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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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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白。”杜衡从背后喊我。即使是静夜的空旷广场上,他的声音十足温和,没有让我吃惊。
我转过身对他笑笑,再低头,发现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黯了下去。
“为什么不高兴?”他走到我身边,为我披上外袍。
“杜衡,你还记得我年幼时是怎么称呼你的吗?”
“唔嗯?”杜衡挑眉道,“最初认识我的六十多年间,你一直没有问过我的名字。总是面无表情地喊我‘你’‘喂’‘欸’之类的。”
啊,我忘了这回事了。“那时候我们不是不熟悉嘛……我是说,后来,后来我是怎么喊你的……算了算了,不问了。”我拉了拉袍子往后院走。
“阿衡哥哥,你喊我阿衡哥哥。”我停下脚步,杜衡笑了一下,“我还在奇怪呢,虽说我们久未相见,你怎么突然叫我杜衡这么生分了。”
我转回身对他笑:“阿衡哥哥。我知道,你找我一定有事,只是我不够聪明,没想通是什么事情。”
“我就是来看看你。”他依旧眉眼温和。
我微笑着说:“我困了,去休息了。”
“椒白。”杜衡走过来拉住我,“你都是在为别人忙碌吗?”
我抬头看他:“怎么了?”
杜衡突然埋头凑近我的脖子,我愣了,没去躲。他退后一步对我笑笑:“你的身上都是花药茶酒的气味。你经历那么久的磨练,终于升了神格飞上天宫。在知寒主君安排之下,原本可以闲散地生活,祈容姑姑也不会分派你做什么。你如今的处境皆由自身选择,离开天宫到这里,为不庭山一众仙妖奔劳,为玉辛帝君,还有白日那个昏迷的藤妖。你没有为自己做过打算吗?”
“阿爹一直希望带着阿娘周游八荒,拘于北海主君之责,无从脱身。待我历劫飞升成上仙,我就回烦恼山代阿爹担下庇佑北海的责任。这一年,我在修行上不曾懈怠,加上清维上神赐的术衣,修为提升很顺利,只是不知道飞升之劫会在什么时候。”我抬头看他,“阿衡哥哥,我有为自己做打算。仙道有云,随缘流转,我一直向前走,静待岁月,又有什么需要着急的呢?”
杜衡看着我,微微笑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若如你前言,椒白莫不是要效仿修仙的前辈们,一心向道、永生孑然么?”
我恍然大悟:“你指的是结缘之事,这个我真没怎么想过……你说得对,我要好好想想。”
杜衡突然叹了口气:“我也不再瞒你了。我来找你,一个原因是我被父亲赶出北海了。他成日念叨,让我速速娶亲……”
我张口无言,半天才说:“你还没那么老啊。”
杜衡十分无奈地笑道:“以前,父亲只会偶尔提起,并不施压于我。可前阵子,他的老对头东海水君的儿子娶亲了,那媳妇竟是带球跑的,没过两年便生下个水灵可爱的娃。东海水君很得意,大摆筵席,在父亲面前炫耀,这才使得……”
“他性子倔强,百年之内你大约都回不去了吧。不妨借此机会游历一番?”
