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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梧桐已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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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甄生,你可还记得少时在河塘旁的梧桐下,吟诵诗词?
米桑微笑,甄生,回忆真的是不可以代替的东西。光怪陆离的大都市,我迷失再迷失。回忆是存活的良药,尽管与现实背道而驰。
她看了看诺发给她的短信,邀她共进晚餐。措辞礼貌,口吻平和。她回复[好。]她玲珑剔透,自是解其意。举目无亲的都市里,有人待你如此,理应知足。
窗外,夜色渐浓。
晚餐过后,诺送她至公寓楼底,她能感受身后目光的追随,略有些灼灼,定格在背脊。
米桑在楼道里碰到房东太太,她像洞悉一切的女巫,不需要单薄的语言来倾诉。
[这个世界上,阴差阳错的事太多。碰得上一个真心待你好的,便要珍惜。]
房东太太边絮叨着,边扶着扶手下楼。一步一步沉闷的声音渐远。
米桑回到空寂的房间,目光集聚在桌角的《古代诗词精选》上。书的封皮似乎是用类似牛皮纸的材质制成的,摩挲在手里很是舒适。
细细翻看,轻吐字词,也便一下子回到少提时代了。
2.
初次见到甄生,是在荷塘边。彼时的他,穿不沾染尘埃的白衬衫,脸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孤单哀愁,虽不浓烈,虽云淡风清,却那样清晰地烙印在他身上。他并不言语,固执坚韧地行走。
夏日的暴雨过后,风中混着些土壤青草的清新味儿,直钻肺腑。她倚着梧桐树光滑的枝干,一口一口,吸自然的灵气,荷塘里的碧叶白花上有密匝的水珠,透亮透亮的,清凉清凉的,滴落之时,声音翠然。
那样干净爽然的午后,米桑第一次听到甄生言语,在那之前,他除了母亲与其他人并不交际,纵使有人奇怪,也无人有心探究。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他望着梧桐,诵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相见欢》,一字一词,掷落有声,缓速吐露,无
尽哀愁。他的眸里暗涌着大量不可名状的情愫,似灰色的浪翻滚,愈来愈高,吞噬一切。
米桑是震惊的,温和的嗓音,配的是凉薄的词。她那时不懂,不懂词里深邃刻骨的凄楚哀愁,亦不懂词作者大起大落的生活,更不知晓他的颠沛流离,被冲散撒落无法拼接完整的温暖祥和。
米桑只是觉得在他吟的每个字每个词的瞬间,他的周围有无形的环,灰色的冰凉的令人怜惜的忍不住探究的,牢牢束缚禁锢着他。
他们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相见,一次相见牵绊了一生。
3.
米桑确定自己是病了,每晚无法安然入睡。
梦中总是听到甄生用淡淡的口吻,吟那些诗词,而自己,或静静地听,或轻轻地和。两人依靠在梧桐树旁,守候独有的幽静。
一遍一遍,周而复始,米桑在梦魇中沉醉,仿若不复苏醒。
她醒来时,看到诺熟悉的背影,他煮了肉粥,小心地用勺舀起,吹了吹,置于她嘴边。她乖巧地咽了下去。
[真是的,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她又躺了下去,发着低烧,半睡半醒中,她听到诺说[在一起,试试看,好吗?]
那声音仿若魔咒,硬生生地阻碍了回忆肆无忌惮地游离。
她忽地睁开眼,勾勾嘴角,[好。]
4.
甄生把目光定格在荷塘旁的梧桐。
树身亭亭地立在那里,绿叶附着在枝干上,一团一团的,从尖端到末端,密密匝匝的。夏日下小雨时,淅淅沥沥潇潇然的雨丝,斜打在梧桐上,多诗意多词境。
他的童年并不快乐,未知名的父亲,纤细的母亲,物欲横流的社会使他过早领会了苦涩,少提时,他与母亲落脚于这个小镇上,看到了梧桐。
他依稀记得那日,雷雨过后,诵的是最喜欢的诗词作者李煜的《相见欢》。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悲伤?]他记得女孩细细眉眼里的疑惑,清秀的面庞散发着友善的温情,奢望的东西忽然抵达,他举足无措。
随后,两人静默不言。
他们都是沉静的孩子,只是在梧桐树下相依相伴,她听他吟凉薄的词,随即,拉过他的手,把甜而不腻的糯米糕放在他的手心。
如此反复。
那日她望着他的眼,黑漆漆莹亮的眸子,[呐,教我。]
他接过略有些温热的糯米糕,很慎重地点头,[好。]
他们都喜欢那泛着古韵的文字。
他吟李煜的《相见欢》。她诵李清照的《如梦令》。
他声音凉如玉,娓娓道来凄凄惨惨的词。
她声音清如水,细细品味欢愉轻快的词。
梧桐叶细细的摩擦声音,在耳畔荡漾。
抬头看梧桐时,心底里的某一个角落,种子玄妙地发芽,渐生奇怪的情愫。
不知是习惯了树而喜欢上了人,或是习惯了人而喜欢上了树。梧桐浅浅的影儿与女孩清秀的脸,也就烙在心里了。
只是长大后,甄生才知,梧桐有着离情别绪、忧愁孤独的意象及寓意。
5.
