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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二十二
      唐先生本是一直给佳官治着病,方才出去取了什么东西回来,再进来时见小唐正拉着佳官闲聊,便说:絮儿,把外面打扫打扫,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小唐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道:是,师傅。
      到了院里池边却没有停下,直到了月亮门边的梧桐树下,估量着屋里的人是听不到动静了,小唐才笑道:出来罢朋友,天这般热,下来凉快凉快不好么?
      话音刚落,小唐双足一顿,凌空跃起,整个人如大鸟一般直扑树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青色身影闪电也似掠出树冠,衣衫被风鼓得猎猎作响,真如青鸟一般,煞是好看,惊起了几只雀儿扑楞楞飞起,却并不曾踏落一枝半叶。小唐喝了声好,一脚踩在横枝上借力一拧腰身,立时改上冲之势为前掠,树身震得簌簌作响,落叶纷纷。追逐间小唐眼瞧着虽不被落下,却无论如何不能再近一步,心思一动手腕一翻,挥手弹出粒石子,前面那人一侧身闪躲间已被他赶了上来。那人见已逃脱不得,索性便站定了等他。
      小唐下狠眼打量了那人一番,见是个容长脸儿,眉目清朗的年轻人,眉宇温文,料是个读过书的,并非一介莽夫,便笑道:这位兄台,不知有何贵干?
      青衣年轻人见他言笑不拘,一派自在,虽不曾露出笑容,神情却缓和下来:是在下学艺不精,扰各位清修了。
      小唐失笑:你是说如果武功够好不被发现,你就一直盯下去?这却算是什么道理?
      年轻人一拱手:在下也知窥人私隐非正人君子所为,但实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只好得罪江湖同道了。
      小唐仍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为人办事,不过回春堂向有好客之道,不妨进来小酌几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这么瞧却能瞧出什么?
      年轻人本想拒绝,但瞧他飞扬跳脱的模样,心底那一点年少之人的好胜之心大起,便微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一直冷着张清秀的脸,笑起来却着实好看。眼中先露出一点点笑意,渐渐漾开来到唇角,恰如春回大地冰雪消融一般。小唐瞧着也不由得愣了愣,拍拍他的肩笑道:你笑起来满好看的嘛,等下也多笑笑,莫板着张死人脸吓到了我的小美人官官哦。
      话说得放肆,那人却没生气,只淡淡道:兄台姓唐?在下邱涵。
      小唐看他的身手本以为已成名成家,谁知竟是从未听说,久仰是用不上了,便打个哈哈:好名字,比我的好。
      这算什么话?邱涵犹在发怔,小唐已径自向回春堂走去。

      第一次这么近地看那个雪玉一样的人儿,忽然就觉得,这么曼妙的一个人儿,是不该身在尘世的,十丈红尘繁花似锦,越发配不起他。看着他蹙眉轻咳,弱不胜衣的模样,就忍不住想,许是上天也舍不得放他在这人世间受苦,所以刻了意要收他回去罢,真是谪仙一样的人物呢。
      谢无心的脸色却很不好看:小唐,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
      邱涵虽眼里都是佳官,却还神思清明:谢先生,邱涵屡次打扰,实在对不住。
      小唐笑道:怕什么?反正想知道的他大概也都知道了。又转过头问邱涵:可对?
      邱涵多少有些尴尬。谢无心也不知自己是怎地了,从来有甚窥探监视都是一笑置之任其来去,偏今儿个看见邱涵眼不错睛地盯着佳官瞧,平时对着江雁回和佳官眉目传情还尚能平心静气,现在却是莫名的一阵恼火。
      他们三人唇枪舌剑也好,针锋相对也好,对佳官竟是个于我如浮云毫不在意,只静静地啜着药,许是苦得很,微微地蹙着细长的眉,喝完了把碗轻轻放在桌上,谢无心递过一盅滚白水,柔声道:佳官,清清口。反正邱涵已晓得佳官在他心里的分量,也便没什么好掩饰的了。
      佳官喝了口水,用细白得没有血色的手指攥着杯子,似乎想汲取一点暖意,可这样的天气里会冷么?邱涵想着,欲问,又觉冒昧。佳官忽然瞧了他一眼,那双清清亮亮的眸似是什么都没看,却又似什么都看到了,竟一直透到心底。邱涵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我身子不好,所以觉着冷。佳官忽然说道。邱涵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对自己说话,不觉吓了一跳。
      你八成是来瞧我的病究竟怎样,也不劳你费这个心,我的病怎样,我自己都不晓得,怕是要听天由命。佳官低垂着眸说得平和,谢无心却发觉他眼中含了分煞气,冷得怕人。
      辛苦你亲来探视实在不好意思,要不要我请唐先生把每日的脉案写了下来送去给你?佳官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但谢无心听得竟觉背后一股寒意涌来:林佳官是极平凡的,如何敢委屈邱大侠这等高人?还望邱大侠回去报与王爷知晓,他要林佳官传的话已经传到,但林佳官人微言轻,有负深望了。
      他素日虽任性刻薄,但多是说笑打趣,绝少伤人。如今第一次发作,竟一个脏字也无,却是字字如刀似剑,若冰若霜。但更惊诧的是谢无心,他虽想过邱涵可能是慕容桢的手下,但并未向任何人提起,现下却被佳官一口道破,瞧着他秀丽的容颜霜冷胜冰,秋水也似的眼寒光流转,真真厉烈得更强过慕容桢的阴沉刻毒。

