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三章 叶如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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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处洒落的星光，为万物铺上茕立的倒影。
一身灰白的年轻女子单膝跪地，双手交织，虔诚地环于胸口。
沉寂的空间内并没有风，那些影子却轻飘飘游荡着，渐渐地，汇聚成一抹窈窕的身影。
女子立时深深俯首：“大人。”
“起来吧。”
清冷的低语仿佛璎珞敲冰。那身影翩然而至，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抚上女子眉心，后者脸上洋溢出一缕满足的微笑，她并未依言起身，反而愈加温驯地垂下头颅，自袖中取出一枚青玉坠，双手奉呈。
“竟已得手？做得好。”
那声音略带惊讶，低笑赞许：“不愧是我的孩子。”
“但是我……‘呼唤’不了它！”仍旧跪着的女子忽地颤栗起来，她猛抬头，容颜憔悴却不掩分毫绝美，“您瞧，您瞧呵——它在拒绝我……它在拒绝我！”
她早已将全身灵力都灌注到了玉坠当中，然而，那块青碧色的灵玉却始终静默地躺在她手上。
“可怜的孩子……”黑影发出一声不急不缓的叹息，它拈起玉坠，细看片刻，扔回女子掌心，“是了，这枚灵煌虽也由阴阳紫阕打造而成，用的却是阴阕那一半。看样子，幻画魅妖今次的棋子擅长的乃是水灵之力，而你命格属火，本就为水所克，如今根基又伤，只怕将再多灵力注入其中，也不过产生些微调和之力，随即归于虚无而已。
“不过，无需担心。”眼见女子眼中绝望之色愈盛，那寒凉的声音竟平添出一分悲悯的暖意，“只要将她带来这里，我便可取出她身具的极阴之力与你融合，到那时，你便能重新获得一具完美无瑕的身体了。”
匍匐的女子震颤不已，连声道谢，恭敬退去。
万物归静，那本就纤薄的身影悄然一抖，复又化作缕缕更加微小的虚影。又不知多久，冷空再度回响起低哑的呢喃。
“完美无瑕的……身体……呵呵……”
那声音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随即——满空中，流萤般黯淡闪烁的星光倏然绽放出令人侧目的光芒，将这片阴暗的空间照得雪亮——
破败的门梁与撕毁的卷帘，斜躺的炉鼎与腐朽的香烛。满是灰尘的神龛，岁月在它身上流淌过深浅不一的痕迹，端坐于木袂后的神像庄严依旧，脸部却被凿空，一柄巨大的镰刀斜斜砍在空荡荡的脖子上，褐红的木漆顺着断口蜿蜒而下，凝固成一条条悲凉的浊泪。
那些光堆积在祂虚无的脸庞上，一闪一闪，忽明忽暗，转眼便熄灭了。
红莲之火在黑夜中燃起。
大地震颤，仿佛源于地底深处的冲撞。烈风激荡，宛若无形野兽厮杀的悲鸣。
遥远的天际洒下血色的柔光，笼罩住了整座森林。下一秒，靛蓝的叶海簌簌作响，以肉眼可见之姿被染就妖冶的鲜红。
初出茅庐的少年面如死灰，不自觉停顿脚步，左手紧紧扣住右手手肘。在他前方，巽徵同样铁青着脸，他不出声地拂袖，那些面目可憎的僵尸便纷纷在逼近前碎成肮脏的腐肉。
一只手替少年拭去额间冷汗，少年一震，抬头，正对上那双深沉的绿瞳。
竭尽全力方才回以不怎么平静的点头，谢云卿攥紧碎痕，仿佛将自身一切都托付给了这柄年光陈旧的匕首。
漫天红叶簌簌作响，仿佛召唤尸鬼的咒阵。一只、又一只——那些本该只存于奇谈怪志当中的僵尸此刻正源源不绝地从各个角落破土而出，精准地扑向他们，旋即又被巽徵的术法阻绝在外。
全身每一滴血都在疯狂叫嚣着离开此地，他理应就此顺从本能，可冥冥中，那始终笼罩在头顶的红光却莫名驱使着他，令他不由自主想要追逐，想要探寻……
紧握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巽徵始终将他护在身后，此番察觉他失神，伸手放在他肩上，眼里满是担忧。
