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兽军团》D小调的魔王

185、萤火

　　在场的法师们立刻围了上去，大厅里充满了十几个人抢着提问的嘈杂声。首席法师做了好几次手势，才将他们激动的情绪安抚下来，开始解释法师学院的战况。当然，看他一塌糊涂的长袍和胸有成竹的样子，这场苦战的结果肯定是大获全胜。知道这点就足够让人欣慰了。

　　牧师早已经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而在场的圣殿骑士们也都结队离开了。趁着这纷乱的热闹，精灵也准备和军团其他人一起退场，却被眼尖的首席法师逮住了。

　　“团长先生，”他越过人群直接把目标锁定到了精灵身上，“雷欧现在有别的事要忙，但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跳过净化治疗了。我想你也不愿意再一次领受刻印的威力吧。”

　　经他这么一说，好多年轻法师都把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精灵不好意思说其实刚刚的确已经领受过了，只能尴尬地点点头，示意同伴们先行离开。

　　他被领到了大厅另外一侧临时的治疗室内。除了卡文迪许先生，以打下手的名义凑过来的年轻法师也有好几个。小小的室内顿时变得十分热闹起来。年轻的法师们带着好奇的眼神看着精灵，都想知道他这趟灵界之旅的细节。

　　身为一个魔法外行，面对法师们丢出的疑问，精灵只好用些不甚精确的描述来回答。他几乎觉得自己有义务这么做，毕竟葛露薇娅也曾经是这些年轻人中的一员。首席法师看他耐心的样子，也就没有阻止弟子们满足好奇心。直到精灵讲到莉莉丝自爆，和现在黑暗神跟高等恶魔们也起了冲突的事，室内终于乱成一锅粥，老先生才无可奈何地把这些谈性越来越高的姑娘和小子们轰了出去。

　　这期间首席法师带来的小乌鸦一直蹲在椅子靠背上，直到人走光了才跳下来，落到精灵肩膀上，还淘气地拉扯了一下他的头发。

　　“哪里来的小家伙呢？”精灵伸出手，让它踩了上来，像是对它又像是对首席法师问道。

　　“我一个出去做研究的弟子在奇迹之森里发现了它，”首席法师笑眯眯地回答道，“是您那位女巫朋友送来的警告吧。”

　　“当心！”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小乌鸦忽然抬起头来，忽扇着翅膀左右跳跃起来，“当心！当心！当心!”

　　“因为不知道当心什么，”首席法师叹了口气，“我们只好增加巡逻的人手，顺便加固了外墙的防御。幸好没有当做恶作剧看，否则骚乱来的时候就彻底手忙脚乱了。”

　　精灵点点头，伸手拨弄了一下小乌鸦脚上的银色六芒星。那看起来和当初编在伊芙鬃毛里的袖扣是一对，不知道它们的主人现在身在何方。虽然首席法师先生称呼她是他的“女巫朋友”，但精灵对这个神秘的送信者却一无所知。他唯一能够确认的就是：她曾帮助伊芙脱困，并且还两次送来语焉不详却都应验了的警告。

　　是因为身在敌营之中，苦于行动受到监视，或者这只是她私下挑拨双方，以达成自己目的的手段？

　　现在伊芙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但他们的敌人还在暗处谋划着什么，真是连几天的喘息时间都没有。

　　“好吧，”首席法师看他眉头紧锁的样子，摇了摇头，“您现在的状况还不错，也许需要的只是把工作暂时搁置，好好睡一觉。——而且某位先生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某位先生？

　　精灵往前探了探，望向开了一条缝的门外，很惊讶地发现骑士背靠外面的墙坐着，半低着头，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

　　精灵跳了起来，匆匆和首席法师打了个招呼冲出门去，立刻就被外面的冷空气吹得一个激灵。他在治疗室里至少呆了一个小时，仪式过后大厅里的温暖魔法早就撤消了，现在厅里的温度只比下着雪的室外高一点点，显然不是什么舒服的地方。

　　听见脚步声，骑士抬起头来，看见是他立刻笑嘻嘻地招了招手，一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倒先打了个喷嚏。

