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她醒来的时候是深夜。
漆黑的夜空孤零零地只挂了一轮明月,兵士们的帐篷还是闭着的,帐篷中间的篝火熊熊燃烧,而她睡在外面,没有帐篷,没有篝火,甚至就连轮班看守她们的兵士也比她好,有个毯子傍身。
原以为自己必定夜夜不得眠,没想到环境如此艰苦,她却能依然酣睡。
周围蜷在一起睡的是像她一样的女子,披发秽脸衣不蔽体,浑身散发出难闻馊臭的气息,当然她自己身上也是这种气味。这太正常不过,一路被发配到西凉,连续二十多天都未曾沐浴,怎么可能没有味道。
记得第一次闻到这个味道时候她险些吐了出来,不过后来渐渐习以为常,再后来连自己染上这个味道,她便更是没法挑剔。不过味道终究难闻,她皱皱眉头,下意识避开稍许距离,离那些女子远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示自己曾经的与众不同。
念头一生出她便楞了。
曾经?她自嘲笑笑,哪里还有曾经?
呵,要真的说曾经,那么曾经的她是天上的明月,如今的她是地上的贱泥。
抬头,天上的圆月皎皎其华,真美啊,美得让人恨不得撕碎一片片咽下,就如当初的她,于是她就真的被撕碎了,没了父亲,没了家世,没了名声,她一生中的最美好在她二八年华这一刻戛然而止。
十六岁之前的许明月出身名门,高雅端庄,让人艳羡。
十六岁之后的许明月跌入奴籍,卑贱肮脏,让人鄙夷。
可是能怎么样呢?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能活着已经是大不易。
不远处的小树林,隐约传来男女交、欢的暧昧声音。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押送女奴的兵士一路辛苦,总要是找寻乐子来发泄发泄,这群女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为了谋个更好的去处,有的人心甘情愿献身。
树林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被吵醒,听见是这声音,又不耐烦捂住耳朵翻过身继续睡。
习以为常的程度让许明月瞠目。
要是以前,她哪能容忍这么败坏风气的事情,莫说是听,就连提都不许提。
不过那也是以前。
如今她许明月什么都没有了,破罐子破摔罢,还能有比这更糟了么?
她闭上眼,在这样的声音中沉沉入睡,毕竟明早还要赶路,她要好好休息。
但有的时候,人真的不能自我安慰。
因为你越是自我安慰,那么事情之后的发展便很有可能让你不得不再自我安慰下去,到最后没有办法自我安慰。
从被人伺候的主子沦落到伺候别人的奴婢,已经狠狠践踏了许明月的自尊。
可是许明月没有想到,到了西凉城,她竟然是被打入了娼籍。
什么是娼?
青楼一门,妓为上,娼为下。
同样是伺候人的,但是伺候人也是分三六九等。
最好的奴才莫过于宫里,虽然竞争很惨烈,但是好歹付出和获得成正比,一朝功成万般荣宠。
最差的莫过于连奴才都不如,伺候伺候主子的人。
妓是伺候主子,而且若是运气来了还可以翻身赎身做主子,而娼是伺候奴才,可以随意任人践踏,永无翻身可能,一个卖艺,一个卖肉,天壤悬差。
她与若干女子跪在一起,如待价而沽的货物,被一大群人围观指指点点,接受着来自青楼娼门老鸨们的挑选。
许明月啊许明月,你居然沦落到这步田地。
忽然,一股大力袭向她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头
。
那是个半老的娼门老鸨,脸皮皱巴成干瘪的橘,双眼浑浊却不失却精明,看她的目光似乎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她一瑟缩,居然就从她的手中箝制挣脱了。
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奴不听话,老鸨脸色一沉,伸出五指,尖锐的长甲狠狠掐入许明月的肌肤,疼得许明月泪花直飘。这些娼门出来的老妇们哪里懂得怜香惜玉,拖着许明月就向看守的将领走去。
离兵士越近一步,许明月便越惊慌一分。她知道,若是老鸨与那将领一说,再用银两打点打点好关系,那么她的去处便就定了。
不要,她不要去娼门,她不要做人尽可夫的娼妓。
许明月拼命摇头挣扎,奈何身弱力小,怎么比得过眼前身经百战的老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未来娼门之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
“哪里来的人,这么不守规矩。”看守的将领不耐烦皱眉,他还等着把这些女奴打发完好早点回京,这西凉城,偏远哪是人呆的地方。
身边一个熟悉西凉城的兵士立即上前耳语几句,将领不满嗤声:“什么下贱东西,凭什么让老子给他低头。”
兵士见势不妙,又赶紧附耳几句,将领脸色变了变,终究还是迈出步子,向前挤出人群,在人群前头遥遥恭候。
就连紧紧拽住许明月的老鸨,此刻也松了手,一副大气不敢出的规矩模样。
许明月松了口气,密麻的人群阻挡了她的视线,压根就看不到来者何人。
“小将恭迎浣花门门主。”是那个将领的声音。
什么浣花门?
