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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祖母 ...

  •   2006年11月18日凌晨,祖母去世了。那一天的日期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学校一再的强调。我所在的学校在2006年11月19日到24日要进行教育部的本科教学评估,学校为这个活动整整准备了两年。18日是教育部专家进校的日子,早上八点多钟,我正在寝室按照要求整理东西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当时在寝室的只有我和寝室长,她接起了电话,然后说是找我的。电话是妈妈打过来的,她先是发了短信到我手机上,但我手机一直没开机,才打到了我们寝室。
      她很平静的说,你回来吧,你奶奶不行了。我很吃惊,但又不吃惊。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思考已经有一年了,像植物人一样的生活着。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一天的到来是迟早的事,可是没有想到,2006年还没有过去,这一天就这样来了。
      妈妈接着说,你回来见你奶奶最后一面。我有些茫然的问,奶奶还没有……?妈妈说,已经过世了,明天送往火葬场,你回来见她最后一面。我答应了一声,挂上了电话,然后捂着脸就哭了。寝室长吓了一跳,急忙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哽咽了一句“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带上钱包和手机就行了。那时的心里充斥着一种矛盾而可怕的东西——奶奶死了!平静而又痛苦,焦躁不安,烦乱不堪。那一个上午的天气很不错,阳光并不强烈,温暖而柔和,风也不大。在去辅导员办公室请假的路上,觉得自己心里的情绪非常怪异,仿佛是恐惧,仿佛是伤心,但是很安静,安静而理智。在寝室里的烦乱已经沉淀下来,因为评估要到了,所以学校对请假的控制异常严格,基本上是不允许离校的,可是家里出了这种事情,即使是最严格的规定也没有权利阻止我回家看她最后一眼。
      乘上校门口的一路公交车往火车站去,我所在的城市高校非常多,也带给了这个城市一种平和的文明气氛。公交车里很安静,也很干净,车上的人并不多,我坐在靠后的位置上,看到前面一个女生给一个抱小孩子的妇女让座。快到火车站的时候,我给静发了一个短信,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很快回过来,安慰我。我想,其实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多长的时间,自己也做不好这个心理准备来平静的接受这个事实。

      当天到家里的火车在下午一点才会有,那太迟了,我于是坐汽车走。刚好,有一趟往家里的汽车很快就要出发。买票上车,坐在我身边的是一对母女,母亲很年轻,小女儿很可爱。我在座位上呆呆的坐着,乘客一个一个的上车。小女儿嘴馋,想吃车上售票员卖的瓜子,母亲给她买了一包。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阵悲哀涌上来,我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那一对母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怯怯的看看我。后来,母亲递过来纸巾并安慰了我几句。
      车子开的很快,大概三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家了。快到家的时候,那个母亲有些晕车,终于支持不住,拿过车上的塑料袋呕吐起来。我见她一手抱着小女儿很不方便,就提出帮她抱着孩子,她答应了。那个小女孩子很乖,坐在我腿上不哭不闹,非常柔顺。我抱着手里这个鲜活幼小的生命,想起刚去世的祖母,心里痛苦至极。

      终于到家了,家门大开着,众多人们进进出出,相同的是头上都裹着白色的孝布。家里走的比较近的亲戚基本上都到了,父母的朋友们也到了,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甚至从未见过的亲戚也来了。祖母住的屋里,她平时睡的床上放着她的身体,床头摆着小桌,桌子上是遗像和供品香烟。姑姑在一边守灵,我磕了三个头,然后被一个长辈拉去在头上裹了孝布,再去看祖母的遗体。她穿着崭新的衣服,平躺在那里,脸上盖了一块手帕,看不到她的遗容。我心里一片冰凉,一时间有些迷糊。姑姑哭红了眼,拉着我坐下。她跪坐在床边的席子上,显然已经哭泣了很长时间。祖母身体本来不好,父亲工作忙,服侍祖母的工作就由姑姑接下。她整整伺候了祖母十年,现在人走了,最伤心的是她。
      我安慰着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陪她在那里守灵。灵床离我非常非常近,稍微一伸手就可以摸到祖母的遗体,可是她们不让我碰。我想看看祖母的脸,可是又不敢说。我坐在那里,一时间像是佛家说的那样,着了心魔。时而觉得恐惧,时而觉得伤心,时而又很茫然。祖父在他的屋里没有出来,爸爸在照应外面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我家辈分最高的一位长辈来了,那是我祖父的姐姐,我的“姑奶奶”。
      她住在临近的城市里,得到了消息之后很快赶来。她在我们身边坐下,说着奶奶年轻时候的事情。祖母年轻的时候,据说是家里很灵巧的一位媳妇,女红中馈都出色异常,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姑奶奶说了些以前的事情之后,就按照老家的风俗对冥冥中不晓得是否存在的祖母灵魂说话:“……你安心的去,下辈子投胎去好人家享福,这一世的罪受完了,下一世就过好日子……”老人总是相信世界上有鬼神存在,无形中保佑那些善心的人。后来,她又说了一句话“你好好的去,别让孩子们梦见”,听了这句话,我心里竟觉得一阵愤怒。何其残忍!别让孩子们梦见,何其残忍!虽然是为了活着的人能好好过日子,可是这让我们情何以堪。