那种目光，终于令少年心中一沉。
耳畔再度响彻地狱的嚎哭——短暂一刻的凝滞足以令前赴后继的僵尸撕开金刚咒的隙缝，一只身量无比巨大的僵尸面目狰狞地冲向他们，它的肤色相比同类更为阴森青碧，头颅生着一对尖角，破朽的长袍依稀残留着昔日荣光，俨然是这群死灵之王。
它一对流星锤使得虎虎生风，身为僵尸动作竟快得不可思议。巽徵目光一凛，反手一道流光护住少年，便闪电般朝它掠去。
远而望之，那一妖一尸在血红的夜里缠斗，周遭僵尸仿佛接到指令，嘈杂却不安地蛰伏着。尸王挥舞流星锤不断将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陷坑，巽徵惨白的身影交织其间，像只流离失所的飞鸟，在密不透风的攻势下愈发显得岌岌可危！
又是轰一声，锤影横空而来，巽徵却已背抵危墙，退无可退！
劲风吹面，巽徵病弱的瞳仁却半分慌乱的神色也无。妖界之主薄唇翕动，轻声念出一段无人知晓的咒文。旋即，铁锤呼啸而落，将墙砸成齑粉！
发出痛苦咆哮的却是尸王！
漆黑短发迎风猎猎，那双耳尖覆盖着浅色绒毛的兽耳亦轻轻抖动，愈发剧烈的咳嗽声传来，在所有眼睛都来不及作出反应以前，妖界之主瘦削的身影悄然飘落在了数丈之外。狂风化作尖利的刺，深深插进尸王躯体，将它牢牢钉死在地。
尸王兀自激烈挣扎，巽徵一击得手后脸色却变得更加衰弱，他持风剑步步走近，剑锋高举。激荡的风扬起尸王额发，当对上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时，巽徵竟罕见露出一丝惊惶，动作也停止了。
只那一瞬便足够尸王反击。但听它暴喝一声，噼啪几声巨响，苍青色的雷光缠绕上无色风刺，几番交缠便归于无形。束缚一除，它霎时爆发出惊人力量，妖界之主苍白着脸退避，可又怎么能来得及，被一脚踹飞，撞在身后虬结的树干上，缓缓瘫倒。
局势颠倒，蛰伏的尸群躁乱不安，包围圈缩近一尺，却仍旧不敢上前。流星锤在方才激斗中早已不知所踪，尸王歪斜却沉重的步伐慢慢逼近，就在这时，忽有数缕银芒划破虚空，将它双手牢牢缠住！
“小谢！”挣扎起身的巽徵失声惊呼。
压倒性的局势突然被第三者插足，尸王发出一声古怪的吼叫，身躯巍然不动，头颅却硬生生扭转一周，浑浊的眼死死盯住不知何时离开结界的少年。
谢云卿毫无血色的面容犹然僵硬，手中动作却没停，在尸王尚未挣断银线之前，他迅速取出一对燧石，一声轻响，将线点燃。霎时，看不见的银丝腾起炽烈的焰芒，连同尸王手臂，灼灼燃烧起来。
耳畔回荡尸王凄惨的悲鸣。谢云卿许是无意，误打误撞，五灵之中，恰好是火对僵尸一系最有奇效。转眼间，尸王双手皆尽焚毁，它突然狂乱撞击身旁的树干，竟生生将尚在灼烧的小臂撞断离肢。它转过身，污浊凹陷的眼睛里映出少年身影。下一刻，在那齐肘而断的胳膊底下，白骨暴长，尾端生出尖锐的倒刺。它挥舞那对新生的骨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怒吼，猛地冲向单薄的少年。
尸王身躯庞大无比，带起阵阵阴风，谢云卿眼前都被血光覆满，身躯变得迟钝，思绪却宛如惊觉之鹿。“噔”一声，他的碎痕甫一交手便被大力击飞，右手麻木感姗姗来迟，左手却早已鬼使神差伸入腰畔，握住那支冰冷的短笛。
骨镰饱含怨毒向他斩落，少年手中，赤霄离火的锋芒亦已出鞘，孤注一掷地刺向了尸王双眼！
灭顶的杀意将他吞没。然而，下一瞬，伴随一声钝响，尸王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缓缓抬头，巽徵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右手平举，伸出修长的食指，在那周围，无形的风正在隐去。
尸王倒在他们之间，胸膛像被利器贯穿，留下一个巨大平整的洞。
……
风声凝绝。
树一株接一株摇晃着枯萎。鬼王一死，蠢动的尸群退却，如来时般无踪。