      待邱涵走后谢无心问佳官:你怎么知道他是怡亲王派来的?
      佳官略有所失般出了会儿神,才淡淡地说:他身手该是很好,却没有江湖气,又是受人指使,必身在官门,这么算下来,有来由要盯着我的,也就是怡亲王了。还有……
      还有什么?小唐问道。
      他看我的眼神。

      为什么到了这京城,每个人都拿我与那个人兴比?林佳官是林佳官,怡亲王是怡亲王,只空长了相似的容颜,却无关也无情。
      佳官冷冷一笑,方才压抑许久的那点苦那点恨都一股脑地发作了邱涵,其实细想想慕容祯便真派人盯着他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自己多少有些失态,现在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没个着落处,闭了眼不想再说话。谢无心也觉刚刚自己对邱涵太苛了些暗自后悔,不是一向极能宽厚待人的么?怎么沾了佳官的边儿就压不住火呢?

      再怎样看重邱涵,要紧的事究竟还是自己做来得稳妥,何况走了风就是抄家灭门的罪。慕容桢瞧瞧壁上的西洋挂钟,估摸着邱涵也该回来了,谢昭阳那边交给他该是没问题的罢。不大不小的事,再说这回若真个事成,哪还用得着谢昭阳?
      听了邱涵的回报,慕容桢脸色煞白,咬着牙沉吟一阵,忽然抓起手边的茶杯砸了过去:这么点事也办不好,你怎么当的奴才?
      茶杯自邱涵耳边飞了过去在墙上撞得粉碎,他却神色不变:属下无能,请王爷恕罪。
      慕容桢越想越气,谢昭阳林佳官,竟是哪个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个比一个倨傲无礼,怎么就死了心认定自己绝无好意?真真不可思议。
      却没想想自己何曾是好意。
      索性把谢昭阳的事放在一边,反正他定然知道自己盯上了林佳官,必是不敢叛了自己,还不如踏踏实实预备自己的大事。
      算一算时日,就快到了呢。

