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声入北宁（全文） ...
-
世界赋我以荆棘，而我对世界报之以歌。
易歌回到家里的时候，是傍晚的五点二十分，夕阳透过窗棂处密密麻麻的爬山虎透了进来，照在粗糙的地板上，映着些少水渍。
易歌就这么盯着那一小滩水渍呆呆的看了足足两分钟，才蓦地惊醒般把手里零零散散的塑料袋放在鞋架上开始脱鞋，进厨房，围上围裙，点火做饭。淘米，煮饭，切菜，剁肉，下油，开火，敲蛋，一系列动作做的无比熟练。今天买的韭菜有点多了，她决定额外再做个韭菜炒肉。厨房里的烟雾很快让镜片变得模糊不清，她微微的朝客厅探出了头，手里的铲子依旧在快速的翻滚着。
六点，易歌熄了火，利落的把三菜一汤端了出来。韭菜炒蛋，韭菜炒肉，糖醋排骨，还有紫菜蛋花汤。盯着自己简陋的菜式，易歌蓦地没了食欲。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她就走到了客厅拿起座机，拨了个号码，漫长的铃音过后通了。
却只是说了一句话：“做好了，七点开饭，随你”，然后挂了。
到厨房拿了个罩子把菜罩上，易歌又把自己陷在了沙发里，镜片里的眼睛说不出的压抑。地板上的水渍还没干，夕阳却快跑了，于是在她眼里看到的，水的一半是地板上暗重的污渍，一半是光线反射出的荧荧微光，莫名的情调。半晌，自嘲了一声：矫情。
余晖越拉越长，在她脸上投下光影。
任北宁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所以此刻看着对面一群人在战战兢兢的等着挨骂，不免有点头疼。一堆话就这么咽在了喉咙里，不知从何说起：加班了三天，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泛着隐隐的青色。如果不是纰漏有点大，他也犯不着全部拎进办公室里。
“散了吧。”说完这句话，任北宁觉得松了一口气的反而是自己。他看见岁月的步伐越走越慢，从一骑千里的迅猛变成一步一婀娜的少女，一步步像踏在心上，挤得心口生疼，他想哭，想挽留，想驱使，可唯一的办法是把心挖出来去向岁月献祭。
他做不到。他才三十不到，可活得像个六十岁的老人。想起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大学还没毕业，似乎就可以指点江山睥睨众生。
走出电梯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的沉下去，从玻璃门照进来金灿灿的让他有些不适应的眯了下眼。手机响了起来，按下通话键，不到两秒，挂了，把手机放回裤袋，他踟蹰了一下，苦笑了一声，又大步的走回了电梯，按下了负一层：三天没出公司大门，他都忘了自己是有车的。把车开出来的时候，因为坐着，视线蓦然就矮了，但他还是窥见西南方的天空阴沉沉的：该是有一场暴雨吧？他不动声色，打开了收音机，两个主持人间无聊的调笑掩盖了他自己的声息。加大油门，他缓缓开进了车流，再次拿起了手机。
江云声穿着件大白T和五分裤就这么大喇喇的走在了街上。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穿的像个学生。脸上没了在学校的时候刻意而为的严肃与克制，完全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估计学生见了，都会怀疑江教授是不是有个孪生弟弟。他拿出手机轻快地拨了一串号码，接通后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反应过来就开始嬉皮笑脸的一通乱说：“喂你确定我这么过去她不会杀了我”“我觉得我还是穿上白大褂在实验室里面做实验的时候比较帅啦”“不奢望你那有什么好吃的啦我要不要先在外面填饱肚子”“你那张脸挨骂的时候一定很精彩”……唧唧歪歪了一通后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江云声的语气一下就低沉了下来——喂，我要是被打，你记得拉着我跑啊，
挂了手机，江云声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发现刚好走到了百货公司的门口，略略思索了一下，还是选择走了进去。男士服装专柜的小姐很热情的向他推荐着当季最新的服装款式，江云声很好兴致的都试穿了，照镜子的时候左看看右看看，末了笑眯眯的对销售小姐说：“还有没有更正式的，可以见……呃……见家长的那种。”
易歌迷迷糊糊的听见了铃声响，下意识拿起了电话，“喂”了两声，才发现是门铃在作乱。揉了揉眼睛走到门口，看了下猫眼，疲惫顿时被另一种更深沉的压抑代替了。然而踟蹰不过是一两秒的时间，她随即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任北宁，手里提着各种各样的肉和菜，还有一瓶不知年份的红酒。
“不记得钥匙丢哪儿了。”
“我还以为你没有空。”
“今晚可以。”
“哦，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有人要来。”
“哦，那我去做多两个菜。”
由始至终，易歌都没有太多的表情和情绪表露出来。她没有问谁要来，是男是女，也没有问他们的关系，就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她走在了最四四方方的一方天地中悲喜不动。厨房很快又热闹起来，油烟味变浓了。易歌想了想，还是没有把紫菜汤倒掉，另外做了一个花旗参炖鸡。任北宁买的桂鱼挺新鲜，易歌就又做了一个清蒸桂鱼。这么一来就变成了四菜两汤，三个人吃，略多了，但用来招待客人也算不错了。
