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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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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雾浓云,天际暗沉。这不算是个好天气。
当然,梅雨时节的柳州,本来就很难遇见好天气。
柳州。发达的水陆交通为这座港口城市带来了惊人的经济利益。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下,流淌着金银暗河。这里是整个东宁帝国最繁华的地方。房屋鳞次栉比,行人如织。
但这里却并没有太过浓郁的铜臭味,灿烂的一方文化渲染着这座充满书卷气的城市。书山墨水,士子风流。
而兼具这两个特点,成为柳州城地标式建筑的,便是京华街上的醉香楼。
遥看湖光与山色,醉香楼上歌遍彻。
像这等繁华之地,金雕玉砌,向来四季如春。饶是楼后烟波湖上风狂雨骤,醉香楼中依然春风吹得游人醉。天下第一温柔乡,不外乎如此了。
言二昂首挺胸,牵着大少爷的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开道。神情倨傲之余还显出几分没有掩饰住的惊奇。这队伍一路从宁州走来,途经已有十来个县市,却还未曾目睹柳州此般盛景。东宁华都,果然名不虚传啊。
言家乃是南方沿海大贾,以海外贸易发家,在东南沿海一带声名颇著。而今朝政废弛,地方各自为政,当地官员对大富之家礼遇万分。地方上官商勾结,共分利润,瞒报税收,并不止个别现象而已。皇权式微,地方坐大。见此情状,有心人的心思不免活络起来。言家无疑便是有心人之一。
有道是欲壑难填,言家越是金玉满堂,越觉得所拥有的不过是东宁财富的冰山一角。而此次,言家便是窥准了天时,要趁天赐良机,深入京华,企图在东宁的权力中心为家族谋求更多的利益。
行至柳州闹市,人潮拥挤,言家队伍的行径速度却分毫不减。言家大少春风得意马蹄疾,骑行在繁华的柳州路上,颇有一种天下江山尽在脚下的感觉。言家一路招摇,拖了十几车金银财宝沿途散财,活脱脱一尊下凡的财神。
官府的财神,百姓的瘟神。这般嚣张做派,落在柳州百姓的眼里,群众的心里对所谓言家不禁多了几分鄙夷。柳州富甲天下,家财万贯者不在少数,瞧见言家这般暴发户气质,心下不禁冷冷一嗤,不以为然。不过任谁都知道。言家的跋扈,定是得了地方大员的默许。官字两个口,一个口吃钱,一个口吃人。寻常百姓家,若非不得已,自然是不愿招惹官府的。
言家大少一路向醉香楼而来,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看着前方混乱避退的人群,心下甚是满意自己这飞扬跋扈的作风。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个表面和平的乱世里,太低调太注重声名,反而会引起各方势力的戒心。反之,自己表现得越不入流,却越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天下一局棋,每一位棋手,每一粒棋子,背后都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啊。
“让开让开,知道这马上的人是谁吗?知道这车上装的是给谁的贺礼吗?别挡道!别挡道!”
一时间,言家护卫搅得醉香楼前的十字路口鸡飞狗跳。踏伤了人撞坏了摊子,言家的人不以为耻,反露出些作恶后的快意神色。众人不知这是哪里来的一路凶神,打砸都快让他们练成了熟练工种,莫不是敢怒不敢言。
当此时,一位乞讨的老伯在躲闪中被人踩伤了脚,打翻的破碗撒了一地脏脏旧旧的铜板,言家大少根本不屑用正眼去看,心下却想,这他妈真是穷鬼撞上了财神爷,生生透出一股子滑稽劲儿。
老伯知道自己横在街中间是何其扎眼,也深知自己惹不起这位大爷,心急地拄着拐杖向风波之外挣扎,奈何脚踝剧痛,竟是如何也站不起来!眼见一街已空,言家大少威武雄壮的马蹄近在眼前,老伯心下大骇,瞪着言大少,张着嘴却咿咿呀呀说不出话。马蹄踏下,老伯浑浊的眼中蒙上一层绝望……
正当危命关头,却飞来横空一脚踹开了言家大少的马蹄!那马吃痛受惊,立时炸将起来,不过到底是好生驯服过的好马,被言大少两下三下带棒子带糖地哄得乖顺下来,只是牵马的言二却无甚好运,被踹了几下结实,一身灰灰的印子。
言家这下可掉了大,周围的柳州市民们一改惊惶,排排站,伸长了脖子等着瞧这场好戏如何收场。奚落者有,担心者有,快意者有。众人千面,乌压压的云层下,一时打翻了调色盘,可谓万紫千红,春色盎然!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天外来客,却出乎意料,是在场神色最淡然的人。他蹲下身,小心地查看了下老伯的伤势。收拾好老伯的碗和铜板,扶着老伯,向人群外缓缓走去。
哼,小叫花子救老叫花子……言家大少双眼射出阴鸷的光。旁观者无不觉得后背生起一阵寒气。这他妈的可真是个狠角色啊!众人不禁替那扶着老乞丐的衣衫褴褛的流浪少年担心起来——看那瘦胳膊儿瘦腿儿,看那蜡黄的肤色,看那满身的擦伤……啧啧啧。有人忍不住闭上眼,仿佛已经预见少年的悲惨下场。
而还睁着眼的人却从少年身上看出了些别样的东西——他的步伐依旧平稳,令人胆寒的目光并不让他觉得如芒在背,他甚是似乎根本没把言家大少放在眼里!众人一边感叹这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一边隐隐对他生出些佩服来。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或许是深感生活之无奈,草根百姓对这样的少年,总是心生赞许的。对言大少的评级又哗哗哗掉了几档。
至于言大少么……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蝼蚁如何看他。有钱有权的人与屌丝们的价值观,自古就有霄壤之别啊。他现在,只在乎怎样才能让这只不听话的,漠视他权威的小虫子,在他的小拇指下,求生不得……言大少缓缓抬起手,身后的打手饿虎扑羊一拥而上!人群中爆出惊叫!