凋落的红叶将二人席卷，那比何时都更憔悴的妖界之主无言地立于荒芜之中，他看不清他的表情，遂跟着缄默。
冷汗淋漓的身躯仍不受控制地回味方才一击，他赖以防身的短匕掉在不远处，刃尖断了三寸，谢云卿凝视它片刻，艰难挪步，俯身想将其拾起。
叮。……叮。
颤抖的指尖却连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再也遏制不住地大口喘息。
——他会死吗。方才，若非巽徵，他是不是真的，就死了。
冰凉的衣料侵蚀着他的体温，更刺激了他的意志，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体会到——与同门之间点到即止的切磋完全不同的，更严肃、更冷酷的杀戮。
那些比试，他从不曾执着胜负，更因性情使然，总会有意无意地有所保留。即便最后，他会以微弱劣势输给对手，再收获一句“少主身手不过如此”，也从未想过要改变什么。
——所以如今，他只能体悟到自己有多么无力！
面对失控的影焰游龙，他束手无策，只能妄图依靠自己的血肉去扛。
面对操控碧穹逝水的少年，他在充满讥讽的琴音中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望着最亲密的兄弟被银弦刺穿。
这次面对尸王亦是。若他能有更强的实力，若当年至少放弃那一分任性，认真钻研《烈焰刀诀》的话……
平静的生活从未让他领教鲜血的滋味，他便也安于现状地碌碌而活。然而，命运的轨道早已无声无息地转动了，他隐约心知，也并非对此毫无觉悟。
然而，仅仅如此便足够了吗？
一袭水蓝的罗裳在虚空猎猎作响，垂着流苏的白绫搭在了他肩上。
是啊，说来惭愧，初次见面便是你救了我一命。不止是你，辰哥、巽徵、甚至那两位仙霞派的道长……或是初识，或是亲密，一路走来，我都仰仗着你们的力量。明明那时，也承诺过护一人周全，但其实，我才是那个一直被保护的人……
他的性格向来如此，自小唯一的愿望不过是平稳安定地度过此生。但是，在他心底也埋藏着一枚细小的种子，随着旅程渐入跌宕，这颗种子愈发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终将成为支撑他继续前行的源泉。
——他会成为他们的同伴，而不是被保护的人。
“小谢？”
他维持俯身已久，巽徵终觉不安，开口唤他。
深吸一口气，谢云卿捡起匕首收入暗囊，向他颔首，巽徵立时觉察少年眼中有了些细微的改变。
“走吧。”少年声音有些嘶哑，他朝巽徵扬扬手，随即发现那短笛竟还被自己死死攥着，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很顺手。撤回前言，我的武器坏了，暂且借我吧。”
即便他如今的力量只是沧海一颗，他也必定会竭尽全力。
“还有，刚才谢谢你救了我。”他的语调轻快而低落，巽徵凝望他的背影，深潭般的眼底满是肆涌的潮汐。
落叶飘尽，像一地枯竭的血。
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坠入眼湖，他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才是，多谢你援护。”最终他轻声叹，强忍浑身上下犹如崩坏般的剧痛，走在了少年身后。
——小谢，你果真只是小谢吗？
道路终途是一株几乎遮断天空的枯木，粗壮的虬枝低垂。
星点的微光渗透下来，簇拥着悬于半空中，失魂的女子。
“林姑娘！”
即使遥遥相隔，他仍一眼认出了她，积郁已久的疑惑与担忧霎时冲顶，谢云卿失声呼唤，便疾步要冲过去。
“慢着。”
一个陌生的声音倏然响起，谢云卿一愣，生生止步。
——直到方才，此地还只有他与巽徵两个人。
声音的主人如同幽灵般施施然走出树影。那是一个满头长发皆尽雪白的女子，面容沉静而年轻，一双褪尽悲喜的眸子直直审视着他。
“降罪之林非你可踏足之地，请回。”
声音亦凉，隐带一分压迫力，谢云卿一时竟生不出反驳念头，万幸巽徵已开口：“无妨，离瑛，小谢不是外人。”
