前世时强了不知多少。
　　比起过去只是偏重于精神系的修炼，她现在于□□上的锻炼也没少下功夫。只可惜但凡身体一死，前尘就白搭，以至于到现在，别说是过“正常”生活了，每日每夜生死关的考验就挨在那里，生存的压力沉重得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最重要的是，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死亡之后，她才发现了至重要的一点——从一开始，她便一直处在一片相同的草原上，一直一直，在这个地方死得翻来覆去天翻地覆，而从来没有离开过。
　　而在这个地方，她从来没有见过半个人影。
　　直到，她遇见了他。

　　她遇见他。
　　那时候的彼此，永远不会料到，这寥寥四字，竟盛尽一世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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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俺是彻底推翻重修的分割线…… =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