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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十期遥载,不断情肠。
      朝夕咫咫,莫念相思。

      当时只道,不过寻常。

      旧时宅院,不变门庭街巷,是江南优雅别致的大户府邸,不过逝了往昔人事罢。
      独立檐下,回首阶前。他便忆起那时霜姨孤身一人暗夜将自己带上暮穹山,她说‘故里草萋萋,榭阁柳抑抑…你此后便唤作故榭,徐栖同你再无干系…’
      彼时他只十岁,却并不糊涂迷茫。霜姨与爹娘皆是明白,自己断不能因年纪尚小便违逆他们的良苦用心。
      江南性湿,连暮色也似染了水般飘忽荡漾。他倚在门边,抬眼淡淡瞧着近前街角。有一丝微暗,偶尔行人路过,只是身影穹穹片刻便没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左侧矮檐上落了一只不知名的雀鸟,灵巧身子左顾右盼,粉色小喙随空凌舞,叽喳喳聒噪个不停。他瞧了半晌竟也不见它离开,微微仰首,院外一棵榕树分外茂盛,悠长虬劲的枝桠划破几道天际,将灰蒙蒙的头顶格成斑驳数片。
      他敛眸暗叹,那日霜姨离开时同今日也差无几多吧…
      山中草木繁盛,林立密集。夕阳已临,暮色渐拢,林间便更是深了几分。她连回头也不曾,径自转身融进了即来的夜色里,惊起禽鸟阵阵离巢,直至再不见她半缕身影,直至远方不再有波澜…他便知她却是走了…而自己未曾上前追逐更不曾落下一滴泪,那时候师父便说‘真是个听话的孩子…’
      如今想想只觉好笑,爹娘他们生前所有的牵绊便是自己,若不甘意气用事拂逆他们,叫自己又如何对得起他们。便是如此,生死就只自己一人干系,左右同任何人无关。
      那时霜姨走后,师父便将他收入门下,同门中弟子一起习受武艺。
      若徐府不曾被冤诛族,霜姨便不会涉险送自己上暮穹山,自己此生亦不会心尝仇怨深深,就算与整个徐府共覆灭也罢,倒好过如今半生仇恨一生孤寂…
      若如此,更不会遇见她,那个时常笑如春风的女孩,自见她的第一眼,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已深刻心底。
      师父捡回她时,山中茠荑正是盛艳,覆了大片山林,故替她取名茠荑。
      他记得她十一岁那年,暮穹山正值时夏,她硬拉着他出门,她说想看看花开遍野。
      漫山遍野的尽是茠荑花,斑斓无数,艳艳芳华。他静立竹旁,见她花间起舞。素白裙裾如絮纷然,举袖扬风,踮足旋身,墨色长发随风四散。他漠然独立不语,只静静看她如一只刚破茧而出的素蝶一般奕奕风中花间。清风阵起,大片茠荑纷扬迭起,如六月飞雪尽洒山林。她回首一笑,面如三月桃花,自此便深深烙入他心间,不再忘却。
      那日她频频回笑,起舞阵阵,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笑过几次,但不可否认,那是他此生不清记忆里的最美一段。直至如今人事已变,再忆起那段短暂光景,依旧能勾起自己心下春水一片,依旧能扬起嘴角那抹经久不见的隐隐浅笑。
      红日西斜,夕阳薄暮。
      他与她同依山畔,共赏西山晚霞。他微微低眉便可见她有些泛红的双颊,眸色如水清澈,映着云锦余晖便就一幅素颜美人图。
      她道‘故榭…’
      他有些不解,她从未如此唤他名。
      ‘何事?’
      ‘故榭,师姐昨日说与我一句诗词,她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何?莫不是不懂?’
      ‘不是…故榭,师姐说这是要说给心上人听的,是想与她此生执手共白首的意愿…’
      他淡然敛眸,不动声色的别开头不再看她。
      ‘故榭…我喜欢你!你娶我吧!我们一起共白首可好?’
      山边夕阳依旧美的刺眼,他微微垂眸转头看着她,却见她眸色翼翼满是期待神情,他知道她已是足起了心力。
      ‘不可…’他淡淡道
      ‘你…为何?’她果是双眸顿然暗淡,声色凄清,眼里竟似泛了泪。
      ‘因为你还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断不是你此刻能明了的。’
      ‘我未说是如今,那待我长大你可愿娶我?’
