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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惜别长安 ...

  •   太极宫的殿阁高耸入云。

      这里是隋时的大兴宫,到现在还是有人习惯叫它大兴宫。

      飞檐巍峨,直插天际,它的上面是夕阳西下,余晖融融。

      由于殿堂的高大,行走其间的人难免会感到压抑。尤其是夜幕降临时,巨大的黑影就像华丽的怪物一样。

      此时,正值昼夜交替,彩色的琉璃瓦上都笼罩了一层美艳的光芒,轮廓周围也镶了一道金色的光圈,这是皇城一天之中最美丽的时刻——

      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此刻正在立政殿里,沐浴着晚风,听着远方喜庆喧闹的声音,面带微笑地等待她的驸马。

      乐曲悠扬,在大殿里飘渺回荡。

      关无澜将她的衣襟和领口一遍一遍地整理着。

      四处开始掌灯了。

      晚霞也渐渐暗淡。

      两个人相对而坐,在寂静中慢慢等待。

      “我猜……你哭了……”平阳忽然说。

      关无澜抹了一下眼角,平静道:“你错了,我没哭。”

      “你心里……在哭……我……听见了……”

      “瞎子耳朵都灵,不过你例外。”

      平阳伸出手:“止疼药……”

      “你吃得够多了,我怕你的伤要不了你的命,而是我的药要了你的命。”

      “止疼药……全给我……你身上所有的……全给我……”

      “你疯了?”关无澜道:“全吃了,你就要去极乐世界了!”

      “都给我……”平阳笑着:“你……最知道我了……我不想多说……给我……”

      “你死了,我可是不会难过的。”关无澜迟疑着,最终还是从怀里掏了出来。

      平阳的手里多了一个粗瓷的小瓶。她笑着收进怀里:“对……就这样……你最知道我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嫁给他?你要死在和他的婚礼上?”

      “婚礼……他应得的……二十年……他不容易……我不是……为了给他……难堪……才问你要……止疼药的……大唐……容不下一个……功高震主的……将军……而我……也不会低头……一个军人……不能打仗……只能躺着……我不甘心……”

      关无澜叹道:“你也不必如此,从此以后,柴绍的仕途也可谓青云直上了,你可以在朝政上帮助他啊!”

      “女人打仗……已经是……前所未有了……我参政就是乱政……那边的奠雁仪式……结束了吗?”

      “应该结束了,我出去看看。”关无澜起身。

      平阳坐在原地听见门被拉开的声音,然后是无澜小声地惊叫:“天啊……”

      “什么?”她侧耳倾听。

      “见过太上皇。”无澜声音颤抖。

      父亲!

      平阳原本挺直的背瞬间垮了下来:“父亲?”

      “都下去吧,柴绍到了中庭再来通报。”

      果然是父亲,声音比以前更疲惫了些,但底气十足。

      “父亲!”平阳欣喜地伸出手,在空中乱找:“父亲!”

      手落在细腻而厚重的布料上,马上被另一双冰冷消瘦的手握住了:“老七……”

      “父亲……”平阳嘴唇发抖,所有的委屈顷刻间都从眼眶里涌了出来:“父亲!解忧……好想您……”

      “老七……我的老七……”李渊小心地抚摸着平阳受伤的右手,哭道:“疼不疼?”

      “父亲……我要……走了……”平阳扑在父亲怀里,痛哭道:“我……舍不得您……”

      李渊拍拍她的背,道:“傻孩子,女孩家哪有在家待一辈子的?你终归要嫁人的。你能答应和柴绍举行婚礼,我很高兴。我的小猫,还是懂事的……”

      “父亲……我走了……您怎么办?”平阳紧紧抓住李渊的衣袖。

      “不用为我担心……你母亲走时,不放心我,我还不是当了皇帝。你的父亲没有很大的本事,只是很会厚待自己罢了……你嫁人了,倒是让我不放心,你是咱们大唐的最尊贵的公主,不可仗势欺人,要孝敬公婆。”

      “父亲……”

      “要时常回来看我,不要去打仗了,也不要参与朝政,做个平凡的女子吧。”

      “父亲……”

      “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要好好照顾柴绍,他跟了你那么久,不容易……”

      “父亲……”平阳抬起头:“我……一直想问父亲……但是不敢问……现在……我要走了……所以斗胆问父亲……”

      李渊抚摸着她的脸:“你问吧。”

      “父亲……从来没有……恨过我们吗?当年……我那样做……我知道……父亲深爱关美人……我那么做你没有怨恨过吗?玄武门也是……我总是闯祸……父亲为什么总是……原谅我呢?”

