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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老妖 ...

  •   章八、老妖
      绮罗生伤了肋骨,万幸折了的骨头没戳进心肺里去,送医院又及时,没有出现感染高烧的迹象。平直地仰躺在床上不能乱动,护士垫了软枕抬高他的头颈,方便意琦行喂食。绮罗生的身体还很虚弱,并没有吃下去多少,低垂眼眸躺着也不说话,右手食指轻点在床单上,时快时慢。护士收拾好碗碟,打开病房里的一扇落地窗就离开了,意琦行靠在椅背上看了绮罗生很久,才迟疑地问道:“绮罗生?你在做什么。”
      “默戏啊。”绮罗生过了片刻才抬头回答他,“大夫说我要在这里躺几个月才能好,我怕忘了戏文唱腔,默一默而已。”意琦行握了绮罗生的手呵气,自己手肘撑在床上,目光仍然聚在绮罗生身上,“不着急,等你好了再说,现在你得好好休息。”绮罗生笑笑,“现在死不了了,你不要一惊一乍的。”意琦行淡淡地拒绝道,“我说不行就不行,快睡觉。”
      “啧,你真是无聊。”绮罗生闭上眼睛偏了头就睡,稍用力吸了口气,眉间微蹙,忍住肋处的剧痛。意琦行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暖着,接着嘱咐道,“以后疼了就叫出来,别总忍着。”绮罗生没有睁眼,浅浅笑道,“叫出来声音不好听……意琦行?”他的手用力抓住了被子下那只并不安分的手掌,从自己的身体上挪开,又推出被子,“意琦行,你别这样。”
      意琦行一语不发,少时给绮罗生掖好被子,自己站起来在窗前缓慢踱着步子,思索今天戚太祖劝他的话。一件看起来很简单事,背后或许就隐藏着多重的考较博弈,孰轻孰重,何事为先,他不能总凭着情绪的好恶来决定。外面阳光晴好也没有冷风,春天,终是要到来了。意琦行关上窗子,半掩窗帘,走到病房门口准备回去处理公事,想一想还是不死心地回来,弯下腰亲吻在绮罗生的额头上,烙印着自己的温度和气息,而病床上的人身子僵了一下,但似乎是贪恋那一丝温存,没有挣扎,没有拒绝,沉沉入睡。
      晚上绮罗生吃过晚饭,大夫和护士再次来给他换药做清洁,意琦行有些忧心地检查了一下他的左手,除了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打着石膏包扎严实,指尖还有擦伤,根据医生的说法,绮罗生左手骨折的情况相当严重,即使指骨愈合,今后对手指活动的灵活度也会有不能预估的影响。绮罗生知道这件事以后沉默了很久,但还是他先拍了拍意琦行的手臂,微笑道:“还好不是右手,你不必担心。”
      “我会想办法。”意琦行决定明天就多找一些医生来,方法总会是有的。
      “没有关系,登不了台,改去学画画也是一样。”绮罗生像是回想起了往事,“我小时候你教过我一点粗浅的画画功夫,拿毛笔在白纸上描出图像来。”
      “那些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现在我都忘记要怎么画了。”丫鬟削好苹果又切了小块摆盘,意琦行用竹签扎了,送到绮罗生唇边去。
      “我还记得,也记得意琦行你啊,每次画动物的眼睛,都是方的。”绮罗生手指掐着比出个没封口的长方形来,自己咔嚓咬着苹果,看着意琦行调皮地笑。

      晚上十点意琦行回去大帅府,忙碌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六点多才匆匆喝杯咖啡出去,此时父亲已经起了床,正在花园中雷打不动地练拳脚活动身体。父子二人隔了这么久见面,谁也不说一句话,意大帅已经年过五旬,清癯瘦削,须发皆是银白,好好地拳术打着,忽然就转了身子,一拳打向自己的儿子。意琦行并未还手只是躲闪,被父亲逼得步步后退,侍立一旁的几个丫鬟和副官心中焦急,但谁也不敢劝,任他父子俩你来我往足有半个多点钟。意琦行探手取了一个丫鬟手中托盘里的毛巾,立住身子不动,眼看着父亲的拳头陡然停住,停在他额头前半寸之地。