      他瞧了她一眼便转头不再看她,只若有若无的轻叹一声。
      ‘还是…你只在敷衍我?若是不愿…直说便是,茠荑不胡闹…’
      ‘茠荑,我有很重要的事还未完成,你不可与我一起背负…’
      ‘茠荑不怕!师哥便带我一起吧!茠荑不会添乱的!’
      ‘十年…十年足够你长大亦足够我完成我所负之事,若那时你还是如此,我便娶你,与你一同执手相伴到老,你可还愿?’
      ‘十年啊…?能少些麽?’
      ‘茠荑莫不是等不了这许久,或是只是你一时兴起?当不得真?’
      ‘不!我…十年便是十年!故榭你可得记着!绝不可反悔!’
      ‘呵呵…我记着,不反悔…’
      ‘好!那你再说与我一遍!’
      ‘今日故榭以天地起誓,十年后,若茠荑仍是心如此时便娶她为妻,今生共白首永世不分离…’
      彼时她笑的分外灿然,与他相依相伴直至暮色已逝暗夜来临。
      今生共白首,永世不分离…若他还尚在人间…

      他以为,十年足矣…
      奈何事事难料,半点不由人。
      他二十岁那年便拜别师门,下山开始完成他此生所负之事。
      彼时她已是十八年华,容貌更是清艳动人,美丽非常。
      她说‘我已等了你七年,茠荑心仍未变动分毫,愿师哥此去能早些完成你的事,便也能早些回来娶我。’
      ‘茠荑…若是…若是师哥回不来你该如何?’
      ‘回不来…?那我便去寻你,纵然是天涯海角绝不罢手。’
      ‘若我反悔可是如何?’
      ‘那茠荑今日便引剑于此…’
      ‘何须如此不值…’
      ‘阿榭以为如何?七年等候,你倒是怎样?莫不是还以为我是一时兴起?若我不曾将此深刻心底,又怎能长持至今?’
      ‘若我不在呢?’
      ‘不在了…?’
      ‘生死祸福不由人,若我他日命绝他处又如何?’
      ‘君生吾且生,万不独长留…你若真怕如此,便记着我,好好活着来见我…’
      ‘我会的,茠荑且安好,我定会归来,届时便娶你为妻。’
      ‘好,我等你…’
      那些亦真亦假的承诺,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放置。这世上总有些人以为船到桥头定会直,却不知许多时候倒真是半点不得法,左右都是无可奈何。

      一别师门,刹那江湖。
      一年后,他凭着手中一柄银色短刃,歃血冷情,噬魂夺命从未有片刻心软。
      然后,江湖便有了他的踪迹。有人恨他,亦有人敬他。他们说,他杀了好些奸恶之徒,他是好人…他们说,他不该杀那些儒弱大义之人,他是恶人…
      再半年,他便成了江湖人人畏忌的刑月阁大护法。于是恨他的人更恨他,敬他的人不再敬他。后来人们都说,他其实从未有过一丝善念,所做之事,好坏都不过权势名利…
      那年冬末,夜雪初霁,天破晓,浅晨曦。
      景王府上下百余人命,皆在一夜间尽数死去。由为仁王爷与其子,两人却被碎尸万段,残破躯体晦乱不堪血色累累。寒风大雪没,整个王府便去修罗炼狱,黑暗沉寂,满目猩红。
      那年京城分外宣扬热闹,景王府的鲜血为京城家家户户的除夕更添几抹红。人们都怨,都说所作之人罪该万死天理不容,茶楼酒馆无不有人说起,皆是义愤填膺怒骂不止。
      没人知是他作的,做事须干净十分绝不留一丝活口,这是任景所授,他定要学的青出于蓝。
      有些时,不是无辜无错便可饶恕放过。即便是灭了景王府上下也无法抵消他这数年来的怨恨。父亲当年不过是愚忠皇室才会阻了仁景谋逆之图,他竟借皇帝安抚之心以莫须有之罪将徐府满门抄斩,整个徐府上至八十老妇下至牙牙幼儿皆不过刀起刀落。霜姨本是太子妃,她本不及祸端,然却因包庇自己被太子关进西禁院一生同一群失了宠的疯女人住在一道,饱受凌辱与苦难。
      他刚下山时便去了一遭太子府,可一切已是晚矣…
