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正文 ...
-
春归
一
「哎,梅啊,看见我眼镜没?」
「我怎么知道在哪,自己找。」
「唉我刚才搁哪儿来着。」
「爸,桌上这不是吗。」
「哦,在这儿啊。年纪大了,这脑袋里装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少。」
「我说你那身子骨,壮得跟牛似的,没病没灾,还有啥好瞎抱怨的?」
「当然要抱怨抱怨,省得老天当我活够了把我招了去。我可得和你一块儿见阎王。」
「呸呸呸,你就你张这嘴。」
「那你脸红什么啊妈!」
「你这小畜生,就知道帮你爸。」
我叫单归,性别女,爱好男,正向着三张马不停蹄地奔去。有个交往多年的对象,却迟迟不打算结婚,原因之一就是我太粘我爹妈,不想和他们分开。可要我们两代人窝一块儿我又是万万不肯的,于是就这么一年年拖下去了。我说,反正我们还年轻。
我爸单建华,那个年代过来的老头子,却整天油里油滑没个正经。他比我妈整整大了十五岁,所以我出生的时候他也算得上是“老来得子”,就特别特别宠我,宠得没天没地。据说我爸年轻的时候特别帅,也不知道为什么,好晚才成家。我问他他老乱扯,说是自己当初风流倜傥怕伤了各种大妹子的心,只好一瓢都不取。一听就瞎说。
我家和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普通而和睦,唯一要说不太平常的地方,就是我家里没有长辈。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没有叔叔婶婶大伯二舅,每年过年就三个人。爸说,他是从石头山里蹦出来的,没爹没妈没亲戚,三无产品。妈对这个话题三缄其口,问了几次我也就没再提。
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很爱他们,我一直觉得,能有这么一双父母,是上天的恩赐。
二
叮铃——
「老不死,接电话去。」
「哎冻死我了,大清早的——喂?哪位?」
「……」
「哎,对,是我!程春梅?她在!等等啊!」
我爸对着我妈挤眉弄眼了一番,我妈万分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缩着脖子接了电话。我爸电话一离手就忙不迭地跑到房间里,说“躲”也不为过。
「喂?」
「……」
「你怎么找我来了?」
「……」
「是吗……这和我家没关系。」
「……」
「钱不够吗?差多少?」
「……」
「好,我下午就汇,还有别的事没有?」
「……」
「不去了,最近忙。」
「……」
「他?」妈稍稍顿了一下,随即说,「不去,都不去。」
「……」
「哎好,再会。」
妈挂了电话,木头似的立在客厅里,一动不动。
事实证明我爸逃到房间里很是明智,我几乎从没听我妈用那种口气说话,冷冰冰的。我小心翼翼趴到自己房间的门上,偷听客厅里的动静。
「老婆子,出什么事儿了?」
外面是长长的沉默,久到我以为妈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开口了。
「亲戚家两口子出车祸了。」
「是谁啊?」
「我一哥哥。」
「啊?哪个哥哥?」
「你不认识。」
「那你回去看看吧。」
「不去。」
「这……不太好吧,毕竟是哥哥,关系还挺近的。」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哎,什么话,我自己去算个啥?认都不认识。不想去就不去吧,别发脾气,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
「……」
「我说,你就真打算跟你家这样了?这么多年,多大事儿都该过去了。」
「过不去。再说我爸妈一走我本来就没什么牵挂了,其他人怎么样,跟我没关系。」
「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没什么牵挂,我算什么了?还有女儿呢?」
「你俩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不都一家人?」
「随你说去。别跟我眼前晃,烦。」
「好好好,算我多嘴。别气了,早饭想吃什么?」
那天下午我妈出了一会儿门,回来后谁都没再提那事,我也识相地只字不提,后来也就渐渐忘了。
三
「梅啊,你家一共几个哥哥?」
「两个,干嘛?」
「噢,没啥,我有点儿糊涂,最近老迷迷蒙蒙的。」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都说了瞎糊涂呢。吃饭,赶紧吃饭。」
四
爸的身体一直很不错,平时连个小毛小病的都不太有,就是从来都不记事儿。所以当他一跤跌在地板上的时候,我和妈都以为他只是脚滑。
结果,病来如山倒。医生说,脑膜癌,最多两个月。
妈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白发杂草一样地疯长,我心疼得要命,她却执意不肯我请假照顾我爸。
起先我们还为这吵,后来也就随她去了。
我一空下来就去医院陪我爸,起初几周他状况还不错,我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剥橘子,他依旧没个正经的跟我闲磕牙,该吃吃该睡睡,一点不像身体不好的人,只是记忆力越来越糟,前两天说的事儿一觉过去立马就给忘了。
再后来,他就真的煨了。睡着比醒着的多,清醒的时候就更少。
五
「阿归。」
「阿归。」
「哎爸,怎么了?」
我爸以前从不这么叫我,最近忽然改口,我老是反应不过来。
「宝贝儿,你妈呢?」
「她在家,给你煲汤。」
「让她别弄了,忙什么,我吃不下。」
「爸你就让她忙着吧,否则呢?就这么呆床边上干坐着?那不难受死她。」
「唉,你让她过来吧,我想多陪陪她,这么多年,苦了她了。」
我鼻子一酸,找个借口出了病房。
我知道,爸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他不担心我,唯独放不下我妈。
夫妻那么多年,图个什么呢?