      这日回来,雁回一脸的闷闷不乐,佳官虽然神倦身软,还是勉强打起精神问他怎么了。
      我没事。是房师……雁回欲言又止,似是难以开口。
      嗯?佳官慵慵地问着,习惯地倚在他怀里狭长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像只偎灶猫儿煞是可爱。
      雁回一咬牙:房师给我提了门亲,被我推掉了。
      佳官反而笑了:这有什么可愁的,难不成你动了心?
      雁回却没笑:自然不是……只不过想着这日子越发难过了,先是三五日一张揭帖,后又听说有人在圣上面前弹劾,不知怎地竟被压了下来,本以为没事了,房师又弄出门亲事——
      佳官听他说得正色,也敛了笑容,半晌才幽幽道:雁回,按说当初你进京是我主张的,出得事来我自然是脱不了干系,现下你做得难了,只叹我也帮不得你什么。原以为你做了官,衣食无忧,日子也好过些,现在看来竟是有它没我的格局——
      我只能问一句,你到底恋不恋着这个官位?
      雁回犹豫了一下,仍是笑道:傻孩子,我哪放得下你。
      佳官瞧着他的神情,又想起前几日他说被弹劾只怕是为着谢无心得罪了怡亲王,待你病愈咱们还是再也莫和他扯上什么关系的好,心里乍暖还寒的就有些焦躁。
      那你辞了官,我们还回无意河边好么?佳官定定地望向他,一双白水银中浸着黑水银也似宝光流转的眼竟深沉不见底,却又明明白白地闪着切切的期冀。
      可你的病……
      无妨,只要你说走,哪里我也随你去。

      其实座师还说:现在皇上虽不待见你,但毕竟你的才学名声都在那里明明白白摆着,我也是从心里赏识的。你若成了亲,再过些日子,京城哪日不出点子新鲜?这事也就自然淡了,到时候我荐你出几个学差,办得好了,稳稳当当一路授掌院、内阁学士、大学士,自然地就宣麻拜相了,至不济也混个外任学政,也是人人心向往之的要缺。
      虽然从前并不曾想这么多,起先也不是为了醒握天下权醉枕美人膝才跻身龙门仕途,不过是想方便给佳官治病。未想着自己有甚远大前程时,倒也坦然处之,任什么亲王权相都不在意,可一旦知道了自己原竟可如此,毕竟身为堂堂男儿,近来又耳濡目染地学了不少官场之事,要说听了半点不动心是假的,但若真为着恋栈权位应了亲事抛了佳官……
      左右为难啊……

      李相手下虽是不乏能臣,可毕竟为人臣子,比不得怡亲王天生贵胄,世袭罔替,一呼百应,于是趁着此次科举取士很是好好拉拢了一番。见江雁回颇受皇上欢喜也在他身上好好下了番功夫,只盼他不要是扶不起的阿斗,放着大好前程不走,硬是鬼迷心窍拼了命地就是贪恋美色。怡亲王瞧着找江雁回的碴不管事,便另寻他人晦气了,夹杂上自己手下几个不要紧的人,倒也奏一本准一本,不知不觉间也削了李维臣些许势力。其实真正目的倒不在此,无非是借此摆明自己虽好权,却只是要做个权倾半朝的王爷,转移皇上与李维臣的注意而已。
      眼下里,京城百姓已是往家搬着香案爆竹,预备醴酒香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得胜回朝了。
      只在偶尔空闲的那么一瞬,慕容桢想起那个寒傲如冰白衣如雪的少年,心下就是一阵涩涩的似打翻五色,却看不清自己的心,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上,四皇兄,我只要你还了欠我的。可奢求么?

      想起问出那一句时雁回的犹豫就有些心寒。虽是没再追问,却看得出雁回怕是还瞒着自己不少话。从不曾想过雁回会恋栈权位,以为他也是一样的视富贵如浮云以为他也可以悠然见南山,谁知临到关头,他也是……好在还有那么一阵犹豫不决,没有选了荣华富贵,也没立时虚情假意地说是选你,没让自己彻底地凉了心绝了意。
      雁回,你给我的真心,到底是几分?
      这样想着的时候,身上就有些冷意。
      雁回,佳官必不负你,只求你也莫要负我。你已为我放下一回富贵放下一回旧情,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奢求,但还请你,不要负我。
      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林佳官几时变得这般患得患失优柔寡断?当初面对着实实在在的雁归尚能笑得灿烂,如今还未见怎样竟就没了勇气么?难不成是想着时日无多所以人也软弱起来?
      所以冷笑一声,斩断那些女儿家也似的犹豫不决,打点精神。
      林佳官,终究要做林佳官。若雁回去意已决,自己便苦苦哀求又有何用?
      只是舍不得啊……把心全给了他不能忍受就这么被抛下输得惨烈。自己怕已是时日无多,难道真要孤身上路?
      林佳官,也会怕寂寞呢……

