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槿》槿荣

1、花落无声

　　我自诩是个画家，但没有一幅作品。我曾创作出许多令我满意的画，但每次完成后满足地欣赏片刻便将其亲手撕掉。我享受亲手创造的东西又被我亲手毁掉时的感觉，也许潜意识里我认为只有失去的我才会牢牢记住。就如同曾失去或者错过的爱情。
　　在法国的第一个春节，我独自一人在一家中餐馆的落地窗旁的位子上吃饺子。外面多少有些节日的气氛，毕竟巴黎也有不少中国人。其他人由于思乡之情或者同命相连之感会聚在一起庆祝，我更愿一个人。我还特意侥有兴致地要了瓶伏特加，在巴黎的中餐馆吃饺子喝伏特加过春节，也许只有我做得出来。
　　餐桌上忽然驻足一条黑影，我侧头看去，一个瘦高的男子裹着件黑色的风衣在玻璃外直直地看着我。说是看我，不如说是看我盘里的饺子。我起身出门径直到离他不近不远的距离，以足够看清彼此表情和听清彼此声音。用法语试探性地说："先生，如果您是中国人，我冒昧请您同我一起吃些饺子，喝点酒，我将很荣幸。＂那人听后表情格外慌张，转身飞快地消失在了昏暗的巷子里，我只看到他的鞋子破旧不堪。
　　回来的路上总感觉有人跟在身后，转身看确实又没人，我心想定是那该死的酒精起作用了。走到门口，忽听身后有人讲话，＂先生，可不可以暂时收留我，拜托。＂发音极不标准的法语。扭身一看，是刚刚的男子。我只问了他是不是中国人，他说是，我便二话没说带他进了二楼我的住所。
　　早上酒劲儿退了，看着沙发上如同婴儿般蜷缩着的男人，后悔我的多管闲事，我一向冷漠，昨晚却不知发哪门子的善心，果然不能喝酒，我咒骂着自己。我蹲下身子端详着他，睡觉时依然紧皱的眉头，睫毛如同两片黑色羽毛般好看的弧度，鼻梁挺拔，面容有些消瘦。当我看到他的嘴时，不禁心头一颤：那薄又刚毅的唇，那微微上翘的嘴角，让我一下子陷入沉思。不知为何，本打算等他醒了给点钱便将其打发走人的，现在这种念头陡然消失了一大半。
　　之后大概有半年的时间他都在当我的保姆，收拾房间，做饭。他只会做番茄肉酱的意大利面，的确美味。我只消给他提供住宿即可，这样算来我必然划算。从他口中陆续得知他是云南人，少数民族，家里穷便偷渡去了泰国挣钱养家，可泰国局面又比较混乱，钱也不好挣，随后找机会偷渡到了法国。之前经泰国朋友介绍在一家泰国人开的餐馆地下室负责冷冻肉类和洗刷所有盘子，终日潮湿阴冷不说老板还苛扣薪水，最后终于辞职了。他只能在一家专门收偷渡人的地下旅馆居住，房租自然不菲，因为他们别无选择。直到春节那天他被房东赶了出来，用仅剩的两枚硬币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一切都好。之后漫无目的地靠墙边行走着，思考如何过活，终于遇到了我。
　　他从不出门，或许是害怕被警察抓走遣送回国。我干脆把住所大小所有事都交给他做了，并让他做我的模特，每次给他50欧元，他欣喜若狂地答应了。我擅长用水彩画中国水墨风格的东西，但题材总是天马行空。我画长着鹿角的他、与枯树融为一体的他、背部裂开口子长出绚丽花朵的他、眼睛流出彩色液体的他、赤裸着硬朗肌肉线条的身体与扭曲的木槿交织在一起的他……
　　闲暇时刻，他总是细心照料那盆木槿，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我一路捧着它，过安检时还废了好大周折。现在它愈发葱郁，墨绿色的枝茎也变得格外刚劲有力。他总是在阳光投进窗户的午后拿着本村上春树的《远方的鼓声》读几段便望着木槿出神好半天，他说他的梦想就是环游世界。
　　吃了半年的番茄肉酱意大利面，我终于还是厌烦了。也许是我双子座的天性导致不能对一种事物长期热爱。他看出了我的不快，没作声，默默吃下了两人份的面。第二天醒来我便再也没见到他，我并不惊讶，我知道他早晚是要走的，而且出了这个门便不会再回来。半年的时间我们甚至连彼此的姓名都不知晓，我们深知也没这个必要。
　　几天过后我在楼下便利店买速冻水饺和伏特加，结账时店员开玩笑地说中国人是不是都爱用伏特加搭配水饺，我问为什么这么说，他答几天前有个中国男人在附近的菜市场买了搅碎的肉馅和饺子皮，之后来他店里拿了瓶伏特加，还没结账就突然冲进来两名警察，将他摁倒在地，野蛮地把他的脸摁在那坨碎猪肉上。他用法语哀求警察可不可以给他一个小时，他说只想做顿饭，警察理都没理直接把他押进了警车。
　　店员就像讲笑话一般跟我讲着，嘴角得意地上翘，念叨着＂可恶的偷渡者＂一类的话，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提着酒走了出去。
　　回到家我喝光了整瓶酒，饺子一个也没吃。我醉醺醺地翻出关于他的所有画，一张一张地撕扯着。长着鹿角的他、与枯树融为一体的他、背部裂开口子长出绚丽花朵的他、眼睛流出彩色液体的他……都绝望地在我面前壮烈地绽放，发出清脆的撕裂声。在我听来，这声音如此沉重，就像母亲亲手将襁褓中的孩子扯着两只脚撕裂一般，那声音，是孩子在哀嚎。最后一张，是他赤裸着漂亮的身体与木槿绞缠在一起，他的肌肉不多不少，如同大卫雕像，刚劲的木槿却同仙女的丝带一样顺从地缠绕着他的脖子，他的胳膊，他的腰际。画中的他，在笑，和他读完几段《远方的鼓声》合上本子望着那盆木槿时一样的，痴痴地笑。
　　我还是不留一丝情面地撕了它，但紧接着，我哭了，没有任何声音，没有哽咽，只是呆呆地掉泪。翌日我打扫房间时惊奇地发现木槿旁的地板上有几片花瓣，白色的蜷缩着身体的花瓣，这让我想起他在沙发上的模样。花瓣边缘已泛黄，我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其摊开，包裹着的心是如此洁白美丽。这样安静美好的花朵，何时绽放，我竟不知，也未曾有缘观赏，它是开得羞涩含蓄还是轰轰烈烈，我更是无从知晓。我将它们一片片凑近鼻子深深地嗅着，然后埋在了木槿的土壤里。我从没有告诉过他，我名字的含义，就是木槿。

作者有话说

　　回学校途中的火车上写的，自知表达能力不强，不擅长大喜大悲的手法，只爱平平淡淡地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