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老人》沧笑

1、桥上老人

　　快立冬了，我拉了拉围巾，趴在天桥栏杆上仰望苍茫的天空，灰蒙蒙的苍穹一如既往的单调，单调得给人一种窒息感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无边孤寂地独步慢走。我有些胸闷，凛冽的寒气又从衣领和袖口钻进，贪婪地索取着我原本就不多的温暖。我苦笑，温暖呀，恐怕不是不多，而是根本没有吧，我低头看着川流不息的车群，看着行人们匆匆走去，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这个疑癌患者，我还清晰地记着刚才发生的那些话，医生在单子上重重写下一笔，告诉我以前做的肿瘤切除手术可能失败，好像转移了，不清楚是不是真的癌症，明天还需要全身检查。可是，我真的见得到明天的太阳吗？
　　我浑身冰冷，我家为了我那个肿瘤几个老人都发全白了，积蓄也只剩下养老钱，这些钱我真的不想动，但是……真的不想明天去面对真相。我心中十分害怕，周围温度似乎又下降了不少，天空也黯淡了更多，车子前的灯亮了，可惜照不亮我的心。
　　如果从这跳下去，是不是一切都结束了？我陡然冒出这个念头，而这个念头以堪比癌细胞生长地速度占领了我的心脏，我能感受到我的心在猛烈跳动，为这个念头而兴奋，充满赞同感。我疯狂地思索着，考虑以怎样的姿态跳下去，然后是脚先落地还是头先落地，用不用先写份遗书？或者陷害谁好让他赔钱？我没能看到，却能知道我的眼一定如血般红，充满暴戾，却又如死般毫无生气。
　　正当我打算翻越栏杆时，一个苍老沙哑地声音从我旁边响起：“天冷了，要碗热汤不？”
　　如浇透一盆清水，我猛然从疯狂中清醒，惊愕地看着身旁伸过来拿着热气腾腾貌似姜汤的双手，那恐怕是我见过最非人的手，岁月的痕迹是如此的可怕，青筋乱凸，黝黑如树皮般粗糙，仿佛只是一块粗布包裹了鸡爪骨，这真的是人的手吗？
　　我接过汤，没有喝，而是愣着看着眼前这个老人。长长的白发扫地，黯无光泽，如堆枯草，面容如骷髅般，穿着一身破旧的前朝服饰，可惜年代已久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服装，只依稀辨别地出上面暗淡的颜色。最令我惊讶地是她面前有一锅热气腾腾冒着气泡的汤，而过路的人无不从中舀取一瓢喝下，带着愉悦而满足地继续往桥下走去，无论老少，无论男女。
　　“喝吧，孩子，喝下后可以忘却一切烦恼，与过往割断。”老人一双发亮的黑眸却如婴儿般清澈见底，给人无限的安心与信任，谁能想到她口中的话与邪教组织的话相差无几。
　　我还在犹豫，忽然抬头，发觉有些不对劲，原本川流的车流什么时候变成了真正的江涛，那黑水波涛，却毫无咆哮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那大浪惊天骇地，肆无忌惮地向前奔涌，我能感受到灵魂都为之惊恐，冥冥中有声音让我远离它，越远越好。
　　然后，我的心狠狠一跳，这时我才注意到，天空已经全黑了，四周似乎也不是我所熟知的城市高林与横跨马路的天桥，黑暗中又有一片血红妖艳万分，而更像……
　　“彼岸花开彼岸花，奈何桥上奈何叹。今生已忘前生事，何言来世守故人。”诗句脱口而出，我心中一惊，又生出莫大的哀伤，原来我已来到了奈何桥，我非常平静地接受了死亡的现实，仰头想喝下碗中汤，绝然而凄凉，再见，妈妈，再见，爸爸，再见，弟弟，再见……
　　“唉，年轻人呀，真急躁。”老人笑眯眯地看着我——那应该算笑吧，只有干裂的嘴角上翘，婴儿般清澈的黑眸干净而温和。“这不是忘情水，别一副决然的神情……”
　　我有些惊愕地看着她，是的，我发现我并没有忘记过去，只是全身暖洋洋的，不再寒冷。原来这只是普通的姜汤呀。
　　“这也不是普通的姜汤。”老人捣鼓着她那锅中的汤，木然的人们如幽灵般喝下汤，匆匆从桥这头向另一头走去，我看不到桥那头是什么，但我也不想看到，此时，我只是很疑惑地看着这位老人，看着她骇人的面孔中慈祥的神情。
　　“有没有想起什么？”老人的黑眸中充满期待，那不沾染人世俗尘的黑眸真让我不忍拒绝。于是我开始回忆，没注意到老人旁黑不溜秋貌似普通的巨石表面有了光泽。
　　以前不觉得，但现在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回忆正如奈何桥下的忘川不知源头在何处，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追溯起，可看到一个穿着兽皮的猿人倒在另一猿人怀中带着人类最初干涩的笑容，也可看到一只蚂蚁卑微地辗死在巨兽脚下。滚滚的记忆来自遥远的前世，或穿着华美长袍的女子孤寂地望月到了最后；或笑卧沙场，城墙破败；亦或衣衫褴褛，行走在夕阳里影子没有长度；更或是什么？穿着洗的发白的军装，一脸坚毅，巾帼不让须眉之势，为祖国解放而牺牲……