      “因为……我是父亲。”李渊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你们小时候也总是吵闹不休,你母亲很严厉,你们都怕她,都来亲近我……每次你们闯祸的时候都会哭着来找我,央求我去找你们母亲说情,我就会找出一大堆理由,在你母亲面前给你们开脱。后来……你们大了,你母亲也走了,你们再闯祸,都不来找我了……我在心里还是想出很多理由,为你们开脱。在父亲心里,你们……永远是孩子。孩子,总会犯错……”

      “可是……您……难道不会……疼痛吗?疼痛时……不会……恨什么人吗?”

      “疼痛时,我就弹琵琶,像为你母亲弹奏时那样专注……一直到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是谁,那疼痛也就淡了。”

      “父亲……我不是……好女儿……”

      “到了我这个年纪,比起自己,我更加在意你的幸福。你想见的人,我从大理寺放出来了,他说他就在玄武门等你,你去吧。”

      “谢谢父亲……为我安排……我实在……太任性了……”

      “怎么会?”李渊扶她起来,为她整理衣物:“你从来都是李家的骄傲,更是我的骄傲。放心去吧,大唐会永远记住你的。”

      外面的喧闹越来越大,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太上皇,步辇到中庭了。”

      李渊起身,平阳惶恐地拉住父亲的手:“父亲?您……要走了吗……”

      “好好活着,一定要幸福……”李渊拍拍她的手背,将她的手放下去。

      “父亲……”黑暗中,平阳怯怯地收回手。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挺直了背,慎重地叩首行礼:“父亲,请多保重……解忧……走了。”

      没有回答,她听见缓慢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

      “父亲……”平阳伏在地上,不断念着“父亲”,却再也没有任何回应了。

      父亲一定觉得女儿还会回来看他吧?

      “殿下……”宫女走过来:“奴婢为您补妆吧,都花了……”

      平阳僵硬地抬起头,表情木然。

      关无澜站在门口,看着宫女在她脸上涂脂抹粉——看着她从父亲怀里的小解忧变回了大唐的平阳公主。

      门外鼓乐齐鸣,华丽喜庆的步辇停在了中庭。

      新郎的从者在外面高声大叫,恭请公主出来。

      嘻嘻哈哈看热闹的小王子和小公主们挤满了中庭。

      长孙皇后十分高兴,竟然难得的有点忙乱。

      关无澜接过宫女双手奉上的幜,为平阳披上,玄色的御尘罩衣把平阳笼罩在暮色一般的暗淡中。

      “殿下,请起身。”宫女将她搀扶起来。

      平阳扶着宫女的手臂,站起来:“无澜……我们要走了吗?”

      “要走了……”关无澜接领过她的手,谨慎地扶她到廊下。

      欢呼声立刻压过了鼓乐,即使看不见,平阳也能感觉到立政殿此时有多么热闹。

      长孙皇后摸摸她的手,流着泪笑道:“咱们的小解忧终于出嫁了……”

      平阳淡然笑道:“姐姐保重……解忧走了。”

      “路上小心点。”长孙皇后吩咐关无澜。

      “是。”关无澜牵着她的手走到台阶旁。

      平阳用没有受伤的手理了一下发鬓:“我……样子……怎么样?”