      西禁院已无她半分身影,后来他在京郊河边找到了她。
      一座孤坟,一块残破木碑,歪歪扭扭刻画着岚霜。坟上生满荒芜杂草,绿油一片,后面小河清幽,映着半缕孤坟。
      那日他在坟边静立良久,直到日落黄昏周遭寂静。后来四处打听,才知几年前她试图逃离太子府未果,被太子命人打折了双腿然后扔到大街上,她便在众人的各色眼光中一点点的向前爬行,身后血渍拉了长长两道,染红了半条大街,也不知她爬了多久,饱受多少羞辱与煎熬,在京城外不远处便不再有所动,人们都以为她死了,却没有谁出来理会她,后来一位小伙子拉着牛车出城时看见了她,便将她背到车板上准备带出去葬了,却听她奄奄一息的告诉小伙子,让他把自己葬在京郊河边,然后随意找块木排子写上她的名字,她说她怕有人回来找她,所以她不愿走的太远也不想死了不叫人晓得名姓,小伙子便应了她将她葬在京郊河边,然后撬了车板上一块木板刻了岚霜二字…
      有些恨会经久不衰,有些怨会随事事越发深刻…
      他自知恨便是一把双刃剑,七分伤人三分伤己。可有些恨存在了便不可无语而终,血债累累,灭门之苦,谁可忘却,谁可偿还得清补回的了。
      可是不论他如何冷情如何歃血,心底一处却总是纯清温和,不染世尘不沾一丝血色,如羽如絮般轻柔雪净。他知道那是他心里心在全身上下唯一美好唯一剩下的东西了。每次杀人后,他独立幽谭便会将它小心取出,慢慢品尝,然后总会不觉嘴角上扬…
      那时,他还未觉仇恨如何,因为至少还有她在,还有她在某一处时刻牵念记挂自己…
      然,于她的相思念想,他不过面色淡漠置之。半掩镂空小雕花窗从未关上过,只因她每月数封素笺,一言一语尽勾勒出缱绻柔肠相思不断。
      鸿雁纤然,翩翩其翔,载的是远方思念,去的是他乡情愁。
      每当遥远天际鸿雁盘旋,他便会放下手中银刃,三日不杀人,白日里倚在小窗边一手扶着雁子喂些茶水吃食给它一手执着清幽素笺静静品详,一字一句皆装进心底,待终于看好了便拂笺挥墨提笔,只道一句‘吾一切安好,望荑亦如此。’末了夜色,他便会临风而立,执一支碧萧奏一曲清雅调子,就着无月墨色一夜矗立,无关愁肠无关情爱,只是心如止水,半点不沾怨或恨,或许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好,毕竟恨这种东西一旦拿起便再难放下,只能忘一刻便足矣…
      这般岁月总是好,却不会长远,他自己也知,所以他本想待此事了结后便同她归隐山林,再不理人事纷杂,便兑现那句‘此生共白首永世不分离…’
      可这世上之事总不尽人意,万般苦痛皆在自心…
      一年前,他终将刑月阁阁主取而代之,尔后暗中谋划已久,准备同朝里朝外联合,支持莫央王爷谋反篡位。他不止要毁了他的江山,更要他成为千古庸君受万民斥骂。
      然她却说‘收手吧,皇帝有罪万不及臣民百姓…’
      他却只轻笔一就‘长剑已出,收手便只能挥袖自己。’
      数日后,一切终成定果。
      莫央王称帝,废旧制立新法,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将维护包庇前皇帝的大臣官员尽数斩首,提拔重用有德有能之辈,人们都说他是个好皇帝…
      他虽心中有恨却也不想血染江山置万民于水火,他也并非心善,只不愿她有所忌讳,不愿日后握着她的手浸满鲜血,只是…彼时却不知她是否能懂…
      后来,他将前皇帝砍了双腿扔到大街上,在万民面前尽数他的罪行,让他痛不欲生,让他受百姓唾骂。
      那日他跟在他身侧,他一点点的向前爬,他便一步步的在旁跟着,看着他扭曲痛苦的表情笑的轻快。若他不理会他,他便会出言嘲讽,一遍又一遍…
      终于,在京郊河边他便不再不动弹却还未死。
      京郊河边绿柳茵茵草色清清,碧水打着涟漪一圈又一圈。
      ‘你说我若能爬到这里,你便会放过我的!’