　　精灵根本没打算听他憋出来的那几句自我解嘲的话，当然也顾不上数落，拉起骑士就往城堡东侧走去。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骑士安静地跟着他走了一段，然后开口说道。

　　“什么？”

　　“在灵界的时候，”骑士抬手指了一下胸前的月之魂石，“能听见你的想法，我想应该是它的缘故。”

　　“之前月光能量还是满的，现在已经用完了。”骑士继续说道，“上次在奇迹之森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精灵愣了一下，看着那个挂坠。卵形的宝石看起来熟悉又陌生，其中的细碎星屑好像确实有些变化，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离开灵界之后，关于那几秒灵魂共鸣的印象迅速地变得模糊起来。如果不是凯因提起，他几乎都要怀疑这件事真的发生过。

　　“要问问雷欧吗？”骑士停顿了一下，看起来有些苦恼。

　　他说话的时候牙齿还有点打战，精灵叹了口气，把他还冰凉的手拢到掌心里焐了一下。

　　“现在也不用急着讨论这个啊。”

　　“说得对，”好像松了口气，骑士点了点头，“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就算不告诉他也没关系。”

　　“告诉谁什么？”牧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非常及时地插嘴问道。

　　“没什么。”骑士条件反射地迅速回答道，“伊芙的情况怎么样？”

　　“有些进展，现在已经休息去了。有圣殿骑士们守着她呢，别担心。”

　　“卡罗尔呢？”

　　“这个嘛，”牧师笑眯眯地摊开手掌，“和凯因打个招呼吧，搭档？”

　　在他掌心里，有个细微的光点轻轻闪烁了两下。

　　“适应得很快，他现在能现形了。至少不会让人觉得我在跟空气聊天。”牧师合拢手指，“不过对话还是只能通过我，契约者以外的人听不见。”

　　看起来兴致勃勃的牧师忽然停顿了一下，眼光在两位同伴身上转了转，迅速地落到他们仍然交握着的手上，甚至快到还不足以让两人发觉就又转了回来。

　　“哦，”他恍然大悟地笑了笑，“我一定耽误了什么。晚安，艾伦——晚安，凯因。”

　　房间里和他们离开时一样，只是壁炉的火焰早就熄灭了。添进木料，撒上附加了燃烧魔法的粉末之后不到十分钟，室内的温度又变得宜人起来。

　　精灵把长椅拉到壁炉之前，把骑士按进椅子里，想了想又从床上拿了条毛毯披在他身上。此时火焰上方架着的铜水壶内也开始发出水沸腾的声音。

　　“坐下，不许动。”看到骑士想要起身，精灵立刻命令道。

　　“我是想说，”骑士顿了顿，服从了指示，但仍然积极地辩解道，“地精们送的红茶还有一点，在包裹里。”

　　“那我去泡，你呆着。”

　　骑士在毛毯里扭动了一下，没有说话，视线随着精灵转来转去，直到他带着两杯红茶回来在自己身边坐下，这才安下心来。

　　临时驻地里自然没有糖这样的奢侈品，不过诺姆村的红茶叶本身就有些甜味，还隐约带着柠檬草的香气。并肩坐在壁炉前一口口呷着热饮，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听着木柴燃烧的微声，享受这片刻的闲暇。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一直到杯中的热气完全消散，精灵才开口说道。

　　“关于刻印和诅咒，之前我避而不谈，第一是因为根源涉及到神和天使，凡人恐怕是束手无策的。”他苦笑了一下，“第二也因为我当它是个小问题，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

　　“但是现在看来，这是个致命弱点，我甚至没办法预测刻印什么时候会启动。而且既然走到这一步，以后更免不了跟黑暗神的手下打交道，包括更多的恶魔。这意味着作战计划里必须包括一种情况——我完全失去战斗力的情况。”

　　骑士没有转头看他，只是掀起毛毯把他也裹进来，然后叹了口气，点点头，“我明白。”

　　“这肯定会造成混乱，但如果提前考虑过，至少能顺利一些。”精灵继续说道，“我想问的就是，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你是否有接下团队指挥的心理准备？”