      “漂亮!”关无澜为她整理衣襟:“你是大唐最美的公主。”

      “我是……天下第一美人!”平阳得意,底气十足地说道。

      关无澜苦涩地一笑。

      想起小时候,平阳总是大着嗓门说“我是天下第一美人”,还经常因为关无澜的美丽而欺负她。现在,穿着礼服的她,真的是天下人眼里的第一美人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美丽的她,这样的话,叫人听了有点悲伤。

      长孙皇后吩咐内侍们准备好抱平阳下走廊。

      平阳听见鼓乐声和欢呼声再度响起来了,想象中柴绍穿礼服的模样一定很英俊,她听见热闹的脚步声和噪杂的笑声,越来越近——

      “抱公主下去。”长孙皇后忽然惊呼一声:“啊……”

      紧接着,平阳感觉自己被人腾空抱起来:“啊!”

      那气势绝非内侍,也不是像是柴绍。

      她有些不稳,只好用没受伤的手摸索着,终于环住抱她的人的脖子,触手的竟然是上等衣料:“谁?”

      没有回答。

      “二哥……是你吗?”平阳摸到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眼眶深邃,鼻梁直挺:“二哥。”

      “你希望是谁?”声音冷冰冰的,带着点生气地意味。

      “你希望……我希望的……是谁?”平阳笑着反问。

      “你好本事,居然能弄来马三宝给你去通知父亲,把他从大理寺弄出来。”

      “即使马上就死……也要折香花……赠美人……不能亏待自己……不能……违背自己的心灵……”

      “和父亲见过面了?哭得很伤心啊……看这小脸花的,胭脂都盖不住。”

      平阳抱紧他的脖子,没有回答。

      四周的欢呼和鼓乐声,被细细索索的衣料摩擦声代替了,她听见叩拜的声音。

      “就不想和说我点什么?”李世民冷笑着问。

      “我不原谅你……死也不原谅……”平阳道:“你做错了,你害了大唐,害了万代天下……你以为自己成了英明皇帝……就会弥补错误。你错了!你也有子孙……玄武门的血还会流的,李家因为你……以后都不会安宁。所有的试图篡位者……都会以你为说辞!他们……都会把自己伪善成你。你……越英明……只会对心术不正者,诱惑越大。大唐的血……李家的血……你会看见的……”她气喘着掏出止疼药,吃了一颗:“你会……看见的……”

      “很好!”李世民点头,道:“我也有话对你说,你听好。我也不原谅你,死也不原谅。我为大唐热血撒尽,每个人都可以说我,唯有你不该!我们是怎么样的情分啊?你宁肯眼睁睁看我死,也不肯帮我……大唐那些虚无的未来和我的生死,你竟然选了放弃我!我不原谅你……”

      平阳将头贴在李世民脖子上,感觉着那跳动的脉搏:“那就让我们……继续怨恨吧……”

      李世民将她轻轻放在步辇上,扶她坐稳,又整理好她的礼服。

      凝视着自己的小妹妹,曾经那个骄傲不羁的小姑娘,何时变成了面前这个笑意从容的女子?

      记忆里她还是追在自己身后,大呼小叫的惹祸精,怎么今天就成了端庄的新嫁娘?

      李世民的手从平阳的肩头滑下,温和地握住了她没有受伤的手:“除了恨我,没有别的吗?”

      平阳握住他的手:“永远不要……违背自己的心灵……坦诚地面对欲望……不要虚伪……”

      李世民沉默下来,忽然间感到手心湿粘,低头看去,他和平阳相握的手里全是鲜血:“解忧……你……”

      那血,是顺着胳膊流下来的。

      “嘘……”平阳压低声音,道:“别出声……我走了……我的部下……才能死心……大唐的江山……才能稳妥……”

      李世民把她拉进怀里:“你不要走!我恕你的罪!”