      气氛僵硬地让周围人想要舒口气也呼不出来,直到意大帅接了儿子递上的毛巾擦拭汗水,几个副官才相互看看稍稍放下心来。但结果仍是谁也不肯先开口,就那么诡异地彼此瞪视着,比赛似的看谁的脸板的时间长。意琦行像根旗杆一样立着,意大帅把毛巾扔进丫鬟端着的水盆里,简直要把这个自己目前唯一的儿子给盯出几个洞来,过了很久才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八点开始的会议,会议厅中坐着满满的人,全是意氏父子下属的高级军官以及财政军工等要害部门的负责人。乱世征伐兵强马壮固然重要,自身辖地的稳定富足更是一切的基石,如今鬼王新败,除了趁胜追击彻底结束多年的乱局,意琦行则向父亲建议韬光养晦,悉心经营,以应付未来有可能出现的更大规模的多方混战。会是一气开到下午,各种总体的决策文件基本都下来,有大功的军官都得到了升迁,出人意表的是缉仲被意大帅扣上个“玩忽职守”的罪名狠狠训了一顿,还赶他去剿匪安民,不得延误。
      内中原因缉仲自己心知肚明,自然不敢辩解,唯一担心的就是有身孕的妻子。意琦行自觉心内有愧,在会上便调了参谋部的缎君衡协助缉仲,晚上又请缉仲吃饭,保证会命人好好照料缉夫人月寒霜。戚太祖与缎君衡作陪,席间戚太祖大手拍着缉仲肩膀连连道贺:“老弟啊,你真是走了高运了。”缉仲苦笑道,“东皇兄就少来打趣我了,还嫌在会上我被大帅骂的不够么。”一面又连连给缎君衡灌酒,道,“剿匪安民大事,劳烦老缎,劳烦老缎哪。”缎君衡一头金发梳得油光水滑,瞧了意琦行一眼,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我缎君衡,将来还得借你老仲的光哩。”
      意琦行只笑着饮酒,看他三人打趣。酒过三巡,四人聊起最近在报纸上大造舆论的炬业烽昙,以及他当年倒戈逼死楼至韦驮的往事,缎君衡道:“此人阴险,惯善投机取巧、叛乱反复。如今这个样子,看来在北地也是按耐不住了。”晚上快九点饭局才结束,意琦行多喝了酒,脸上通红做烧,坐上车子便开始头晕眼花,心砰砰乱跳,却仍命司机开车去苍宇医院。副官给他关好车门,劝他先回帅府休息,意琦行摆摆手,执意要去。
      到了医院,他发现绮罗生住的特殊病房里,灯还亮着。
      下车后意琦行稳定了一下脚步才上楼,他自己都能闻到身上浓重的酒气,因此打开病房门,他只站在门口,并没有走进去。绮罗生还没有睡,躺在床上右手拿了本讲怎么种花的书在看,听到门响他把书放下,灯光下意琦行的脸红得如同抹了胭脂,愈发衬得他一头银发刺眼的亮。绮罗生不禁笑道:“意大将军,你不会刚从戏台上串戏下来吧。”意琦行不以为意,解释道,“今晚喝了酒。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天天睡,再睡下去人都要懒成一团泥了。”绮罗生叹口气,“下不了床,我只有翻翻书听听唱片打发时间了。意琦行,你怎么不过来?”意琦行接过护士送过来的醒酒饮料大口喝着,“酒气难闻,还是算了吧。绮罗生,你若是觉得闷,我让人来陪你聊天。”绮罗生迟疑道,“……还是别这样了,我没关系的。”意琦行想了想,道,“缉仲夫人有身孕,不方便。嗯……对了,你以前告诉过我的,你那个关系不错的琴师叫什么来着?还有哲夫舞台的经理,策梦侯对吧。”
