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罗衣》梵天Suzy

21、故人

　　新年开头，居然有四样让腾空注意的。
　　头一样，是父亲与家中人等及近亲宣布，他那位出家的女儿是真的出家，因此不必再动联姻的念头。
　　第二样，是王氏维郎君的又一首佳作闻达于天下：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腾空拿到后，怔愣许久。这诗，她有印象！而，只有梦中记得的那些诗，她才能记住……
　　第三样，也是诗！且令腾空目瞪口呆，半晌也不曾回过神来。这是蜀中一位游侠儿所作，颇费了时日才传入京城，然，一到了文人聚集之处便迅速流传开——
　　诗名蜀道难，诗人李太白。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很久很久，连午时练气都荒废了，腾空才悠悠吐出一口气。
　　翻出另一封短信：这是第四样了，故人裴旻将调入京城卫戍，同时小升半级，八品。
　　他若想升至将军，必须去战场，但眼下没听说朝廷要打哪里。不过，京城昂贵，他多得的那一点点俸禄怕是不够的。想到这一点，腾空扯出一个类似奸笑的表情。

　　年节里，吃穿用皆好。
　　可腾空半辟谷连续两月，虽然荤腥不拘，但观中诸人口仍然不由自主地被她所感染，除大宴之外的吃食甚至比往日更加简单清淡。
　　无他，宫宴时腾空的出尘气质连天子都叹了好一会儿。只是当宫廷中的男人女人们一听到她一个多月来每日只吃一顿餐饭、一回茶点，全体感叹之余却也无人妒忌——尤其是长公主与李侍郎都宣布百泉县主李氏腾空铁了心出家，加之她头上的那顶黄玉冠，大家都不用担心她会抢自家相中的丈夫人选。
　　于是，腾空反而成了左右逢源、广受欢迎却少有人相邀玩乐的人物。
　　她是出了名的不问世事、不爱享乐，但今日却罕见得去赴四品以下者的相邀——事实上，对方才八品，护卫、侍婢一个都没有的那种下级小军官。

　　“上次厚颜向县主讨的药，就是给郭兄用的。”裴旻一本正经地向腾空介绍席间另一名军官。
　　“我制的药原本就是要用在有用之处，何况郭校尉将效用写得如此仔细——内服的伤药我又改了些，”腾空让央妪将大而沉的木盒子拿来，交与两名年轻军官。“里面还有些简单的方子及要点，应当对腹泻、寒症、热症、咳嗽这几样有些效用。还是那一句，什么时候、什么人、何等情形，用了有何不对之处，请务必详尽告知。”
　　这对缺医少药的下层兵士们而言太有用了！裴旻再次行谢礼。
　　腾空饮了几口甜浆，吃了些还算可以入口的烤肉，就示意不用再上吃食。
　　“可是这馆子太过鄙陋——”郭校尉有些腼腆。这位县主为了不显眼，只一袭素锦常服，身上唯一的饰物却是极贵重的羊脂簪，最要命的是气质实在不俗，不俗得像是真的仙人。这样的女子，即使宫廷盛宴估计也只会多瞧上半眼吧？！
　　“我在修行，每日一饭、一茶点。”腾空解释着。“但不忌荤腥。”
　　“看吧！我之前遇到县主时，她已一日一饭、辟谷了两月，我开始还以为是仙人下凡。”
　　央妪与郭校尉都赞同得连连点头。
　　这时轮到裴旻送礼物了。
　　“这是……罗布叶！居然还有沙棘果实！”腾空眼微眯，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愉悦。在西域算是比较常见的东西，却少有商人千里迢迢大批地运来，因此又少又贵。可裴旻调回京，自然有机会接触到边境回来的军人，那些军人钱财不多，也只能买些这样在当地比较便宜的东西，倒是大大便宜了裴旻——谁让他要讨好的人儿就喜欢这类。
　　“裴校尉，你过……两个月到我观中来一趟，我让你瞧瞧沙棘果实的好处！”腾空将一枚小小的果子放进嘴里慢慢地品着，连籽也一起吞下。“嗯！这批果子很好！”
　　就是如果自己手头有人会制油就更妙了……
　　等回程时，腾空才发觉街道上多了不少军人。怎么说呢，有的精神抖擞，有的贫困潦倒……“安西回来一批人，郭兄就是和他们一起回来的。其中还有不少伤残的老军士……”裴旻骑着马、在马车旁慢慢骑行的同时解释着，他悲悯的语气让腾空仔细分辨去，这才发觉，居然有不少缺臂少腿瞎眼、明显无法再战斗的军人，军服已残破，在街边卖艺或是乞讨，有的贩卖些小物件。“这块街坊，老兵们不用交税，无人驱赶，禁卫营也有些空房子让他们有两尺泥地睡觉……”
　　腾空突然让马车停下，她跳下车后，两名军官也立即下马，在三尺左右的距离外保护。
　　“这里头是什么油？”这个小摊上无人问津的红果子，是品相较差的沙棘果实，但一旁的油罐子让腾空极为感兴趣。
　　“这油，可以治病！”装着木头假肢的中年人激动万分。“胡人医师用这果子，还有好几种药材，炼出油治病的！”
　　“这油可是你亲手做的？”腾空无视黑乎乎的油勺，小心闻味道，然后直接吃下一小口油，这举动连比较了解她的裴旻都吓了一跳。
　　“是……是！姑娘，虽然粗糙了些，可我都是按照——”
　　“你不再服役了？”腾空对这油的配方没多大兴致。
　　“……是……”在两名年轻高壮的校尉面前，这人努力将残肢缩进短衣底下，草鞋里开裂乌黑的脚也拼命缩着。
　　“你可愿替我制油？方子听我的，材料全部我来准备，你把制油的家伙都带上，需要新的家伙就直说，我让人去买。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但要住在我安排的地方，每日还要仔细打扫擦洗，不签身契、不降籍，每月领五十文工钱，如何？”
　　五十文？！
　　除了央妪，其他三人都睁大了眼：果然是富有的县主！
　　“县主，若你只是怜悯……给几文即可，不需要……”郭校尉并不晓得腾空关注的是什么，他是真心为她打算。
　　“我少个制油的能手。他这油，如果是他自己制的，那就太好了。不过——你叫什么？”
　　“姚……姚大……”
　　“可你若说谎了，那么，你就连摆摊糊口也别想了，直接一卷草席扔到城郊，明白吗？”
　　腾空这回的冷，不是冷淡，而是阴冷。她，虽然修行多年，但，真心不介意杀人！不知怎么，她从小到大，是半点也没有不能杀生的慈悲念头！
　　两个校尉结结实实地怔住。这……这位县主……一瞬间从仙人变成了恶鬼……
　　而那个姚大更是吓坏了，赶紧趴倒，“小人绝无谎言！我真的会制油，都是照医师的——”
　　“好了，我是药师，放什么由我定，你只管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