　　骑士沉默了一阵，回答了他的问题。

　　“没有。”

　　“为什么？”对于这个答案，精灵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反问道。

　　“我相信你也知道为什么，但我还是说得明白一点。”骑士并不逃避他的视线，“在那种情况下我可以服从命令继续战斗，但是肯定不会冷静到能指挥别人的程度。就算我想，也做不到。”

　　“你也看见在莉莉丝的结界里我的反应了，”他停顿了一下，露出自嘲的表情，“那时候满脑子只想着要是不抓住你，你说不定就消失了。很荒唐，是不是？但我就是害怕——那地方什么都像幻觉，只有知道你在旁边我才觉得安心。”

　　他手指的温度已经恢复正常，但说话声音还微微发抖着。脸上的表情混杂着自责与不甘，还有一丝压抑的恐惧。

　　“抱歉……我还答应过你要把战场职责放在第一位的，现在看来真是说大话了。”

　　精灵从未见他有过这样失控的激动，愣了一阵才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骑士的背。

　　“别用吹毛求疵的标准自我要求。”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还答应过你照顾好自己，这么算起帐来我食言的次数岂不是要多得多？”

　　“……这又不是你能选择的。”骑士苦笑了一下。

　　“对你也一样啊。”精灵眨了眨眼，“而且说到底还是我不好，今晚不适合讨论工作。”

　　骑士摇了摇头，“你考虑得总是比别人多。这个时候提，是在准备接下来的事吧。但……老实说，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罗文娜吧？”

　　“指挥小队是这样，但如果我们还要和你的前同僚们合作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刚见到罗文娜时她对圣殿骑士的明显敌意，忍不住一笑。

　　“明白。”骑士咳嗽了一声，“但想得是不是有点……远？毕竟只是突发情况的预案——”

　　他看了一眼精灵，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收敛了笑容，“这不是临时的，而是在考虑接替团长位置的人？”

　　“我承担了王都骚乱的责任，”精灵转开视线，回答道，“但如果还在这个位置上，外界看来依然是军团的污点。没有必要让队伍带着这个包袱继续走下去，而职位交替是民众最能接受的解决办法。”

　　“先是爵位，然后是这个……”骑士叹了口气。

　　“虚衔而已，”精灵无所谓地笑了笑，“而且就算会发生，也是以后的事了。”

　　“因为伊芙，我们需要教廷的全力支持。”骑士慢慢地说道，“但如果只是外交理由，没必要这么郑重地问我的想法。”

　　“之所以问我，是因为罗文娜的战功已经够多的了，她不需要这些资历来增加她的声望。你说‘以后’，意思是你带着我们赢了接下来要打的仗之后，功绩会属于继任者，而你什么都不打算要。”

　　“胜利本身就是我要的报酬。”

　　“我也没别的需求啊。”骑士理直气壮地回应道。

　　精灵沉默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他当然注意到每当在场的人中有佩戴鸢尾花的圣殿骑士，凯因的视线总是会在徽记上多停留一阵。

　　“谢谢。”骑士忽然笑了起来，“但教廷的重视已经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了。”

　　“我想要的是，”他轻柔地在精灵耳旁说道，“总有一天，人们知道一切真相，争着迎接那名救世英雄的时候，我可以站在他身边对他们炫耀啊。”

　　“我并不是……”精灵随口反驳道，话到一半却猛地停了下来。

　　骑士温暖的呼吸擦过他的耳际，带来一种奇异的酥麻感。精灵打了个哆嗦，一瞬间呼吸和心跳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冷吗？”罪魁祸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关切地看着他。

　　“不。我……我很好。”精灵伸手挡住脸，努力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控制了一下呼吸才回答道，“加热粉快用完了，我再去取点来。”