是江湖门派么?
许明月凝神细听,她自小长在京都深闺,朝廷之事她知之甚少,更妄论远离京都的西凉了。
“免了,我家门主听说了西凉新来了批女奴,只是来瞧个新鲜。”声音清脆,带着少年时期些许的变声。
“不知门主可有瞧上的?”将领的声音愈发恭敬。
许久的安静,似乎有什么在人群中极慢极慢地扫过,然后是轻微的说话声。许明月挺直身子抬头,尽量迎合着。
是的,她要被看到,她要被选走,只有这样她才不能落入娼门。她是曾经的明月,她自持自己仍有被看中的资本。
然而事与愿违,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门主说了,这人多,看得他头疼,这次就不挑了。”
是谁说过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那是瞎扯,许明月自负美貌,但是一切以看到她的容貌为前提。隔着密密麻麻的人,她看不到门主,那门主也看不到她,那什么瞧不瞧上都是废话。
许明月一直挺直身子,却一直没被看到。
“小将恭送门主。”最前面的将领谦卑送行。
希望落空,许明月的心跌落谷底,人声逐渐嘈杂,预示着来人逐渐远去,聚集的人开始散开,有围观的人不小心挤入女奴的圈子,随即又被看守的兵士驱赶,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这倒是个机会,许明月悄悄缩起身子移动,想借着这份混乱不知不觉逃离出去,但也就一瞬,一股大力牢牢把她抓住。许明月仓惶抬头,是老鸨那精明世俗的脸,带着轻蔑又贪婪的笑容,就这么直直盯着她,“想逃,没门!”
那一刻,许明月知道什么是绝望。
甘心么?
不甘心啊。
许明月是什么都好,但惟独不能是最最卑贱的娼妓。
“求求你放过我罢,我就是死也不能入娼门。”许明月死命挣扎,看向老鸨的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卑微而渴求,谁能想到,当初闺中人人心向往之的许家明月沦落至斯。
“少来,这一套老妇可是见多了。哪个刚入娼门的不是如此,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还不是乖乖的,死也不能入娼门么?”老鸨轻蔑地嘲笑,“那么你就死给老妇我看啊。”
许明月脸色刷白,紧咬的嘴唇里渐渐泛起腥甜铁锈味。
死,真的要死?
好不容易能活,现在却只有死?
但若是不死就只会沦落成卑贱的娼妓,那便是生死不如。
那不如就去死吧。
许明月抬头盯着老鸨,笑得决绝:“你以为我不敢么。”
说完,许明月奋力以头抢地。
“砰——”头骨撞击地面发出清晰的脆响,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汩汩流出,蔓延整个头部,染红迷糊了许明月的视线。
原本噪杂的人群登时沸腾起来,就连那老鸨也没有想到这女奴竟然说到做到,真的以死来明志,一时傻傻愣住。
“让开,快让开。”似乎是有兵士来疏散人群了,周围的噪杂登时淡去不少。
血液越流越多,汇集成小片的血泊,许明月的头渐渐昏沉。
其实这样也好,许明月悲哀地想,在失去一切后,死去总比活着要来得壮烈。
恍惚中,有什么在轻轻走近。
许明月努力睁眼,想要看清来人模样,却只能在鲜红一片中勉强辨认出个依稀人影,纤细修长。
“名字?”声音低沉中带着魅惑,如最粗的琴弦,却挑动了心底最细最软的地方。
“许——许明月。”她嘴唇张合,三个字吃力吐出。
“这个女奴,我家门主要了。”
朦胧中,似乎听见有人这么说。
独特的清脆与变声混合,和之前少年的声音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