六
「阿归。」
「老头子,是我。」
「噢,梅啊。」
「女儿累了,你让她睡会儿。」
「梅啊,这么多年,你不怨呐。」
「怨什么?」
「我一直糊涂,可就前两天,恍恍惚惚的,倒把以前的事儿都想起来了。」
「……」
「我对不起你啊。」
「什么对不对得起,我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再说这么多年,你亏待过我?」
「恩,说的好,我可疼你了不是。」
「老头子。」
「老头子!」
「啊?咋了?」
「那天说那出事儿的……是春归。」
「噢,我知道。」
「你知道?」
「对啊,有天春海打电话来,你没在,我接的。」
「他说什么?」
「他就说钱收到了。」
「……」
「我是记不清的,可你自己都说,就两个哥哥,除了春海,另一个是谁呢。」
「……你怎么不问问我?」
「那时是压根没想起。再说了,问你什么?你都这样了,再多说什么,我也太不是人了。」
「……」
「唉,都过去的事儿了,春梅。我糊涂半辈子,现在总算记起来,也就来得及给你道个歉。」
「道什么歉,这么多年,你当我什么。」
「老婆啊,当然是最最最疼的老婆,下辈子也当老婆的老婆。」
「哄谁呢你。老婆老婆,老婆子还差不多。下辈子我铁定离你们远远的,省得一不小心又把自己搭上去。」
「别啊,没了你,下辈子谁照顾我啊。」
「爱谁谁,关我什么事。」
这应该是我爸最后清醒地与人交谈的一次。
我趴在旁边的床上假装酣睡,听得不知所云,却泪流满面。
七
「囡啊,以后你爸喊你,你应一声就行了,别叫他。」
「为什么啊妈?」
「问那么多干什么,照做就行了。」
「阿归。」
「哎!」
「阿归!」
「我在,我在,我在这里!」
我一边大声回答,一边用力握住爸的手,他撑开眼睛,里面一片浑浊。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感觉到我的回应,但那声音我无论如何无法忘却。
那是生命终结前,穿越了时间空间,响彻千万光年,最最深情的呼唤。叫的,却显然不是我。
我移开目光,抬头看着坐在窗边的人,面朝外,阳光零碎地洒在她的前额和鼻尖,安静地没有太多感情,像金色的雕像。
八
爸他最终没有熬过那个春天,不过,少受些苦也是好事。
我妈还是叫了些老家的人,葬礼总算不太寒碜。
妈妈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程春海,让我妈回老家看看,她没答应。
舅舅也没多坚持,喊来了个孩子。我妈只看了一眼,刷的红了眼圈。
「来,囡儿,叫阿姨。」
「阿姨好。」
「好孩子,你叫什么?」
「程春华。春天的春,华彩的华。」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妈妈反反复复揉着孩子的头发,一句话都没说。
「春梅,这孩子命苦,本来生得晚,又没了爹娘。既然是他的血脉,我不求你们养着,要是往后有什么事,你们在城里,多少照应一些吧。」
「知道了。」
「当年的事……唉。」
「要是建华有知,就多保佑保佑这孩子吧。」
遍地的黄白花圈中,四个人沉默着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透明灵柩,我爸瘦得形销骨毁,却像是在笑,向着不知名的地方。
九
那以后,家里的饭桌上依旧是三副碗筷,没开封的老酒也依然摆在碗橱里。
十
之后一天早上,我妈忽然提议让我把婚结了,说是冲喜。我想反驳,最终什么也没说。
婚宴前一晚,我依旧在家窝着,陪我妈。
「囡儿,你过来。」
「恩?妈。」
「我给你说说我们以前的事儿吧。」
「怎么忽然说那些?我不想听。」
「别任性。听我说。」
那是一个四十年前的故事。
爸从大城市来到一个质朴的小山村当教书先生。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会待多久,只知道他的温和知性俘获了当地数不清的爱慕之心。
选择那么多,可他竟然和那个人相爱,干柴烈火,誓死相随。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疯了。嘲笑,辱骂,原先的尊重仰慕都摇身一变成为最恶毒的攻击,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本加厉。
之间如何闹得天翻地覆不得而知,最终一方退却,我妈站出来,不由分说地带走了如过街老鼠,走投无路的我爸。
辗转多年终于在如今的城市落脚,我爸毫无征兆的大病了一场。
等身体痊愈,人却再也不记得过去,并且持续地忘事。
医生说是烧得太久,无能为力,唯独我妈真心诚意地感谢上苍。
我说,因为爱吗?
大概吧。
我妈断断续续说了半小时,说完了三个人的四十年。
她有些什么没有说穿,可我也猜得到。
「这些事儿,现在知道的人可不多了,指不定哪天我随着你爸去了,你再想打听,就难了。他们那么苦,总不能连个帮着记得的都没有。还有啊,春华看起来是个好姑娘,没爹没娘不容易。以后,要是能的话,就多照顾照顾她吧。」
十一
妈走得很安详。
我陪在她床边,仿佛时光倒流多年,回到爸的最后两个月。
「妈,你后悔吗?」
「还行吧,有一点点。」
「那你下辈子呢?」
「咳,那天晚上你听见了?」
「是啊。」
「下辈子?下辈子那就下辈子再说吧,这辈子还没过完呢。」
「我不管,你告诉我。」
「下辈子啊……」
「……下辈子,要是可以选……」
「那就……」
「做一回……春归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