七点半过了一会儿，门铃声响了起来。易歌一怔，急急忙忙就想脱了手套去开门。然而任北宁比她要更快一步的跨出了厨房，带着明显又莫名的焦急与不安。易歌自嘲的笑了笑。
青年穿着杏色的休闲裤和灰色的风衣，戴着金边的细框眼镜，文质彬彬，气质儒雅，见到易歌从厨房出来有点略略不安，站在门口愣住了。任北宁不经意的皱了下眉又舒展开来——
“他是江云声，Y大最年轻的教授。”
“哦，你好。快进来吧。”
江云声吐了一口气，拘谨的换上了拖鞋，亦步亦趋的跟着任北宁进了客厅。
“鱼还要几分钟才蒸好，不好意思要你等了。”
“不不，是我叨扰了。”江云声很快找回了往日的镇定。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岁月没有给她的面容留下太多印记，却深深地将疲倦与沉闷刻进了她的气质。正想的出神，任北宁开口了——
“我打算年底就带他到德国，在那里领证。或许要到开春了才会回来，你多照顾自己。”波澜不惊的口吻。
易歌闻言直直的望向了他们，半晌又半晌，低低的叹了口气：“我去看鱼蒸好了没有。”
快入厨房的时候脚步顿住了：“那里没有这么新鲜的桂鱼吃了，待会要多吃点。”
江云声听见先是一愣，不可置信的看着同样发着呆的任北宁：“这就成了？”
“成了。”神采又渐渐回到了任北宁的眼中，他侧头含笑回答。
易歌在厨房默默地想着，自己或者是真的老了。这都多少年了呢？七年？好像十年了吧。那好像也是这么一个沉闷的下午，那时任川还在，任北宁还在读大学。他大汗淋漓的就进了门，在冰箱里一阵狂掏摸出了瓶可乐就咕噜噜的开始灌。任川在一旁不赞同的看着，易歌也是无可奈何地叹着气。那时易歌以为，自己的人生将会一直这么平平无奇的度过。
然而就在第二天，任北宁给了自己最大的一个“惊喜”：易歌没有告诉任北宁，特意提早了下班时间去接他。看见的却是他轻轻地捧住了班长的头在忘我的亲吻，浓密的树荫下只剩他们年轻的脸庞。
如果他怀里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易歌或许还会觉得孩子长大了偷偷地取笑一番。可无论那张脸再怎么稚嫩，易歌也能看得出来，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生。
易歌的世界就这么崩塌了，然后是漫长的僵持。试过反锁，试过哭闹，试过以死相逼，最后她放弃了。
仁川走了之后，易歌想着：那就由他去吧。
就这么，一去经年。这十年，任北宁以傲人的成绩从Y大毕了业，放弃了保研，来到现在这家公司一步步的做起，终于爬到了主管的位置。名气，钱财，相貌，才识，一样不缺，这大概就是女孩子们眼中的钻石王老五。
只可惜，这是个只喜欢男人的钻石王老五——易歌自嘲地笑笑，关了火，桂鱼蒸好了。
江云声在席间相当的不自在。他比任北宁大两届，算是他的学长，两个人相识到现在快六年了。他也曾听任北宁说过他的家庭，偶然出柜后几乎再无温暖可言。今天来见易歌，他捧着的是惴惴不安的一颗心——
会厉声指责自己么？还是干脆拒而不见？破口大骂应该不怎么可能，易歌退休前是个小学老师。至于扫地出门，呃，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可是哪一种猜测都不是这样子的：三个人占据了圆桌的各一方，沉默的，夹着菜，吃着饭。
江云声干脆一心一意的扒起了碗里的米饭，正发呆发的厉害，听见了一句：“父母还健在么？”
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把饭碗放下把饭艰难的咽了下去，江云声缓缓吐了一口气：“嗯，还在，不过大前年他们都搬到美国和我哥还有小侄子一起住了。”
“哦。云声是哪里人？”
“我是Q市的。”
“那儿环境不错，我几年前旅游顺便去过。”
“嗯，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易歌没说什么，继续低着头夹菜。
于是这阵沉默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江云声很主动的要求洗碗，易歌随他去了。
“他人不错，开朗，没心机，聪明。”一晚上没说话的任北宁在客厅突然开了口。
“嗯，看得出来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易歌一边倒着水一边轻轻地回应，像是困了倦了。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德国？当作散心也好。”
“一把老骨头了，掺和你们作甚，你们去吧。”
任北宁思索了半天，也只有一个“哦。”。
告别的时候，江云声回头看看易歌，终是没忍住：“阿姨，你的菜很好吃。”
“嗯，常来吃。”易歌笑笑。
任北宁透过楼道昏黄的灯光看去，易歌的身影被无限的拉长了，几乎融进了身后的一片黑暗。他有点不忍心，那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了：“对不起。”
然而最后他也还是轻轻的一句：“我们走了。”
“妈，保重。”
易歌关门的那一刹那，想着，其实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这么多年，还不是这么过来了。下个月或许可以试着抱个旅行团玩玩，目的地是德国还是法国，又有什么区别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江声入北宁（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