      夜深人静初,谢无心站在回春堂的池畔,放出一只深褐色的信鸽。那鸽子看似呆呆地走了几步,忽然一振翅便扑楞楞地直冲云霄,快如闪电。

      二十三
      小唐医术传自唐先生,自然颇佳,甚得皇后的赏识,十七岁上起就行走三宫六院。现虽挂着太医院医正的牌子,但只是个虚名,皇上说他这样的医术这样的性情,进太医院那种地方只能糟蹋了,所以身无官职,也并非真正的太医院中人,不过连六部官员见了他也不敢怠慢。谢无心想知道些什么只需问他一句,没有不能知道的,所以对慕容桢的打算倒猜出大半。
      毕竟连当今圣上,也未见比他更了解慕容桢。
      但他无意插手。仅是党争就已能搞得血流成河死伤无数,何况是夺这个天下?不是他自私,而是实在管不起也管不得。难道要他无凭无据地就动手杀了怡亲王?他做不到。若是说与皇上知晓……他却没这份狠心,一旦皇上办了,那就是抄家灭门之罪,牵连甚广,搞不好连佳官也卷进去——毕竟是未出五服的表兄弟。他实在没那么伟大,为了并不曾放在眼里的皇上牺牲佳官。
      他能做的,也只有保住身边这几个人。
      有的时候真有些气恼,自己日日伴着佳官尚不得他倾心以待,江雁回那般软弱却怎地就让佳官一心牵挂?倒不欲横刀夺爱,可看着佳官为江雁回的犹豫不决伤心伤情实在是……
      想拥紧永远也不能拥在怀中的小小人儿,让自己的体温可以全部给了他暖了他,那样的冰冷不该是十六岁的少年啊。想看到那张苍白的容颜上泛起羞涩的红晕,想看到那双过于清冷的眸子里闪过孩子气的喜悦,想看到那薄薄的水色的唇边漾着恬淡而悠然的微笑……
      因为得不到,于是那份渴望的心愈发炽热了。

      这月初十,是佟大将军得胜回朝入城的日子。朝野上下无不欢腾,开国以来西边一直不得安宁,前后三次战事只落得损兵折将,刹羽而归,每次军费耗损达上千万两银子,四名大将被斩,还有一个宰相获罪。这回一举荡平,怎不使龙颜大悦,少不得会大大操办一番。怡亲王足足忙了半月有余,召见礼部兵部户部司官,布置郊迎大礼。哪里该搭彩坊,何处应设芦棚,百官迎接地址,官员排列次序,又传令京城京郊沿道百姓家家设香案,户户鸣爆竹,醴酒香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得胜回朝,十分的尽心尽力。
      四皇兄,这是最后一回,我为你做事。
      无论事成事败,我与你,都再没有以后。

      还未到正日子,城里已闹得反了天,人人见面说的都只有这一件事,都盼着到时一瞻王师凯旋的风光,更想瞧瞧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模样。小唐是个好热闹坐不住的,早早地就死气活赖地央着唐先生想去看。唐先生一句话就推了给佳官:你去问佳官,他若去,你就能去。
      佳官向是不好热闹的,想起人山人海的就心里烦躁,可看小唐可怜兮兮地瞧着他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也禁不起小唐为讨他欢喜满屋子乱转翻出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折腾得累,便应了。他去,谢无心自然也要去的。雁回身有官职,虽然去,但不能跟他们一处。

      皇上,臣总觉得这次郊迎,似有些……李维臣欲言又止。
      皇上蹙眉瞧着手中的一张信笺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悠悠地道:衡玉,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一个人不能总是做梦,总要醒的。
      只是这一回,不知梦碎的是哪一个,美梦成真的,又是哪一个。
      桢儿,欠了你的,我不能还。这种事,一旦翻身落马,就是万劫不复。