      平阳悲凉地一笑:“二哥……还不知道我吗……我不可能……活着向你谢罪的……我走了……你要保重……”

      “解忧……解忧……”李世民吻着她的额头:“关于玄武门的秘密……”

      “你……肯告诉我了?”平阳笑道。

      “我……就是智云的秘密。智云……就是我和大哥之间的秘密,也是,玄武门的秘密。”李世民压低声音:“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平阳有些惊讶地张着嘴,少顷,叹息着笑了:“原来……大唐最血腥的……政变……是为了……爱和恨……这总比追逐……权利和欲望……要干净……谢谢你……二哥……谢谢你来……送我……”她抽回手,用袖子掩盖住。

      李世民从辇上退下来,握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湿滑粘腻:“走吧。别误了时辰……”

      “是。”关无澜行礼,起身大声道:“请公主起驾。”

      平阳吩咐道:“把辇上的帘帷都打起来,我要看看今夜的长安城。”

      “这……”侍从为难地看向李世民。

      “把帘子都挂起来。”李世民道。

      侍从们连忙将步辇的帘帷统统挂起来。

      众人高呼“万岁”,鼓乐再次奏响,队伍缓缓移动,掉头出了中庭。

      柴绍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立在立政殿外面,看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路走出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长孙皇后走下过廊,站在李世民身边,吸着鼻子道:“解忧给臣妾留了一件东西,说是转交陛下。”

      李世民望着那喜气洋洋的队伍,道:“是她的兵符印信吧?”

      长孙皇后惊讶道:“陛下料事如神……还有请罪的亲笔上述。”

      “她……”李世民闭上眼睛,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她不会回来了……”

      今天的长安是梦里的天堂。

      残天吉从没见过如果瑰丽多姿的夜空,如此灯火灿烂的街市,如此热情高涨的人群。路旁行人如织,欢呼着平阳公主的封号,高歌欢笑。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奢华的仪仗绵延了半条街,皇城周遭是满街花灯,不间歇的烟火把天空映成了白昼。

      队伍自承天门大街走出来,百姓们的呼喊声立刻盖住了鼓乐。鲜花满天飞舞,顷刻间便铺满了路面。透过高举挥舞的手臂,残天吉看见了无数笑脸,那些老人,孩子,男人,女人,火光灯影变换之中,都是兴奋至极的笑容。

      他停住脚步,在飘散的花瓣里看见了她。

      像第一次见她的那个夜一样,也是火光和月光恍惚,也是人生鼎沸,也是她意气风发,自己狼狈不堪,也是突如其来,不意而至……

      那天她穿了金色的盔甲,在月光里眩目美丽,那颜色就像今天她的步辇,金光灿烂,十分耀眼。

      那天的她像现在一样高高在上,奔驰而来,横刀立马对他大喝一声“来将通名”。

      洋洋洒洒的花雨里,他看见锦衣华服的大唐第一公主,面带淡淡笑容,向百姓们挥手致意——

      却对面前掠过的他,视而不见……

      如果你不是大唐的公主,我就带着我的马匹和牛羊去找你父亲和哥哥,求他把你嫁给我。

      而今,你真的出嫁了。

      我的相貌不怎么样,还是不要委屈你了。郡王!

      错了!即使没有美貌,你依旧是倾国倾城。

      他看着绣工精美的飘带随风拂过她修饰过的脸庞,第一次看见她华服美妆的模样,头发竟然这般井井有条,从礼服领子里露出来的脖颈修长,转动间,他隐约看见了后颈上那道绵延的刀疤,还有挥手时小臂上那些蜿蜒的伤疤……

      残天吉看着步辇从眼前缓缓驶过,一阵淡香扑鼻,有花落在他头上,他摘下来,在鼻边闻了一下。没有草原的花那样香,味道里反而有些许苦涩。

      他抬头,目送仪仗队伍渐渐走进花海和烟火中去。

      血静静地流,滑过手臂的皮肤,那看似华贵玄色的衣衫,此刻已经浸湿了。只是笑容没有变,在挥手的间隙,她摸进怀里,掏出了药。

      今夜,长安城一定是灿烂至极的吧。

      耳边这些欢乐的声音都是为大唐最尊贵的公主而响起的。

      她把药尽数倒入口中。

      “前面……可是玄武门了?”平阳侧头问一旁的侍从。

      “回禀公主。”侍从大声回答:“队伍正在在玄武门前,已经绕皇城半圈了。”