杜衡静静地看着我,轻声说:“你真的全然不记得了。”
“啊?”我愣了一下。
“我们的婚约,你忘了。”他笑意温和,夜风冰凉凉的,拂过他安然的眼波。
回了房间,我坐到圆桌前喝了口水,心中懊悔。我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夜游,伤脑筋的事情都被戳破了,唉。
出生不久,阿爹把我送入云魇泽修炼,我总是旧伤添新伤,狼狈可怜。虽不曾断气,却常常只剩半口气。在我命悬一线、而阿爹迟迟未出现的时候,阿衡哥哥拄着根树枝、背了个破包,拨开密密的茅草,站到正打算一爪子撕烂我的妖兽面前。
妖兽顿住了,偏头去看他。我抹掉脸上的血和泥,看到一张茫然的少年的脸。
——误入的可怜人,我自身难保,救不了你了。
我想。
疼痛的感觉变得麻木,我昏了过去。
醒来,迎上少年温和的笑容。我本以为会全身剧痛,转念才发现,身上的伤大致好全了,元神中流动着一脉温暖的神息。
他给我喂了水,我没出声。感觉手脚有了力气,我拿掉他的手,站起来继续前行。
那之后他时常会跟在我身后,我不予理睬,他倒也不主动上来同我说话。遇到危险时,阿爹总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少年。我在心里揣测,阿爹应该是有要事离开了烦恼山,这才遣了个少年人进来保护我吧。少年人周身水气朦胧,大约是从附近的北海来的。
我们二人穿越云魇泽,共同度过了六十余载。我心有郁结,不想与人结交,只是在数度危险中无意识地喊出担心的话。越往前走,越是艰难险阻,少年人也不像最初那般有余裕,幸好我的修行随之增长,一路上才有惊无险。
我们刚走出云魇泽,便一同昏倒在地。我醒来后,看到的是阿娘担忧的脸。小叙之后,我问阿爹那个少年人在哪儿,阿爹茫然道,他赶到时只看到我一个,不曾有什么少年人。原来在我历苦劫的年月里,阿爹也因异灵之乱而险些丧命,他身陷绝境,无途救我。
我心中忐忑又庆幸,稍后安定下来才想到,之前就该问问他叫什么名字的,现在要去哪里找呢?我才苦恼了两天,又被投入结界修炼心性,我为自己的身世所苦,渐渐也就忘了他的事。
没想到的是,一百年后,我出关,逢上阿爹的好友北海水君来烦恼山串门,我竟又遇上了他。他长高了很多,眉宇间多了股英气,但总体还是那个温和的人。
那时候我正在阿娘面前卖乖,一阵风窜进厅堂,把雕刻生涯的第一件成品——笔筒——献到母亲面前。
“阿娘,我做的笔筒,送给你。”我趴在阿娘膝上,仰脸对她笑。
“谢谢椒白,那我收下了。”她接过笔筒,抽出手绢擦掉我额间的汗。
我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这才发现大厅里还有好些人。
北海水君朝我走过来,一脸讨好小孩子的神情。“小姑娘,还记得我吗?”
我当然记得。这人,我出生一个月,他跑来看我,把我的脸都捏红了,末了还跟阿爹提及,要把我领回北海玩些时日。真不知道是我去北海玩,还是他把我拿到北海玩。幸亏阿爹不糊涂,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对于外人我是不假辞色的,尤其是这种危险人物。不过,我没有忘记,现在阿娘在场。于是我摇摇头,特别纯真地对他笑:“我不认识你,伯伯。”
“哎呀,伯伯很伤心,那会儿我多疼你啊,你都不记得了?”
我摇头憨笑,看北海水君故意摆出的委屈相,心里颇为乏味。
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瞥见了坐在一旁的人,他一脸奇妙的表情,在我看到他时,随即盈盈然笑了。
我绕过北海水君走到他面前,轻声说:“是你?”
他笑容和煦,静静地与我相对,似乎等我将他看仔细了。
“你肯与我说话了?”
我鼻子一酸,差点落泪。面前的这个人,我曾同他生死与共数十载,却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我后悔过,忘却了,他又出现在我面前。
婚约的事情,便是我们重逢的那一日,北海水君瞧出端倪,生拉硬拽才定下的。
杜衡与我是交心的好友,是一位可以倚靠的哥哥。我们后来相处的几百年,我知道他本性温柔,喜欢亲近他人,对我也如妹妹般照拂。我的心性变得开朗,他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这样回忆下来,我产生一个念头:能嫁给杜衡真是莫大的幸福啊。他这次主动提起,是不是表示,他还算看得上我?想法一起便不可收拾,我拿捏着手里的茶盏,开始想象一系列的事情,呵呵傻笑。待我将大半壶茶喝空,终于醒过神来。
我走进内室,望见书桌上并排立着的两个木偶,想起清维,心里不能控制地涌过一阵无力的酸涩。罢了,趁着月色吐纳调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