      初十卯正时牌,听得大营三声炮响,便有一队兵士举矛戈出营沿驿道布防。过一会儿有几个军士打马飞奔入城,于是城中拱辰台鸣炮三声,钟鼓楼齐撞响,各寺院大钟也遥遥相和。几乎同时间入城大军画角齐鸣,军乐高奏,大军仪仗隆隆而过,尘土飞扬。数不尽的龙旗,九龙曲盖,大刀红镫。一座接一座的扎花彩坊间人流如潮万头攒拥,万目睽睽如狂如醉,瞻仰大将军风采。九门提督和顺天府衙门的兵丁手拉手结成人墙为佟大将军的三千仪仗开道。
      小唐早挤进人群里不知哪儿去了,谢无心护着佳官远远地站在僻静处,低头看时只见佳官眉宇间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在想什么,眼前的胜景竟似全未入眼。
      你做过官罢。佳官忽然问道。
      谢无心愣了愣:是做过几年。
      做官……有意思么?
      意思?谢无心苦笑了一下:看你自己喜欢罢。若是喜欢手握重权叱咤风云的,自然觉得有意思。官居高位,自然人人见你谄笑献媚,卑躬屈膝,倒真是风光得紧。就像此时此刻,谁敢不巴结佟大将军?人人五体投地不敢仰视,你高高在上,心里又是何等的快意?
      佳官静静地听着,脸上也没甚表情,只一双清澈的眸忽然深沉得看不见底。

      这时小唐又转了回来,大街上也不避讳,竟就用了轻功窜高伏低地拣了人家屋檐房顶一路过来,笑道:仪仗快过去了,到了午门就不是百姓能进的了。我打算寻个官儿带我进去,你们怎么着?
      佳官淡淡一笑:你去罢,我和谢先生在这里等你。好歹一起出来的,不一起回去的话唐先生该说了。
      小唐大喜:我就知道官官最好,最肯为人想的。等他们礼成进大内领筵时我就回来,你们别着急哦。

      按这个速度,只怕还得一个时辰小唐才回得来,咱们且寻个茶馆坐会儿可好?谢无心温声道。佳官点点头。

      午门前关防得没有一个百姓,连同入京引见述职的足有上千官员,一见中营到达,怡亲王一声“百官跪接”,立时唿啦啦跪了下来,接着静鞭三声,午门正门轧轧而开,三十六名太监抬着端坐在明黄亮轿上的皇帝迎了出来。立时丹陛之乐大作,左掖门下三百六十名畅音阁供奉在黄钟编磬的撞击中,徐徐唱道:
      庆溢朝端,霭祥云,河山清晏,铃旗迢递送归鞍。赫元戎,紧良翰,靖献寸诚丹。载于戈,和佩鸾。功成万里勒铭还,遐迩共腾欢……

      江雁回这才真正知道,什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远远地跪在百官队伍当中,忽然想起座师杨尧臣给他描述过的前程,心中一阵悸动。

      四皇兄,你且好好看着,看着眼前这些人。他们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并非为着你,而是为着你是皇帝。
      这个位子,谁坐了,谁便是天下第一人!
      它本该是我的,是先皇传给我的!
      是我的东西,谁也不能拿了去。便是你,也不行。当初我势单力孤,你串通宣诏大臣矫诏夺了去,如今我已经处心积虑地等了七年,势力已成半朝,我再也等不下去。莫要念着我是你的九弟,你的桢儿,你若顾念那一点旧情,就不该夺我的皇位,还假惺惺地封我作甚世袭罔替亲王,我却不稀罕。在接了那一道旨后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怡亲王攥紧了白皙的手。

      皇上含笑徐步下了乘舆,静静听完歌乐,便向佟大将军走去,亲手为他解去身上的战袍——所谓的“去甲胄”,佟将军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嵩呼:
      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上含笑受礼,俯身伸手欲亲自扶他起身,正说着:大将军鞍马劳顿,着实辛苦你了——
      大变骤生!
      佟将军猛然拔剑,众人还不及反应,皇上已被他挟持在手中。
      皇上虽不谙武艺,却还镇定自若,斥道:佟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佟将军也不答话,只扬声道:怡亲王,皇上已在我手,你还等什么?