　　这是我的回忆？我迷茫了，带着些慌乱，和不知名的情绪，我抱着头有些难受，那些浓郁的情感而难受，爱恨情仇，国破家亡，渺小无能……但唯一共同点是，每一个画面中的那个主角——前世的我，如现在的我一样平静地死去，不过，他们或许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名字，但是他们的死去都是走到生命终点，奋力燃烧自己的生命，最终结局不知道，但是过程让人感动。
　　“不知道是漫长的轮回让你懦弱，还是人间凡尘磨平了你的棱角。”老人幽幽开口，很显然那双婴儿般的黑眸能轻易洞察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死亡并不可怕，只是亡者离去让活人徒增悲伤，悲至极则痛，年轻人啊，你难道没想过你离去会带给你所认识的人们什么吗，感动？尊敬？或许是对你的祝福？祝福你下辈子能够幸福？恐怕不是吧，……”老人意味深长，如神话中的神灵一般神秘莫测的样子，话只说一半，另一半却在不言之中。
　　我望着没有星星的苍穹，黑暗中带着彼岸花残酷的丝丝血红，滚滚忘川之水席卷着千古无言的血泪向远方不知疲劳的咆哮，无声却更让人害怕。实际上，我说是怕连累家人，但更是出自自己内心对那未知结果的恐惧吧，只是疑似，还未确诊，我却亲手将这希望的幼苗扼杀，我开始后悔，我想起了很多很多，这不是前世，是今生。小时候写下“我的梦想”的作文；长大后站在学校演讲台上高昂“...I am afraid of nothing！（我无所畏惧）”；成年，自信走向社会……更多被遗忘了的事，不说那些母亲为我操劳二十多年，不说那些朋友在最初携手走过的日子，不说以前老师还有现在前辈教我一切……只说说我那些俗套的誓言，俗套却永恒的誓言，俗套却被遗忘的誓言。
　　“I am afraid of nothing！（我无所畏惧！）”我默念，已经干裂的心里仿佛忽然间甘霖潸然降下，充满对生的渴望让我双眸充满坚定。
　　“我要回去。”我坚定地对老人说道，老人不意外我的话，那沧桑不是人样的脸上黑眸却充满着最纯净的力量，嘴唇微微裂开，仿佛枯木断裂，沙哑地声音仿佛天籁之音：“那就回去吧。”
　　然后呢，然后我就匆匆往回跑，撞了几个已经真正死了的人，却没丝毫在意，拼命地奔跑，没有感觉的奔跑，仿佛只剩下本能，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后悔了，我要活着！
　　“小姐，小姐……”一个陌生的男声在我耳畔响起，我艰难地睁开双眸，眨巴眨巴，咦，我还真的活过来了，为什么不痛呢？难道……
　　“小姐，你可终于醒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松了口气，然后唠唠叨叨，“简直太冒失了，大冬天就在天桥上睡着了，那么大个人了，而且天也晚了，不知道你家人会担心你吗？……”语无伦次的唠叨，真让人温暖。我仔细看着男人的面庞，静静听他说着，怀着虔诚的心态。
　　“喂喂，有没有在听我说？”那男人有些生气地看着我，我尴尬地笑了笑：“有，当然有。”
　　说完，没声音了。更加尴尬了呢……
　　男人轻笑了：“好吧，小姐。你既然已经恢复意识了，那么就就此告别吧。我是位心理医生，小姐可以随时来找我。”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无语接过，这算是嘲讽我心理有问题？不过也是，居然刚刚有自杀的想法……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果然天不亡我者矣，只是个良性肿瘤。
　　几天后，做了手术。出院，一个充满活力的我又继续着生活。
　　几年后，我结婚了。很巧的是，新郎正是之前天桥唤醒我的那个男人。他告诉我，他当时想要从天桥上跳下去，因为他被所在医院开除，但是他看到我走上天桥，似乎也有想跳下去的意向，由于一个心理医生的本能，开始关注着我的动作和分析着我的心理。但最终，我没跳下去，居然趴在天桥栏杆上睡着了。真让人哭笑不得，然后，心里一放松，找回理智，找回属于一个心理医生的心理，决定重新开始，于是美好的婚姻从一次邂逅开始了。
　　好吧，我很感激那个桥头老人，我不想称她为孟婆，毕竟在神话中孟婆绝情是出了名的，而那位老人却更亲切，我一直相信那不是梦，是真实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