      “叫队伍……停在玄武门,我要……去那里看看。”平阳吩咐。

      “这个……”侍从有些为难,催马赶到前面禀告柴绍。

      柴绍闻言,二话不说举手示意队伍停下,下马径自来到平阳的步辇旁,把她抱下来。

      关无澜见状也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她想去玄武门看看。”柴绍抱着平阳来到城门下。

      “这怎么成?”关无澜回头看看汹涌的人群,道:“会误了时辰的,这么多人看着,不好。”

      “解忧说想去。”柴绍执拗地抱着平阳,登上台阶。

      关无澜诧异地看着他们,想追上去,却忽然感到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低头看,地上是一串血迹——

      那点点滴滴的血迹来自前面的两个人。

      解忧……

      关无澜终于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回望天空,此刻正是狂欢的高潮。

      平阳抱着柴绍的脖子,微笑道:“谢谢。”

      守城楼的士兵惊慌失措地分开两边,低头行礼。

      “谢什么,我们是夫妻了。”柴绍抱着她,步履艰难地往上爬。

      平阳听着他粗重的呼吸,道:“放我下来吧……你的伤还没好呢。”

      “不。”柴绍把她抱紧:“我要抱你上去。”

      “你呀……”平阳靠在他肩膀上,笑了:“我走了以后,你要善待自己……凡事不可太过张扬了,要懂得韬晦……”

      “你走?”柴绍道:“你去哪?”

      “去见母亲和哥哥们……”平阳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总有自己的理由,我何必问。”

      “残天吉在上面等我……”

      感觉抱着自己的手臂僵硬了起来。

      柴绍勉强笑道:“为何告诉我?”

      “因为……对我来说,你很重要。”平阳坦然道。

      柴绍轻叹:“这种时候都不肯骗一骗我吗?”

      “我怎么忍心骗你?”平阳吻吻他的脸:“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柴绍低吼道:“你今天和我成亲!”

      “即使瞎了,大婚了……即使快死了,我也不甘心随波逐流,任人摆布。”平阳苦笑:“即使是今天,我也不愿意……骗你,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灵。我想见他一面,即使已经不能‘见’了……你应该知道我的,我就是这样难以理喻的人。”

      “我只是想知道……”柴绍嗫嚅着。

      平阳打断他:“你想知道,我是不是爱过你。”

      柴绍声音颤抖:“爱过吗?”

      平阳平静道:“你觉得当年,我父亲为什么会答应你的求婚?”

      柴绍答道:“因为大夫说你不行了,我哭得那么厉害,太上皇觉得我很重情义才答应了。”

      “并不是。”平阳摇头:“父亲骗你的……那天,你们都以为我还睡着,其实我醒了,我在帘帷后面听见你说话了,于是偷偷拉过父亲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写字。我写……快答应……”

      已经到城楼上了,柴绍把她放下来:“要小心,我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平阳微笑。

      “解忧……”柴绍轻唤她的名字:“你好久没叫我的名字了……”

      “嗣昌……”平阳叫他:“嗣昌……”

      柴绍揽住她的腰,低头轻吻她的嘴唇。

      平阳温柔地回应他,眼泪滑过脸颊,却没有出声。

      “对不起……”柴绍放开她。

      “对不起……”平阳拭去泪水,转身走向夜色中和烟火中。

      残天吉听见脚步声,转头看着华丽的火光里走出来的人。

      两人面对面,谁也没有说话。

      “残天吉……”平阳停住脚步:“残天吉,你在吗?”

      残天吉走过来,看着她的眼睛。

      “残天吉?”平阳歪着头,仔细听噪杂中的动静。

      残天吉举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李解忧……”

      “残天吉。”平阳笑了:“你在哪?”

      “你的眼睛……”残天吉抓着她的肩膀:“你……你看不见了?你眼睛怎么了?”

      “残天吉……”平阳笑着,用手指轻轻碰碰他的脸:“早就看不见了,反而心静了许多,没什么……你还好吗?”