      “妖绘天华。”绮罗生推辞道,“意琦行,你真的不必忙……何况,我也不太想让他们知道我受伤的事,我……”意琦行喝完了饮料,想了再三还是走到了绮罗生身边,习惯性地握住他有些冰冷的手暖着,“我太忙,不能时时都在这里陪你,很抱歉。”绮罗生把意琦行的手也一起带进被子里,抓着不肯丢开,低声道,“谢谢你来看我。还有就是,伤好的很快,放心。”意琦行心中一暖,另一只手捋了捋绮罗生的鬓发。两双眸子相对,一苍蓝,一深紫,眸中清晰的影子,只属于对方。
      等到绮罗生睡下,意琦行才出了病房,又叫了护士来细问绮罗生的恢复情况。事事都询问安排妥帖,意琦行离开医院时不经意间抬头看了天空,漆黑一片也没有月亮,若是等到月圆的夜晚,清辉透过窗子照在绮罗生身上,那应该好看极了。意琦行这样想着,几辆车子驶出了医院,一路上车窗半开,他吹着夜风思考明天一天的工作,路边的煤气路灯飞快后退,意琦行忽然意识到,他忘记叫人去修整房屋了。

      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意琦行忙于军政事务,四处奔波,但每天必抽出时间前往医院,探视绮罗生,有时候去时时间已经很晚,但绮罗生总是等着他。他们也不说很多没完没了的话,就是静静地陪对方呆一会儿,时间一久绮罗生自己心中莫名难过起来,对于意琦行,他现在是一点忙都帮不上,也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开口说什么,或者只能做一点,拼命地让自己快点好起来吧。到了周日的下午,月寒霜也来看望绮罗生,她很担心绮罗生今后的处境,担心意大帅会不会零零碎碎给他罪受,毕竟缉仲已经因为“那件事”被降了职,意琦行纵是有心护着,也未必能时时刻刻都周全。
      “既然没办法,那以后真到那时候,就生死由命吧。”绮罗生心里打个寒颤,但还是决定不再去想这个问题,苦笑道,“姐,你就别吓我了。”
      月寒霜道:“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意大帅记不起你那是最好。”她又问了一下伤口愈合和用药的情况,听到绮罗生说自己左手的手指可能以后会半废掉,因为不少大夫来检查,给出的结果和推断都不是那么乐观,月寒霜仔细想了想,记起自己父亲的一位老友来,“我只是小时候见过那位老爷子一面,听说他是个很有名望的中医,治疗跌打损伤方面很有一套。我回去帮你问问,如果能请他来最好。”
      绮罗生微笑致谢道:“姐,谢谢你。”
      “傻弟弟,这么客气做什么。”月寒霜笑道,“等过几个月我这孩子出世,还要叫你一声小舅呢。”
      “哎呀,姐,我担不起的……”绮罗生摇手,被月寒霜一把按下,“我说担得起,那就担得起。”绮罗生只是好笑,他这个义姐姐怎么和意琦行一样,都是说一不二的脾气。
      谈笑间有人敲响了病房的门,一个男子清朗温文的声音传来:“绮罗生好友,清都无我特来探病,可方便一见否?”随即又是一个低沉的声音不耐道,“啰啰嗦嗦,就你策梦侯会翻嘴皮子。绮罗生,我老妖进来了。”
      房门推开以后先探进来的是一支硬木手杖,月寒霜转身看去,拄着手杖的是一个灰袍男子,高高瘦瘦约莫三十来岁,背上背了把用红布抱起来的胡琴,最显眼的是他的双眼眼窝处空无一物,深深凹陷进去,显然是盲了。月寒霜认出这是和绮罗生交好的琴师妖绘天华,而跟在他身后一身长衫摇着羽扇的英俊男子,就是策梦侯了,富家子弟,剧院经理,小说作家,戏曲编剧……月寒霜向他二人打了招呼,绮罗生笑道:“多谢二位好友来看我,不能起身相迎,请见谅了。”
      “哪里哪里。”策梦侯忙着客套,妖绘天华则面色凝重地问月寒霜道,“缉夫人,我知道绮罗生肯定不会说,那请你别骗我瞎子,他到底伤在哪儿,伤的如何?”绮罗生语态轻松,“老妖,我何时骗过人来?一点小伤而已,不用大惊小怪。”妖绘天华冷哼一声,“绮罗生是不骗人,绮罗生从来都是瞒人。小伤又怎么起不得床?是折了腿么?”
