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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山 ...

  •   他的心是一座空山。

      徐长卿缓缓登上山顶,举头四顾那一片萧瑟荒凉的景色,不禁叹了口气。这个地方冬日里便是如此,寒冷阴郁却很少下雪,一旦草木枯萎殆尽,山中就只剩一片灰蒙蒙的单调模样,半点颜色也无。
      这不正和如今的自己一样么。倒也不枉自己选了这样的地方做了栖身之所。
      徐长卿一边沿着坑洼不平的山道往回走,一边摇着头低低地笑。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离开这座山了?十年?二十年?今后还会在这里留多久?待到寿数终了之时,这荒凉寂静的空山是否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并不苦恼,也不焦虑。这些念头出现在他心里,犹如地上最后的几片残叶,被风一吹,静静地盘旋一会,很快就消失无踪。
      然后心里依旧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可他今日回到茅屋前时,倒是微微怔了一怔。
      屋前的空地上,星辰剑静静地躺着,仿佛是在刻意等着主人归来一般。
      ※
      徐长卿拖出床下的箱子,开盖,一股陈旧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有些呛人。果然是多年没有打开过了。
      可他看得出这箱子里的东西,却又的确是被动过。
      徐长卿不禁苦笑:这些年来他能记起的事情已是越来越少,如今对这些琐事竟是丝毫没有印象。他不记得自己开过箱,也不记得自己看过剑,更不记得自己会有如此的心情兴致来看剑——可最近这些日子,好好放在箱中的星辰剑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有时躺在案头,有时倚在屋外的树下,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刚刚得到这柄名剑之时是多么兴奋,看上半日后小心翼翼收进箱里,过一会又忍不住取出来看。
      难道这剑成精了不成。
      徐长卿手指沿着剑鞘轻轻划过,感觉到静卧其中的利刃依然是凌厉逼人,却也没有其他异常之处。他把剑放回箱中,合上盖子,叹了口气。
      莫非这些日子自己真的曾经不时取剑来看,之后又忘得一干二净?
      黄昏已过,暮色渐深。徐长卿去点灯时,却发现灯油早已干了。他本想施个火咒,却又改了主意,干脆就这么在昏暗中坐着,等着月色照进窗来。
      ※
      长久的寿命不是凡人能消受得起的。成仙的凡人最大的劫难不是所谓上天降下的雷火之劫,而是横亘在他们眼前的无尽岁月。人间的一切在他们面前不过白驹过隙,即使努力抓取也无法挽留,无论开始时有什么样的际遇,到头来依然只剩孑然一身。
      他们中有很多人,挺过了修仙时的苦,却没能挺过成仙后的漫长时间。
      徐长卿很久以前便在蜀山的一些古旧记载中隐约猜测到了这一点,如今他对此已是感同身受。失去紫萱时他以为自己还有蜀山,离开蜀山时他以为自己至少可以用余生来追悔,可如今他连追悔的力气都没有了。时间就像河水磨圆卵石一般,一点一点磨去他的记忆和情感,最后什么都不留下。
      但这不是最为可怖的事情,最可怖的是他对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一切清清楚楚,却依然无动于衷。就如此一天天的过去,有时候慢慢登上山顶再慢慢回去,有时候就靠着屋外的大树一整天神游物外,待回神时已是更深露重,他也不甚在乎。
      就如现在一般,仰头看着窗外皎洁月色,想着,当年初见紫萱,也是这样的一个月明之夜。
      ※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要推门出去,或许是今夜的月色与当年太过相似,使他不由自主地想与那银练似的白光跟亲近一些。
      可他打开门时,却看见星辰剑躺在屋前三尺外的空地上,仿佛根本就没被他拾起来过。
      这……真是见鬼了不成。
      徐长卿在门槛上站了半晌,然后一步一步缓缓走过去,缓缓弯下腰将剑拾在手里。熟悉的触感,熟悉的重量,果然是自己曾经的爱剑星辰,跟当初在酆都刚打造出时一模一样。
      他握着剑柄,一寸一寸将剑拔出。多年闲置箱底,剑鞘已是晦暗蒙尘,剑峰竟还是锋锐如初,在月色下折射出晶莹清冷的光来,恰似一泓秋水。