米桑看着手里的书,浅浅的蓝色笔印不公整地划出了不够笔直的线,算作记号。
{梧桐在古诗词里有孤独忧愁的寓意,如李煜的《相见欢》,徐再思的《水仙子·夜雨》,亦有离情别绪的意象,又如白居易的《长恨歌》,温庭筠的《更漏子》,李清照的《声声慢》。}
她想,是否梧桐树下的相遇,早就断言了日后的别离?
彼时,在人们眼中,她温婉淡定,无人知晓,那蛰伏在她身体里执著的憧憬。那些偶尔行进到霓虹灯不停闪耀的大都市的人们,归来时,会带着一脸兴奋,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不堪一击的浮华。
她会按捺着心里的激动,安静地默默地躲在暗处心无旁骛地听,只有这时,她会收走平素的宁静,让在血管里不住蔓延的蠢蠢欲动的梦想暂时裸露。
是的,米桑向往都市,年少轻狂,自视甚高,离开时坚定无比。
她对他说,[一起走。]用坚定不容置疑的语气,包裹着深深的期盼。
他沉默良久,别过目光,[一路平安。]
她是如此刚烈的女子,咬咬嘴唇,最终背影决绝,冷列离去。
自是看不到甄生目光里的百转千回,万般留恋。
至此别离。
时间教会她成长,那些凛然爱恨分明的棱角被逐渐打磨光滑。大都市里,她沉沉浮浮,为生计奔波,其中辛酸愁苦,唯独自己才懂。
她给甄生写信,不嘘寒问暖,不谈艰难生活,每每只是手抄一首诗词,寄予他。
字迹清秀,边抄边诵着,不知怎么,就要落下泪来,慌忙擦干,深怕遗留纸上泪痕。
那些信,权当慰藉。
6.
初时,甄生也回信,寥寥数行,简洁的语言,询问她生活是否安好。而后,依旧是收到诗词,信开头多加二字[甚好。]他便作罢,小心翼翼地敛起信,归纳至一处。
甄生知她过得不好,那曾经寄来的词,惨惨戚戚的。
她少时最喜欢李清照早期的词,灵动欢愉,她说字符都像是跳动着的。
那时的他,以为他们会守着那棵梧桐,相伴直至终老,想来,终究错了。
允儿煮了绿豆羹给他喝,甄生母亲突然过世后,允儿便来照顾他了。
[你也该和南结婚了,他心实,值得你托付终生,亦愿意接受小寒。]甄生幽幽地说道。
[我只担心,你照顾不好自己,况且,也权当是报恩了。]允儿边又舀了一碗绿豆羹,边如是说。
甄生不作声了,看着窗外的梧桐,花谢落,叶飘零,梧桐依旧伟岸挺拔,人倒是,不复当初。
[允儿,我想去找米桑了。]
7.
诺待她极好,悉心呵护,关怀备至。米桑宛如被捧在手心里的瓷娃娃,温顺乖巧。二人自是羡煞旁人。
时间足以抹平伤口,距离足以淡化回忆。她如此想着,却又恐慌着。若伤口愈合,回忆云淡风清,那么,我们究竟还遗留什么?
