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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相思洛阳

      和尚最后死在了洛阳。

      最后他和我说了三天三夜的话,中间我睡过去几次,等最后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他闭着嘴闭着眼在打坐,我以为他是累了,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准备出去找点吃的,拍他肩膀时才发现他身子都冷了。
      和尚是个行脚僧,大江南北走过不少地方,他像是把我当做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不放,只叫我听听他的故事,却没想到我硬是给他累死了。

      也许是我这辈子眼界总归有限,我初见和尚时被吓了一跳。
      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一个和尚。
      我狼狈地在洛阳城郊找地方避雨,远远见到一个破茅草棚子就奔了过去,踏进草棚前我看到合眼打坐的和尚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被他的长相怔住,傻在雨里。他开口道,
      “风急雨紧,施主何不进来避一避?”

      和尚说这句开场白熟稔之极,像是说过千百回,眉眼和嘴角都弯得恰到好处,像是佛像般端庄,再回忆起来却又像是妖鬼般挑逗。他说江南潮在骨头里,水汽始终凝在空气中,冬天盖的被子也是湿冷,缩进去之后直哆嗦,只想着过会儿就能焐暖了,却直到睡着了也还是一身冰凉。
      和尚说这是因为他心口是冷的,心口没有热气,全身就都是凉的。他在扬州城外避雨,认识了一个姓叶的藏剑弟子,给他暖了一次被褥,那个年轻人的身体柔韧而温暖,让他忍不住长久地贴着,迟迟不愿离开那份热度。那个年轻人用手按着他的心口,抬头看他的下巴说话,也不知道是问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小师父心跳得好慢……”
      “施主可是听错了,贫僧没有心。”
      和尚讲这些旧事时,面上几乎没有表情,可只是淡淡地重复,我也能想出那个年轻人在那个瞬间的失落,浑身的血刷得冷下来,脑袋空白。我想这个和尚可真狠心,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他没有心。
      和尚说年轻人的身体握在手里暖得像是馒头,踏实满足,捏起来富有弹性的时候还带着点诱惑。
      我觉得他说得有趣,笑了出来,他反问我为何不责问他。我本就不善言辞,支吾了几句,他自己接了下去说,
      “他大约看我像是看一团火,奋不顾身,我看他却像是一个馒头,可有可无,你为何不责备我。”
      我说我不懂情爱这些事,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但你也没什么要责备的地方,爱嘛,要两厢情愿的。
      和尚说,他其实很怕冷。

      姓叶的年轻人只是和尚众多桃花债中的一笔,扬州城一别之后,他很是固执地跟着和尚许久,最后还是离开。
      我打趣说和尚这可不好,自己心冷也罢了,非要把人家热腾腾的心也给冷了才甘心。和尚沉吟半晌,念了声佛。
      说了说话我有些渴,翻了翻身上还有半瓶米酒,冲和尚晃了晃瓶子,和尚肃穆地说,
      “出家人不饮酒。”
      我眯了眯眼睛,心想和尚这张脸好厉害,这句话说起来竟然也颇有风情。我不过见了一次,和尚口中自称“曲生”的万花却见识了许多回。
      酒壮胆,壮色欲,曲生摸着怀里和尚汗津津的身体还依旧笑着问,
      “小和尚,要我么?”
      我面上一片红,只觉香艳无边于是催他细讲,他却有本事将颠鸾倒凤的事情说得毫无意思。
      曲生缠了和尚一段时间,口对口哺过酒,脸贴脸亲过嘴,却终究还是要各自走,曲生问和尚可有一瞬满足,和尚茫然,
      “我是出家人,应摒弃万般杂念,若是有欲,便是心不静,要忍,何来的满足。”
      曲生讪笑,最后摸了一把和尚的脸,说道,
      “小和尚竟然不要我。”
      我嘿嘿笑,觉得那曲生也甚是潇洒可爱。

      听着听着我便有些困意,迷迷糊糊之中只记得和尚在讲竹林,醒来时和尚还在讲竹林,我听了好半天才听出来他在讲什么。
      南疆有个五仙教,他苦行至蜀地,受了瘴气,有个南疆的汉子日日穿过一片竹林来见他,给他治病,不怎么说话,偶尔笑一下。和尚讲得细致之极,一日一日在我听来没什么区别,于是又耷拉着脑袋要睡过去。
      “他那天忽然开口问我,问我能不能同他过一辈子。”
      我忽然来了精神,于是坐好。
      “我自然说是不能,于是他问那能不能同他过一阵子,我说好,于是我在那里多住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中,他们如同恩爱多年的爱侣,和尚没有情趣,房中事讲得干巴巴,我累得不行,又要睡着时听到和尚说,他走时那南疆的汉子抱着他说悄悄话,说:
      “这一阵子于我十分好,如同一辈子那么好。”
      我实在没有精力来唏嘘,睡了过去。

      醒的时候雨刚停,和尚在看从屋檐顶滴下的水珠,说道,
      “这天跟那天也像,骤雨初歇。”
      和尚说在西北苦寒之地雨水极难得,一场雨过后,似乎街上的人都喜气洋洋的。有人从后面跑上前来拍和尚的肩膀说,
      “大师,给我算个桃花吧。”
      我以为这是街上的无赖,和尚却说是个道长,道袍雪白滚着蓝边,背上背着硕大的葫芦和拂尘,腰中挂着七尺青锋。我心想为何这世上有点趣的人都要去找和尚这个无趣的,却没让我碰上一个。
      道长为人刚直,循规守据,为修道四方云游,某日在茶馆见到和尚之后,跟着走了半个月,一场雨之后请和尚给自己算个桃花。
      和尚说道长与他随不同教,却极谈得来,同行了近一年的时间。我忽然想起来点事情,问和尚,
      “怎么没听你说你跟道长赴云雨的事?”
      和尚的眉眼依旧很淡,声音还是一贯的没情绪,
      “他说要等我动情那天,可惜直到他离开我也没对他动过情。”
      这个道长大概是忘了和尚是个出家人,是要灭七情六欲的,和尚能记得的,也不过是他对自己的好,可听和尚说了这些,人人都对他好,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东西不能太多,多了不值钱。