      月寒霜站起身来穿好外套,冷静地对妖绘天华道:“妖绘天华,你无须紧张。绮罗生已经没有大碍,静养一阵子就好,不乱下床走动,自然也是医嘱,让他复原更快。”看策梦侯拉了妖绘天华在沙发上坐下,她才对绮罗生笑道,“弟弟,你们慢聊,我先回去。”
      “姐,一路小心。”绮罗生向他挥手,月寒霜微微点头,关了房门转过身,她愣住了,呆立在当地。

      “你又不是和意家签了卖身的死楔,最好快些离开那里吧。”
      “我还是那句话,等你养好了出院,就赶紧从那儿搬走,老妖我给你找房子。”
      “再不走你想把命丢在那儿啊!”
      “你怕什么,自己挣钱自己吃饭,将来娶房媳妇有个一儿半女,不比你在那小子身边担惊受怕强?”
      “这个你放心,老妖我肯定给你找个贤惠漂亮能吃苦的好媳妇,跟你好好过日子!”
      策梦侯坐在沙发上,看着妖绘天华惦手杖拼命砸地板,义愤填膺慷慨陈词的样子,握着手里的羽毛扇子把一张脸都盖住了,心里暗自无奈叹息,这个老妖,真是不但要把脸丢尽,连命都不想要了。这病房外还有意琦行安排的人守着,万一告上去,老妖自己倒霉不当紧,如果再连累了绮罗生,他可是要愧死。
      “老妖,少说两句吧,你没看到绮罗生脸色不好没精神么?”策梦侯出言劝阻,妖绘天华听了一愣,而后怒道,“我是瞎子,怎么瞧得见?”策梦侯叹口气,继续说道,“咱们来是探望病人的,你咋咋呼呼既失了礼数,又扰的绮罗生不安生,不是为客之道。”
      妖绘天华听了,靠在沙发上沉沉叹了口气,声音也放得低了:“绮罗生,咱们这样的人,跟那些权贵高门,是碰不得的。意家救你性命养你十年又如何,还不是一朝把你整治得生不如死?如今又来假惺惺为你医治,何其恶心,你又何必念着这些人的恩。”绮罗生听了触动心事,面上仍微笑道,“老妖,你一片好意,绮罗生感激在心,但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这次受伤,也和意琦行没有关系……”策梦侯越听越觉得不是事,便出来打圆场道,“老妖这执拗脾气,说话也总是过火,谁也劝不住他,绮罗生,你不要放在心上才好。”妖绘天华冷笑道,“绮罗生年纪小,不知道这世路的险恶,我若不点醒他,将来……”
      “将来怕他在我手里死无葬身之地是么?”病房门被推开,意琦行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妖绘天华,你知道这世路的险恶,但也该知道,凡事总有例外。”绮罗生挣扎着用右手撑起身子,蹙了眉头道,“意琦行,你又在耍脾气。”
      意琦行步子沉稳,走到绮罗生身边扶他躺好,双眼直直盯上他的双瞳,声音也似是温柔了许多:“绮罗生,凡事有例外,你遇到的例外,就是我意琦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老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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