      “我很好……”残天吉握住她的手腕:“你流血了。”

      平阳把手在礼服上蹭了蹭:“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当然!”残天吉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你瘦了……”平阳的手指滑过他的鼻子:“你鼻子还挺高的……郡王的相貌当真比我好。”

      残天吉无语地看着她的脸,心里存了许多的话,却都梗在胸口一句也说不出来。梗得心里发疼,梗得喘不过气。

      只能专注地看着她。

      她的弓箭那么好,可是她却再也看不见标靶了。

      她的骑术那么好,可是她却再也牵不得马缰了。

      她的身手那么好,可是她却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无法再同她并肩作战了……

      他看着她的玄色礼服,从此后她就不再是他的同袍战友了,她是大唐的公主,是大将军柴绍的妻子,是他遥望长安时的一抹想念。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平阳轻声道。

      “你说……”

      “那次……你们在河边,我拿走了你们的衣服。你们……怎么回城的?”平阳道:“我一直想知道……”

      残天吉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眼泪滚在眼圈里:“你的人落下一条裤子……我让士兵穿上那条裤子,回城去叫救兵……我们就在河里泡了很久……”

      “啊……”平阳也笑了:“我要责罚那个手下。”

      “你对我真狠。”残天吉苦笑:“我来,也是有话问你……”

      “你说吧。”

      “记得我跟你说过,如果你不是大唐的公主,我就带着我的马匹和牛羊去找你父亲和哥哥,求他把你嫁给我。我想问你,若我来,你会答应吗?”残天吉望着她。

      “那时我不是说了吗?你来……我就揍你!”平阳笑道。

      “挨揍也不怕……”残天吉退开一步,清清嗓子,大声道:“我叫阿史那苏尼失-残天吉,今年二十二岁,尚未娶妻。我的马就在帐篷外面,我的兄弟带着牛羊也在外面,姑娘你正是我心里想的那个仙女,恳求你能下凡在我的帐篷里……”

      平阳大笑,笑得眼泪都落下来了。良久,她止住笑,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戏弄之词吧?”

      残天吉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轻轻拥抱住——

      隔着厚重的礼服,隔着大唐和突厥,隔着千里草原,两个人相拥在一起。

      像抱着一片珍贵的羽毛,残天吉全身颤抖,却不敢用力,只敢用最小的气力环住她。

      平阳把头埋在残天吉的怀里,闭着眼睛,眼泪很快把他的衣襟浸湿了。能听见他的胸膛里强健有力的跳动,被抱住得肩膀是微微的暖意。

      那是像流血一样缓慢而温和的暖意,当放开的时候,就像血流干了,会变得格外冰凉。这种久违的暖意,让平阳的胸口顷刻间陷入了麻木之中,整个身体都飘然轻快起来,她知道是关无澜的药起效了。

      也是她的时间到了……

      听着连绵不断的炮竹和烟火响声,平阳抬起头:“你送了我一个女奴隶,我却没有回礼……我就送你这个吧。”她推开残天吉,退后几步,伸出双手,身后眩目璀璨的光芒呼应着万丈星空:“我送你这一片美丽的夜空……这是我们大唐的夜空,是因为我才这样美丽的,你一定好好收着……”

      残天吉望着眼前明亮的天空,和天空下同样明亮的新娘,这一切都在水气中模糊起来:“真美……”

      “长安的烟火,洛阳的花会都是我最喜欢的。”平阳空洞地看着天空:“我看不见了,你要好好收着,在草原,是没有这样的热闹的……”

      “我们草原上有星星,虽然没这般热闹,却很安详,叫人心里踏实。”

      “我不喜欢踏实,我从小就爱热闹。”平阳靠着墙,慢慢坐下来:“我小时候来长安,就在这玄武门上,和父亲一起看烟火和花灯,累了就睡在父亲怀里……”

      残天吉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把她的头放在自己怀里:“你可以靠着我,虽然不能看烟火,但是可以听炮竹。”

      平阳慵懒地依偎在有青草味的胸膛上:“残天吉……谢谢你来看我。”

      那口气就像对一个住在隔壁的朋友说话,两个人心里那些话也没有说得多么清楚。没有见面的时候,千言万语,见到了,才发现尽在不言中。

      残天吉看着绚烂的烟火和灯火闪烁的城市,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满足感,这个城市,这个国家是这样美好。如果他是平阳,也会誓死守护这里的。一想到这片土地会因自己而富足丰美,即使是死亡,也变得不那么恐惧了。