“小谢？”重复了一遍，名唤离瑛的女子顿了顿，仍冷冷道，“好，小谢不是外人，那一位呢，也是你重要的客人么？巽徵。”
她并未唤巽徵为星主，后者也对此浑不在意：“我带她来是为了替她疗伤，她为何出现在这我并不知晓。”他抬头遥望失去意识的少女，眉关渐锁，“不过……我真想不到，她竟然能……”
“……与‘不恕’共鸣。”
离瑛淡淡接上，巽徵闻言一凛，只听她续道：“神识相接，以身为镜，重现昔日之影，是为共鸣。这位姑娘似乎拥有极其特殊的体质，能够承载除了自身魂魄以外的其他意识——甚至能够唤醒不恕。但是，不恕的神识过于强大，凭她自己恐怕难以挣脱。”
谢云卿一时震惊，他唯独听懂了最后一句：“难以挣脱？”
“不错。”离瑛转眼看他，风轻云淡，“她的意识将被永囚于此，化作不恕的食粮，直到死去。”
巽徵心底恍惚一沉，正想开口，身畔少年却已不顾一切冲了出去！他刚要追赶，银发女子无声挡在了他面前。
“离瑛！”他冷声厉喝她的名字，却见对方目光追随着少年：“小谢……他就是，那个人么？”
“……不错。”
“呵。”女子垂眸轻笑，忽然念起一段古怪的歌谣，“……渎神的稚童长眠于此，三魂七魄永世接受刑火的煎熬，其赎罪之泪将‘怀罪’灌溉。落世的神裔宽恕他们，却唯独不原谅接纳罪孽的己身，其悲悯之心使‘不恕’凋零。”她冷眼观望远处盘根错节的古木，与那逐渐接近的二人，道：“关心则乱，不恕既是那些‘神明’执念之归处，小谢若真为她转世，岂非比我们更适合去拯救那姑娘？”
巽徵蹙眉，像失了定力：“所以你才故意那么说……你我合力，未必破除不了共鸣。”
就在这时，天地之间，霍然剧变。
覆盖整座森林的光罩于一息间释放出耀眼的强光，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震荡着激烈的波澜。那名为不恕的巨木张牙舞爪地伸开粗壮的枝条，狂乱地挥舞起来。那光陡然又变得极深，那些“手臂”挣扎几下，纷纷驯服下来，一条条互相交缠着，簇拥着光芒中心，那对年轻的男女。
无人知晓在那一刻，在那两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光芒转瞬即灭，少年抱着失去意识的少女急速下坠，不恕的枝条在他们身畔伸展，像被外力操控般扭曲成诡异的姿态，轻轻将他们托住，放在地上。
巽徵紧握的手心终于松开了，他转身望向同样在凝望他们的女子，终于露出了无奈的苦笑：“……多谢你。”
“是我鲁莽。”离瑛轻声道，她跪在地上，长发无风飞扬，几缕伸入地下，随即像被火焚了般化作烟尘。控制不恕在短暂一刻耗尽了她的法力，她抬起头，细密的皱纹在枯萎的肌肤上绽放，清丽的女子一瞬间竟似老了好几十岁。
“巽徵，星阑轨界的主人啊，这就是你所期盼的重逢么？”那双同样衰弱的眼睛盯住他，“这一夜，不知又有多少怀罪枯萎了啊……”
她蓦然回首，望向二人来时的方向，星光微黯的眸子仿佛看穿了那条悲凉的路，忽又低笑，枯朽的嘴唇翕动，再度浅唱，仍是先前曲调：
“直到所有的怀罪凋零，
“迎来天边灿烂的晚霞。
“直到繁星庇佑的子民，
“再度回归天河的怀抱。
“……
“看呐，那包容罪恶的蓝裳化成了染尽星河的烟花，
“看呐，那好梦正酣的稚童盼来了慈悲普渡的祝祷。
“……
“不恕的枝芽终有一日会绽放雪白的花朵，
“雪白的花朵终有一日会结出纯净的果实。
“……
“……我将虔首以待，迎接您的——”
林谢二人未醒，巽徵沉默听着，面无表情。离瑛却自行断了最后一句，向着巽徵微微一礼，重新隐入林间。
只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叹息，流淌进巽徵心底：
“请让他们安睡吧，在这永恒的长夜里。”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三章 叶如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