忽然!
“何事喧哗!”
醉香楼中忽然冲出两列侍卫,锋刃一出,现场气氛顿时肃然。言大少一摆手,让手下停了手,看这排场,心里有数,不敢托大,跳下马来,候着楼里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大人物。
“蹬蹬蹬……”来人脚步踏得随性,却是掷地有声。声声落地,尽是官威赫赫。
言大少抬眼一看,果然是江浙行省右丞余大人,赶紧上前几步,一作揖:“草民言威,拜见余大人。冲撞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余大人身形圆润,富贵意态十足。此时虽并未着官服,往那儿一站,却是无人敢忽视他的强大气场。这倒不是因为他是朝廷正二品官员,而是因为,这些实力不俗的行省,一个行省便如一个山寨,享有相当的自治权。余大人就是这江浙山寨的寨主之一,坐着第四把交椅。这等强权人物,众人莫不是又爱又恨又怕。
这厢余大人也不忙接话,任言大少躬身站着,一双小眼睛左右巡视一番:“言老弟,你远道而来,刚到柳州便闹出这般乱子,却不知,所为何事?”余大人说得严厉,只是“言老弟”三字便一早表明了态度。这是要暗中提点提点那些不知轻重想要当当出头鸟的愣头青们。
言大少听着,心下一喜,知道有了靠山,便道:“太子大婚,普天同庆。特告天下,无论身份贵贱,贫富有无,皆可来贺。草民惶恐,喜不自胜,谨遵家父之命,特押十八箱珍奇珠宝,北上恭贺太子太子殿下……草民素闻柳州民风淳朴,堪称天下典范,却不料今日取道柳州,却遇见莽夫当街拦路。草民深知大人治理一方之不易,故而甘当恶人,替大人教训教训这愚顽货。”
这话说得过了,围观的柳州市民不免露出忿忿之色,一时间局面竟有些失控。
余大人脸色一沉,心想,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柳州地盘上撒野!然而目光一转,看到柳州百姓被这言威得罪得不轻,觉得就凭言家这张狂做派,迟早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怀璧其罪,而又不知动动脑子,将来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转念又想到之前信中对方许给自己的好处,余大人顿时拿定了主意——言家注定成不了气候,拿了好处卖他个面子,要宰这只肥羊的刀多了去了,也不缺自己这一把。
想通其中关节,余大人清了清嗓子,神色一肃,打上官腔:“放肆无礼大胆!言威你一介草民,怎可插手官府之事?哼,在柳州地界上当街行凶?来啊,将方才动手扰民之人押入府衙,依律法处置!至于言威,你纵容手下寻衅滋事,本应重罚……然,念你初来柳州,不懂规矩,再者虽然犯错,却是出于对太子殿下的一片赤诚之心。有这样敬爱天家的百姓,下官以为若太子殿下知晓,大概也会颇觉安慰吧。殿下大婚在即,念你这分情,本官念着殿下的面子暂不罚你。望你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是,是……”言大少连连谢恩,他心里明白,右丞大人高高抬起巴掌,在自己身上轻轻这么一抚,这事就算揭过去了。天大的事,只要给足了好处,让掌权的盼到了甜头,无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么当街大闹一番,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至于……你!和你!”余大人转身,指着被侍卫围起来的两个乞丐,这会儿脸上倒是真的蒙上一层寒霜,“大胆刁民!败坏我柳州民风!你们难道没看见这是要送进京给太子殿下的贺礼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倒好,不念皇恩浩荡,反而目无官家太子。太子殿下仁德,定不会与你们计较,本官却不能纵容尔等恶徒藐视殿下威严!言威打不得你们,本官身为天子家臣,却要替殿下好好教训你们!”