她在卧室打扫,找出了四封甄生的回信。拆开最后一封,几个字印已经模糊,浅蓝色的字迹一笔一笔早刻在了她的心里。
{盼你归来。}
那日她看到这四个字,泪悄然坠落。未经思考,整理行囊,定了车票,退了租房。一切动作流畅如水,归家迫切的种子破土而出,米桑想念小镇,想念梧桐,想念糯米糕,以及白衣习习的他。
她倾其所有,只为他的四个字,{盼你归来。}
所目睹的,却终究让她心凉如冰,心死如灰。
甄生与那女子绕着荷塘,款款行走。恬静和满足在女子眉眼旁跳动,她低头浅笑。甄生温和的嗓音,时刻提醒着那女子,小心。米桑自是看到女子隆起的小腹,即将诞生的鲜活的生命。
荷塘边的梧桐亭亭而立,枝干越发粗壮。米桑想起白衣的少年,李煜的《相见欢》在耳际缭绕,温热的糯米糕散发着微甜的气息。那所有留在时间缝隙里的回忆,不愿被带走而在心底安睡,没有理由再次苏醒。
突然起风,很大很猛的风,梧桐叶摩擦的声音仿若高声哭泣,亦伴着在空中划过优美弧线最终归于尘土的凄凉景象。
米桑拂袖而悄然离去,了无痕迹。
甄生亦不曾知晓。
而后,则是薄薄的一张纸上,{梧桐已逝。}
随后,便杳无音信,再无书信往来。
8.
甄生坐在火车上,微微的颠簸,下铺是一个女孩,倚着枕头看书。表情淡定从容,不符合年龄的老练。于是他想,米桑离开时,是否用佯装的坚强来包裹内心的恐慌。
半夜,甄生被孩子的啼哭惊醒,随后传来母亲的高声斥责,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他蓦地想起了小寒和允儿,忆起了相识。
他在那日提起行囊,带着糯米糕,以及薄如轻翼的信。
风尘仆仆地抵达,寻着米桑的踪迹。
在小店里解决中饭时,传来斥责声。老板似乎对女服务员颇具不满,高昂的嗓门,尖锐的语言,渲染着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甄生忽然没了胃口,转过头,稍稍瞥了一眼。
他看到她的侧脸,细细的眉眼如此熟悉,心突然收缩,[米桑?]待那女子转过脸,他淡淡地叹了口气,随即抽出了那张连同信寄过来的照片,细细端详了一番,失望似潮水,他沉溺其中。
她对老板微微鞠躬,随后,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光线透过玻璃门打散进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甄生看到她微微颤抖的双肩,表情却是一脸的坚韧与平和。
再次的相遇颇具戏剧性。
恰巧救起了被自行车碰撞的她,送至医院,才知她肚里已有两个月大的孩子。
甄生本可以不管,本可以不顾。若非允儿与米桑眉眼的神似,若非她肚里的孩子与甄生相同的命运,若非她柔韧的性格。
心软可以有很多理由,只需一个决定便可以诠释。
他接到母亲突然病危的电话,愕然之余,匆匆带上行李,与允儿一起归去。
米桑与他相差的不是万里,只不过,一步之遥。
9.
米桑不知,他抛开小镇的温润气息,置身干燥迷惘的都市,只身行走,只为她。
甄生不知,她倦怠都市的喧嚣迷离,归于水汽迷蒙的小镇,不曾犹疑,只因他。
如此,错过。
10.
{梧桐已逝。}
甄生笑看这四个字。那时,他曾告诉过米桑,中国文字的玄妙。比如眼前这四个字。
相遇。
他们踏着路旁的树影儿一路旖旎而行。叶落,甄生掬一把在手。
米桑轻吸了一口气,随后蓦然微笑,[甄生,梧桐已逝。相伴在梧桐下,相待直至终老,已遥不可及,不再复返。]
他侧过身,用力地看她,[梧桐自有离情别绪的意象,梧桐已逝,何不意味相见不离。]
她被驳得哑口无言,[何苦如此?]
甄生拥住她,在她耳畔呢喃,[盼你归来。]
她所冰封的伪装坚强,平静决绝,全部消融在这四个字里。
他看米桑的眸,温柔,凄楚,哀伤,欣喜,相互交织。
也许上天对他们还是宽仁了些,成全了他们。即便他们的年华曾被相错误会冲刷得灰蒙暗淡,即便他们强装无悔与坚强,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来年,米桑一袭霓裳,踩着梧桐的碎花,一步一步,挽着甄生,缓步慢行。
关于允儿与小寒的解释不提也罢,关于诺大度的放手不言也罢。他们早在梧桐树下,便已有了羁绊,深深的束缚。
远处传来,温和的嗓音,凉薄的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