      佳官与谢无心坐在茶馆里,周围的人们犹未从刚才的兴奋中平静下来,不住口地说着。佳官听着,唇角竟漾着抹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眼睛却冷冷的。谢无心瞧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忽然小唐闯了进来,一见他们便冲过来,谢无心笑道:慌慌张张地作什么?这么大人了,也不见安分点。
      小唐居然没有反驳,只压低了声音说:出大乱子了,你们跟我出来。

      慕容桢反了?!虽是早已料到,谢无心还是大吃一惊,他当真要谋逆?

      偌大的午门前,佟将军的三千仪仗早已刀出鞘箭上弦,虎视眈眈地对准众人。百官心惊胆寒听着怡亲王慕容桢清扬明亮的声音:
      慕容徵,你休怪我。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的!
      皇上颈架利剑居然也不慌乱,驳道:怡亲王,你说这天下本是你的,可有何凭据?
      怡亲王一声冷笑,缓缓地踱到他面前,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一张杀气严霜的秀丽容颜漾起极温存的笑,用低柔的声音悠悠说道:四皇兄。
      这样的微笑,有多久不曾在他面前露出?
      这样的微笑,有多久不曾看他脸上露出?
      这三个字,有多久不曾当他面唤过?
      这三个字,有多久不曾听他唤过?
      皇上只觉心里一颤,几乎就忍不住要应,想应,欲应,却还是强忍下来,
      四皇兄。慕容桢又凑得近些,声音越发纯净如水清澈如泉:
      桢儿想问你,当初父皇的遗诏,究竟写的谁继承大统?
      远处的人自然听不清弄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跪得近些的一二品大员却听得分明,脸色都是一变。

      皇上看着他清亮的凤目,深深的,黑黑的瞳,映出自己惨白的脸。

      四皇兄,你的眼睛里有桢儿呢。
      桢儿的眼睛里也有四皇兄哦。

      几乎要迷醉在那一汪深潭也似的眸中。
      那一天,有个小小的孩子站在宗学门口,用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怯怯地往里张望。只有他看到了。
      那么粉雕玉琢的人儿,我见犹怜。
      曾经把他当作大树一样依靠的桢儿,会用清清软软的童音唤着四皇兄。被太医关在空屋子里“败火”的桢儿,哭着喊着嗓子都哑了,脸色煞白煞白的,他把那小小的人儿抱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已经来不及了,可桢儿终于睁开哭得红红的眼睛,波光潋艳中那眸子依然映着自己的身影。
      下意识就要把那一句真相,说出口。

      桢儿,四皇兄对不起你。

      忽然颈上一疼,耳边有人大叱:还不快说!
      是佟将军。
      乍然猛醒。自己好糊涂,怎么居然就想说出真相?这一句说出了口可还能翻身么?当下自己还是皇帝,慕容桢还是谋逆。只要站定了这一点,天大的事也由他翻云覆雨。
      因为他是一国之君!

      慕容桢狠狠瞪了佟将军一眼。
      皇帝松了口气:怡亲王,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当初先皇驾崩,我继承皇位,都有众臣工为证,你不也奉诏了么?
      慕容桢知道逼他承认已不可能,当下要紧的是镇住大局,只要皇帝一死,他的几个孩子都年幼无知,自己必能掌握大局。
      其实不是没想过暗杀之类,毕竟皇帝驾崩,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摄政王,但随即那一股炽热的渴望就涌上心头:
      本就该是我的东西,我要堂堂正正地拿回来!

      但现在已顾不得了,慕容桢向佟将军一声大喝:杀!
      杀了他,先前笼络的官员自然会拥戴自己登基,不听话的就交给佟将军杀无赦!

      谢无心忙忙地嘱咐一句:佳官,你在这里等我们。就和小唐匆匆地往午门去了。
      如果慕容桢成了倒也好,一旦事败,皇帝必定大索天下,佳官可怎生是好?他虽已飞鸽传书与甄继祖,但至今不见踪影,谁知他可赶到没?

      佟将军一声令下,三千兵士就要动手。慕容桢笑得神采飞扬:四皇兄,瞧见没?纵是你一向防着我不给我兵权,我也自有办法。
      皇帝居然也笑了,只听他笑道:
      是么?那倒也未必。
      话音未落,只见那三千兵士已倒戈相向,佟将军也已收剑入鞘,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
      方才臣一时情急伤及皇上,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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