      和尚仔仔细细地讲道长,琐事平凡,雨停之后视线极好,我看见远处隐约有个面摊,决定去吃碗面,大概回来的时候道长就能讲完了。
      我回来时果然和尚已经不再讲道长的故事,正在说他路上认识的一个唐门弟子。我对唐门的印象有些稀薄,不世出的深宅大家,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子弟。
      和尚说那天他路过一处宅子,刚在门口站定,只看到一个一身劲装的青年正在盯着他看,眼光锐利如同猎鹰,他还没开口,对方忽然转身离开,和尚正奇怪,青年返身时端着一碗清水。和尚谢过后接过来水,在倒影里看到青年微微侧身,想掩住脸上的红色。
      青年话很少,看着和尚时常涨红一张脸,我想和尚肯定知道,但和尚是个没心的。
      和尚要往北走那天,被青年关在了一间小屋子里,漆黑漆黑,一日三顿素斋从门缝里送进来。和尚打定主意不动一筷子,第二天时青年把门打开,揪着和尚的领子拎出来,按在墙上使劲地吻。
      “哎呦。”我忍不住惊呼起来。
      和尚依然波澜不惊地说了下去。
      劲装青年最后放开和尚,笑了笑说你还是走吧,我总害怕我有一天会忍不住。说完又侧身悄悄红了红脸。
      我没见到那个笑,大概比哭还难看。

      和尚又讲了这路上的许多人,听得我嗔目结舌,我把和尚当做说书的先生,饿了就去吃饭,困了就睡觉,醒来了继续听。又一次我迷迷糊糊醒来时听到和尚在说“杏花郎”,一个天策的小将军。
      前面我没听见,我只听到和尚说他怀里温暖,像那个人。
      榻上缠绵时和尚问,
      “你是他吗?”
      杏花郎搂着他回道,“你以为我是谁,我就是谁。”
      和尚说翌日他便离开,去往少林。
      一路苦行,苦行六年。

      我问和尚,为何要苦行,和尚答,为洗清身上罪孽,我问苦行多久,和尚说,六年。

      我以为他是为效仿圣祖,六年苦行终成正果,没想到苦行六年之后,和尚却仍是个假行僧。
      他说他没有登净土的资格,他六根不净,五戒中独犯淫戒,明知犯戒却不加悔改,又犯妄语戒,受戒却不能持,此生不能修正果。
      “是哪家的祸水姑娘,搅得你求佛也不成?”
      “贫僧没说是姑娘。”
      这一点我真没猜着,和尚撇着头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和尚的脸上露出点表情,瞧着瞧着便觉得他的故事有九分可信,这确实是一张容易爱上的脸庞,随随便便在眼角漏出点的风情赏我,就让我有八分神魂颠倒,想想他一路上遇到的那些人,那扑火的心情也不难琢磨。
      他说他虽已和佛法无缘,却还有点慧根,数年前便自知时日无多,想着以苦行脱罪,可走遍江山也没能排解,反而兜兜转转回来瞧瞧心里唯一的那点执念。

      那是同他从小一同长到大的挚友,他自小在佛寺中长大,对方是洛阳城内官家子弟,初见时两个人都还是玩泥巴的年龄,后来身量都拔出少年人的清俊,时常坐在一起看书,再然后,他受戒,对方继承祖训入了天策府。不知哪年,小将军长安赐宴,上三月一身红袍一骑白马,从长安疾驰回洛阳,举着大朵的花趴在他窗前笑他怔忪的脸。情不知所起,和尚却记得心动那天,千万个稚童、少年郎、小将军的影子在他心上层层叠叠地压起来,如同在他心上擂响夔鼓,每落一张,便响一声。心跳声何止是震耳欲聋,像是一股热流,奔腾在他的血肉骨髓中,震得整个人麻酥酥晕晕然。他在佛前长跪三个昼夜,再睁眼时,看到对方的影子叠着自己的落在佛祖的莲花宝座前,便知万劫不复。
      小将军出征后,他开始六年苦行。
      自心动始,唯一人相思,相思一生。

      他到洛阳时听了件稀罕事,小将军后来成了大将军,军功赫赫,却在最盛时告伤返乡,为洗净身上杀孽,上少林遁入空门。和尚在少林寺前站了一天一夜,终究还是没有胆量跨出一步,他下山时已决出力不从心,拼死回到了洛阳,小将军在寺旁还有一处房产,少年时常和他趴在窗旁看园中花草,如今荒芜一片。
      他对着寺庙山门打坐,圆寂之时只见眉目清朗,眼底含星,面色安详,微有喜色,似是解脱。
      那句话我没听完就睡过去了,和尚说的像是这几句:

      “洛阳子弟他乡老,年少徒夸洛阳好。竹栅曲水红牡丹,只余房前故园草。”
      他后面又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大概是些自己想起来颇有意思,旁人听着却好没意思的旧事。
      和尚一生相思,仅剩相思。
      死别相思。

      和尚最后还是死在了洛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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