      祖母不识字,并且小时候裹过脚,后来才“放足”的,所以她的脚和鞋都小小的。在我的小学和初中时代,她的身体都还算是不错,可以走路、做家务、养鸡,并且在附近有人家请唱戏的时候去听戏。祖父很严肃,她就很温和,姑姑家的大堂哥是她带大的。我小学的时候,祖母做饭用的还是灶火,她在灶上两个大锅之间挖了一个小小的洞,每天往里面灌满水,灶火把水慢慢加热,用的时候就不用再费事去烧水。秋冬天的时候,我有时放学不回家,去她那里吃饭,她就会在“温水罐”里放一个苹果,等我回去的时候给我吃热苹果。有时回去的时候正好碰上她从菜市场回来,就看到她从裤兜里套出一根粗粗的、绿色的绳子,上面系着大串的钥匙。后来,她身体渐渐变差之后,就不再出门,我也再没有见过那根粗粗的绿绳子。
      上高中的时候住校,一个星期才可以回家一趟。高三的时候,她已经不能正常走动了,脑子也有些糊涂。那时回去看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奶奶,知不知道我是谁?”如果她还认识我们,就会从心底觉得高兴。有一个星期天回去看她,姑姑问她“还认不认得这是谁”,她竟然绽出笑容说“这是XX嘛,你吃饭没有?”当时激动喜悦的心情,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被人遗忘,人不是独立存在的,要在别人的行为、别人的言语中才能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意义和价值。如果世界上没有人记得你、认识你的话,那么活着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她还记得我们,还认识我们,这让我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后来,她病的太厉害,老化的太厉害,终于不记得我们了,甚至连思考、说话也不能了,每次想到这里,就感觉到无穷无尽的酸楚。

      和女眷们一起守灵,我也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旁边已经放了一大堆折好的金元宝、银元宝,都是妈妈和那些阿姨们在我赶回来之前折的。过了一会儿,外婆来了,看到那些元宝,又拿着一些灰色的纸张,教我们折“锭子”,说是老人生性都节俭,到了“那边”恐怕不舍得花元宝,只舍得花些小钱罢。我们又折了很多“锭子”,外婆叫弟弟每隔一段时间就在火盆里烧一些,据说这是要用作黄泉路上的“买路钱”。
      第二天,把祖母的遗体运往火葬场,停灵在告别大厅里。一路上父亲的目光很呆滞,不断抽泣着,姑姑一直沉默,沉默。在大厅里,遗体化妆师要来为祖母的遗体化妆,被姑姑拦住了。她说祖母一生不爱涂脂抹粉,就不化妆了。那方一直盖在祖母脸上的手帕在无意中被揭开,我终于看了她最后一眼。脸色很白很白,眼睛闭着,嘴微张,仍旧是少了两颗门牙。手帕很快被盖上,告别仪式开始,亲属朋友们向遗体三鞠躬,而孝子、孝孙、媳妇们跪在一旁。我跪在父亲和姑姑后面,想着刚才看到的面容,只觉得自己好象也变的一样惨白。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家没有贴新的春联。这是本地的风俗,如果这一年家中死了人,那么就不能贴新的春联,也不能去串门、走亲访友。这个春节我们过的很是冷清,初九是祖母的“百日”,我帮着母亲炸了很多祭拜的食品,回老家去祭扫。祖母的坟上种了些青草树枝,已经活了下来。姑姑在墓前哭的涕泪交流,我们把她扶起来,离开了墓地。

      后来听人说,我出生的时候,祖母养了一群鸡。她每天都把鸡蛋攒起来舍不得吃,攒够了一小篮就给母亲送去。有时在心里勾画起祖母踮着小脚挎着鸡蛋篮子走在冬天寒冷街道上的模样,就抑制不住自心底涌上来的哀痛和想哭泣的冲动。

      再后来想起那最后一眼中,祖母微张的嘴里那两颗缺失的门牙,就又想起一件往事。那两颗门牙,是弟弟小时候调皮,在祖母床上翻滚的时候蹬掉的。那时候他信誓旦旦的说,“将来长大了赚钱给奶奶装金牙”,将来等到他能够赚钱的时候,只怕那墓中的身躯已化成了尘土。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实在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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