      “真美……”他嗫嚅道。

      “我的大唐是天下最美的地方……”平阳看着前方:“你能看见如织的灯光和整齐的市坊吗?这样的夜里……根本不用担心狂欢会带来混乱,大唐的百姓是世上最好的百姓……每一次从战场上归来,看着这些百姓……我就快乐得想哭……他们多美好啊……”

      “是啊。”残天吉轻轻理着她的飘带:“就像我站在草原上,看着牧民们心里就觉得很高兴,什么也不干,听牧歌,看云彩……他们能幸福,就感到死也不怕了。”

      “一个军人……能有的幸福就是守护他的土地和百姓……”平阳指着远处:“我老是想,有一天我死了,不要他们用公主的礼来葬我,也不要溢号……只要像个军人那样送我就很好了……”

      “来世就做个男人吧。”残天吉抱住她的肩膀:“我们生在一起,做兄弟,做同袍战友……”

      “不。”平阳笑道:“来世你做个女人吧……我会带着牛羊和兄弟去你父亲那里求娶的。到时候,你可要乖乖答应。”

      “放心吧……我总不会揍你的。”残天吉抓住她的手,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指:“无论是兄弟,还是夫妻,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永远不会背叛你……”

      “谢谢你,残天吉……”平阳环住他的腰:“谢谢……”

      “你累了吗?”残天吉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慢慢地拍着:“累了就睡吧,我会抱你下去的。”

      “残天吉……我走了……大唐会给你一位公主,这位公主会让大唐和突厥世代修好。你要好好对待她。”平阳嘟哝着:“你要……多保重……”

      “她也会打仗吗?”残天吉问。

      平阳笑了:“不,我们大唐的公主……都是贤淑的女子,不是都像我这样不循礼法……她们都是好女孩。她们会让突厥兴旺,她们都是我的姐妹……”

      “你不是不喜欢大唐到塞外和亲吗?”

      “我是不喜欢……但是,我希望大唐的公主能嫁给你……”

      “我不想要大唐的公主……也不想要权利和富贵,我只是想看看一个叫李解忧的人,她是我的敌人,朋友,同袍战友……”

      “郡王,我说最后一次……不要把我的姓和乳名放在一起念……”

      “我喜欢这样叫。”残天吉不以为意:“因为别人不会这么叫你。”

      平阳叹了口气,无奈道:“那好吧……这名字也算我送你的礼物……我送你的礼物你都要收好,每次来长安看见烟火你就想,那是我送你的……叫我的名字也要想到那是我送你的。这些你都要……收好……我走了,你要好好过……在外征战要注意身体,要知道保护自己……”

      “其实有一件东西,是从你那偷来的。”残天吉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摸到了吗?”

      “什么……”

      “这个布条。”残天吉拿着她的手指按在手腕上,那里绑着一根布条:“是你的发带,那次我们为了女奴隶吵架,你把发带落下了,我偷偷收起来,绑在手腕上……”

      平阳歪着头,用手指轻轻勾勾那个有点磨损的布条,已经忘记是什么样子的发带了:“是什么颜色?”

      “原本是蓝色……现在已经是灰色了。”

      心跳突然加重了,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一样,原本漆黑的视线里出现了许多熟悉的身影——母亲,智云,大哥,四哥……

      他们变幻着走过来,微笑着看着自己,面容亲切,眼神温暖。

      “唱首歌吧……”平阳迷迷糊糊道。

      “好。唱首你们南边的小曲吧……”残天吉想了想,轻声哼起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髻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一条蜿蜒的小溪从他们身边缓慢地流淌着,在火树银花的夜色中映出火一样的红色。

      平阳闭着眼睛,随着他一起哼唱:“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她的手缓缓从残天吉腰上垂落下来。

      烟火和星空下的玄武门城楼,回荡着温柔的歌声。

      那歌是说一个女子对恋人的思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遥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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