      徐长卿心中忽然有些歉疚。如此神兵利器,本该用来斩妖除魔护卫苍生,而不是跟随自己埋没在深山里,永远被世人遗忘。
      若不是今晚的怪事,它大概便再也没有出鞘的机会了吧。
      徐长卿握着出鞘一半的剑,心中有些犹疑,竟是不忍就此将它收回鞘里。夜风自剑刃上拂过,似乎带着剑上的月光也微微颤动,他不禁心中一热,手中一个用力将剑抽出,带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身后兵刃破风的声音。
      ※
      静夜之中金铁交击之声格外响亮,在山中一圈圈回荡出去,久久不绝。
      徐长卿先看清的是被星辰剑架住的腕刀,然后才是腕刀后面袭击者的脸。那张脸在刹那间便唤醒了数百年前的记忆——景天、雪见、龙葵,蜀山和五灵珠,紫萱的背影,最后是那座塔,在塔下他和红发的魔尊对峙,一如此时。
      “阁下……”徐长卿开口说,太久未和人说话,他的嗓音一时竟有些滞涩。
      重楼并不回答,猛地将腕刀向前一推。徐长卿却不和他比拼蛮力,借他一堆之力向后飘了出去。
      这魔尊想要如何……取自己的性命?若是因为紫萱或者锁妖塔,他又何必等到现在才动手?若是想杀自己,他随手一击自己此时便已是个死人,又何必留有余地?
      “阁下,你……”徐长卿再度想开口询问,重楼却不给他机会,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身形闪动间腕刀带起的劲风便扑到面前,迫得他不得不再次举剑招架。
      重楼的攻击快如同夏日骤雨,几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徐长卿急舞星辰剑格挡,一时间耳边清脆的兵刃相撞之声连绵不绝,手腕被震得微微发疼。他已经很久未与人交过手,但蜀山剑术自少年时便是铭记于心,此时使出竟是熟悉如初,□□招后心神渐宁定,招式更是无懈可击。重楼始终未用术法,两人一时间竟然不分上下。
      徐长卿不再试图询问重楼,也不再追究这场莫名其妙的交手到底是为何,只觉得那耳畔呼啸的风声,与手中星辰剑无比契合的感觉,竟使他长年来空空如也的心中生出一种由衷的喜悦——这种喜悦他只有在少时剑术初成的时候才经历过,成为掌门后偶尔练剑时隐隐记起过,那些日子离他已经太远,他以为自己全都忘记了。
      可仙魔实力毕竟悬殊,拆到五十来招时徐长卿已是渐觉不支,重楼左手腕刀牵住他长剑,右手刀向他脖颈挥去。徐长卿回过长剑格住他这一击,顺势沿他刀刃滑落,直指那魔的胸口,竟是带了几分异样的狠厉。
      他不知道重楼到底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他只是恍然悟到自己的血还没有冷,骨子里那个年轻的蜀山剑客还没有彻底死去。
      他明白自己甘愿手握长剑死在一场毫无胜算的交锋里,也不要枯坐在空山之中虚度千年神仙岁月,任那些流逝的时间将自己慢慢蛀空。
      重楼腕刀挟住星辰剑发力一挑,徐长卿只觉得手中一空,接着便看见那长剑凌空飞起,又旋转着落下,剑身上的月色闪烁不定,那场景竟是美得难以言说。
      他目送那剑最后插落进土中,心中也是一片平静,只等最后的打击落下。
      ※
      重楼收起了腕刀。
      徐长卿仍在注视那犹然颤动不止的长剑,一时竟未发觉。直到听到那魔低低的笑声,他才有些惊讶地转过脸来。
      魔尊真的在笑,不是当初轻蔑的冷笑,更像是小孩子恶作剧得逞时得意的笑。徐长卿皱起眉头,正不知该说些什么,那魔尊却伸出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心口上。
      “姓徐的,”他说,“你的心还没死。”
      那手是温热的,热度似乎渗透了衣物和血肉,一直透到了胸腔里去。徐长卿伸手握住那手,一时竟搞不清自己是想推拒还是想挽留。
      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不知所措的滋味,呆怔当地一任心中复归的百感五味冲刷杂陈,手中还握着那魔的爪子。
      重楼还在笑,笑得仿佛自己刚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徐长卿抬头看他,看着那一身火红在夜色中虽然不那么耀眼,却依然无比张扬。
      他隐隐觉得,那会是空山里第一次出现的颜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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