　　他有点僵硬地站起来离开了房间，外面的冷空气迅速地平复了纷乱的思绪。精灵背靠着门，对着自己苦笑了一下。

　　精灵族的确欲望淡泊，但也不是真的全无欲望。他在进入沉睡之前距离成年还有很长时间，自然不会费心考虑这些，三百年后却似乎必须面对这个事实了。

　　他一点也不讨厌凯因的亲密举动，但假如自己不能用同样坦然的心态去应对的话，说不定会失去这份友谊。这是他绝对不想冒的险。

　　他的思绪几乎只来得及在这上面停留了几秒钟，就被一个尖锐的想法刺中了。

　　“考虑什么呢，倒好像你有资格享受这一切一样。”精灵讽刺地、低声对自己说道。

　　相比起将要经历的危机，个人情绪是如此微不足道。今后大概连闲暇的机会也不会有了吧。

　　隔壁休息室的门还半开着，牧师今天并没有客人，而且很罕见地做着冥想的功课。他看到精灵进来，做了个“请随意”的手势。精灵简单打了个招呼，借了些燃料就离开了。当他再度走回房间的时候，内心已经平静得犹如结冰的水面，没有什么能激起波澜了。

　　另外一边，在牧师与他的新同伴之间，一场无声的对话正在进行着。

　　“如果不是契约连接，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找错人了。”

　　对方沉默着，并没有回答。

　　“毕竟你的个性和他描述的有点不太一样啊。”

　　“您能读到我的记忆，就应该明白：不会有谁经历那些之后，还能保持不变的。”

　　“也对，”牧师迟疑了几秒，笑了笑，“但既然你出现了，我还以为你会更激动一点的。”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能见到他平安，我的确很高兴。”天使的声音没有表现出一丝“高兴”的感觉，“但是，归根结底，把我带回来是在浪费能量。”

　　“为什么？”

　　“以您的才能，再次召唤真正的‘治愈者’也做得到吧。”

　　“代价有点昂贵，我付不起。”牧师耸耸肩，“再说你表现得也很出色。你才成为守护者多久？两年不到？——不是每个新手都能轻松平息天使之印的。”

　　“那不是我的实力，”守护者沉默了一阵，“我说过，只是把交给我的能量还回去。在场的七人中，除了伊芙小姐和您之外，还有一位特别强大，但我没法判别是谁，只能确认是一种古老的祝福。”

　　“罗文娜？”牧师沉吟了一下，“她来自有红龙守护的家族。”

　　“……如果您没有别的命令，我就不打扰了。”

　　“不是命令，只是想满足好奇心。你打算这样一直隐瞒下去吗？”

　　“我并没有隐瞒什么。”守护者发出近似叹息的声音，“您想找的，或者他过去认识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只是有相同记忆的一件武器而已。”

　　“只是记忆而已？”

　　“除此之外还剩下什么呢？我对他失信，因此早就失去站在他身边的资格了。”

　　“你已经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

　　“我不够强大，却自以为能保护他。这就是我受到的惩罚。”

　　“他仍然需要你。”

　　“他需要的是继续前进，摆脱过去的阴影，而我是阴影的一部分，只能唤起痛苦的回忆。”

　　“你也可以成为他未来光明的一部分。”

　　“我的确是光明的一部分，”守护者语带讽刺地回答道，“只可惜还不如一只萤火虫亮。现在的我连一个拥抱都给不出，又谈什么未来呢？——不，他不需要我。”

　　“好吧，”牧师叹了口气，“我一厢情愿地做了这件事，现在没人感激还要憋着不能说吗？”

　　“您的秘密并不比我少，‘第四神迹’大人。”

　　“停停停，”牧师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不揭你的底，你也别在任何人面前这么称呼我，行吗？尊敬的卡罗尔先生？”

　　“好的，雷欧纳德·亨特大人。”空气中蓝色的光点闪烁了一下，“——谢谢。有你们在他身边，远比我要合适得多。”

　　“我不知道。”牧师咕哝着，把自己摊平了躺倒在床上，“有些东西坏了是修不好的，但我总想试试。”

　　他将这句话说出声来，在空旷的房间里产生了一点回音，像是有谁在轻声应答一样。

　　长夜一片寂静，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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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部写完啦！满地打滚一头扎到外面的雪地上（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