还以为逃过一劫,倒没想倒是一山放过一山拦。这世道,真是乱啊。
小乞丐浑身脏乱,破布条堪堪裹住身体,浑似灰堆里没人要的破娃娃。瘦胳膊细腿儿,除了一双烧着火的明亮眼睛,其他地儿不见一丝光彩。
逼近的侍卫,冷漠的余大人,阴笑的言家众人,无能为力的围观百姓……绘成一幅生动的世情图。心有戚戚。
心有戚戚,在劫难逃。
逃不过就就干脆不逃,来战!
小乞丐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却冷不丁被拉住了裤腿。他一转头,看见老乞丐咿咿呀呀望着他连连摇头,蓄着泪的眼里担忧深切。不反抗,等大人出了气就没事了,这一步踏出去,对方更不会善罢甘休啊。老乞丐伸出大拇指,又连连摆手。小乞丐知道,他是在说,你是好孩子,斗不过咱就明哲保身吧,千万不可逞一时意气丢了性命!
然而……小乞丐笑了笑,自己哪里会是怕事之人。刚毅的眼神慢慢柔化:“老伯,别担心。”
接着,小乞丐转身,又是一步铿然踏出,宣战!
冷笑对刀锋。却也没有一招秒杀全场,空手接白刃那般神迹出现。事实上,这群架打得还是分外辛苦的。
余大人府上的侍卫闹事惯了,打架都是走的野路子,却生生透出一股子街头蛮霸气,加之佩刀在手,虽毫无章法,无差别攻击威力却是不弱。
再看小乞丐,招式端的是行云流水技巧性十足,无奈力道不够,一举一动虽是精妙 ,却架不住对方人多,拿着佩刀砍空门。不多时,身上就挂了彩。
天上风云激变,云层厚积,压在醉香楼上,仿佛都从四面八方赶来瞧个热闹。
雨就这么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虽然东宁律法言明不因言获罪,但打斗场的外围,围观的人慑于官威,还是安静得很。有些个力大胆大的,展开双臂护着人群往后退了退,以免受到牵连。
蓦地腿弯受到一击,小乞丐吃痛,身子一歪,人群中隐隐爆出惊呼。然而却见小乞丐一咬牙,忍着痛撑住倾倒的身形。膝盖要一落地,便是跪了这天下不仁不义不忠之人!可以输阵,不可以输志气!
“喝……”一声沉喝,小乞丐一发力,转身一记重拳抡出,直接轰倒三四名侍卫!却也因此路了背后空门,被一脚踢在后心上,朝圈外斜斜飞了出去!
“啊!”耳畔犹听得一声惊呼,小乞丐也不知道自己是撞到了谁。只感觉喉头涌上腥甜,身上剧痛,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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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醉香楼天字一号雅间。
谈妥了价钱,言大少与余大人把酒对饮。二人皆是红光满面,想是这笔交易成了双赢的结果。
酒过三巡,言大少试探着笑问:“大人英明,不知我手下的孩儿们……”
“言老弟难道信不过老哥?你那些个弟兄,都好生在老哥府里歇着呢,这点面子,为兄还是要给老弟的。一家人不打一家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只是啊,为官不易,身不由己,总是要做些样子给别人看的。相信老弟明白为兄的苦衷!”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兄长的难处,做弟弟的如何能不体谅?都怪那些个不长眼的东西,成日里给哥哥这父母官添堵,怎一个忘恩负义了得!”
余右丞听这话听得舒服,耳根顺极。
“哥哥……嘿,不知后来带走那小杂碎的书生却是谁?能让哥哥您卖他这么大个面子?”
酒劲上头,余右丞放松下来,说话间渐渐少了些顾忌:“老弟初来乍到,不知道柳州情势也是理所当然。林家娃娃可不是书生,那是林氏商号的少东家。算是老哥的世侄。”
言大少心下一动:“可是做海外贸易的柳州林家?”
“不错。别看老弟你混得风生水起,哥哥我不夸口,你言家比起咱们柳州林家,说不定还稍逊一筹。”
“是,是……”
见言大少神色间颇不以为然,余右丞不禁有些好笑,年轻人还是嫩了点啊。
“我那世侄平素低调得很,此番我却也没料到那狗崽子正好撞在林世侄身上。林世侄极少求我,这次可真是难得,看在与林家的情分上,我也不忍驳了他的请求。只是,林家低调,却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看世侄走时的气愤劲儿,哼哼……嗨,良辰美景,谈这些晦气东西做什么。来来来,咱兄弟今晚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说笑中,窗边一瓣灯花黯然谢去,匆匆将辉煌的花期让与一室珠光宝气。金银玉石的光芒照散窗外层云,一街风雨顿作晴空万里,风和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