      ‘你都这样了,还想活着?’
      ‘想…!你说过的…!不许反…’
      扑通水花四渐,河中荡起大片波痕,久久不散…
      他突然有些心力交瘁,疲倦不堪。为什么这世上有些人一生罪恶,却仍活的潇洒自如,便是死心中也是凛然,不会有一丝忧愁与煎熬,如此而说,生死到底有何重要,复仇又算什么?自己依旧心下不甘怨恨不息,自始自终,悦的都是他们,苦的皆是自己而已…
      那日他回了阁楼,在窗边静立良久。直至天际黯然,苍穹昏沉,原是暮色已临。
      仰首上空,却无燕鸟半分。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不偏不倚的落在朱红方桌上,他蓦然回首,却恍然见她静坐桌前垂首执笔扬眉细心描绘,抬头便见她清丽面庞上一抹灿然笑容,他忽然笑了起来…
      一切已结束,他本想立刻回去寻她…
      次日正午,窗前啪的一声闷响,然后便是扑通几下翅膀煽动。他嘴角一扬,只道是她的想念。待走到近前才发现,鸿雁已是奄奄一息,他俯身轻轻拾起,看着凌羽灰白的雁子,想起它是数年前他与茠荑在山中捡的,那时它还是只雏雁,如今想想也确是老了…
      片刻,鸿雁一声闷响便摔到了地上,然后丫丫几声凄厉喘息便再没了声。
      他执着那张纤薄信笺默不作声,眸色却尽是绝望悲伤以及无法言语的苦楚。
      她说‘阿榭,我在漠北,我快死了,本想死时你能在我身边,可如今却是不可能了,仇恨太伤人,你已伤了半辈子,我不愿你再次涉足,所以,阿榭,答应我,不管我因何如此都不要再过问记挂无心,若你能来便将我的尸骨带回江南,因为阿榭喜欢江南…如此茠荑便可永远待在阿榭心中…’
      于是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往漠北,塞外风沙摄人骨髓,每行一步便是强劲砂石迎面袭来,漫卷黄沙随风狂涌将周遭万物湮的一片朦胧,好几次他险些陷进流沙里去,却是硬生生的爬了起来。
      后来起了阵狂风,将他卷的天昏地暗,待他醒过来时,他已是躺在床上。
      周遭奢华无比,却有着浓厚的塞外风韵。然后有人进来,是一个穿着中原服饰的男人。
      他说,他是祭茕城的城主,已经等候他多时,他还说,他是茠荑的亲兄长,带她来漠北是为了保全她的性命,却未果…
      终是错过…
      他见到她时,她就静静地躺在榻上,素色面容,青衫如水淡然,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生死殊途…
      他带她回江南,用世上最珍贵的药材来维护她的身子,使她如生时一般灵动生活。然后在江南大街上与她拜堂成亲,城外柳树下,他亲手将红丝系在她腕上,另一条便系在自己这边。
      人们都说,他们真是一对璧人,可惜却生死相隔…他们说,他可真是痴情的很,她都死了却还要与她成亲…
      他将她小心放在他的阁楼中,每日替她梳头描眉,夜里便吹箫给她听,一遍又一遍直至天明…
      后来…阁楼中便只有一只净白骨瓷,搁在书桌前便紧挨宣纸墨笔。
      突然铛的一声脆响,他猛然惊醒,睁眼便是满目黑暗,心下顿时空寂低沉万分,有无比的揪心痛楚,他低坐在门槛上捂住胸口喘息,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呵…
      这世间的情爱到底是如何,爱也不是不爱也不是…舍不得求不到…
      有人说,爱可以超越恨,可为何那时自己未这般?难道自己对她还不够爱?再者,爱与恨可以等同?
      或许他最该恨的人是自己,为了放不下的恨却用她来陪自己受罪,这到底是报仇亦或是造孽?
      朱红方桌,青灯半盏。他执手泛黄书卷,灯火潸然,旁侧骨瓷明晃夺目,如一颗璀璨明珠划破他周遭夜色。
      他暗自轻叹,轻轻放下书卷,从袖中掏出一只短笛,这是那日去漠北寻她时,从她身旁找到的,那人说她一直带在身上。
      白玉短笛,声色清幽深远,夹着浓浓思念不知去了何方。灯火阑珊,他蓦然回首,却见她案前执笔浅笑,刹那间便如桃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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