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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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螭吻
1.
夜，无风，无星，一轮满月被渐渐吞噬，直至彻底消失，漫漫苍穹陷入无尽黑暗，山川变色，河流静止。
突然，一道惊雷刺破黑暗，直击霖山之巅，营造于山顶的庞大古旧建筑，被这光刺入，犹如凶猛怪兽，向这黑夜张口大口，但很快崩塌，只剩残砖碎瓦。
如雷巨响，凌安安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她回头看了眼依旧安然熟睡的婆婆，叹了口气，点上油烛，推门而出。
天无月色，这庞大如迷宫的建筑群中，没有光，犹如鬼蜮，只有凌安安一人秉烛夜行。
婆婆夜观天象，算到这千年一遇的天狗食月，月力被陨灭，正是六道妖魔力量最强的时刻，所以她再三告诫过凌安安，夜里不许踏出房门一步，婆婆说这话时，若有所思地望向祠堂主殿，天明殿。
但凌安安还是无法抵御这种诱惑，无论是人是妖，她都想见一见，这十五年与婆婆相依为命，学习术法，却没有同伴，没有父母，甚至没有对手，她实在是寂寞。
经过祠堂正中央的天明殿，大殿被雷击中，殿梁塌方，一片焦黑，刚才令她惊醒的轰然声正是来自于此吧。
但此时凌安安分明能感应到一股强大的灵力，最旺盛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来自西北角。
当她走到灵力的中央，那座供奉宫家历代巫女灵位的大殿，看到一个男人立在殿内，她心中的，不是害怕，而是好奇。
那男人立在最里间，那儿供奉的是宫家最早的巫女。凌安安等着男人动手，可是许久，他都没有动，而是如月下的雕塑，一动不动。
凌安安简直怀疑起来，忍不住道：“喂，你要找谁？这些人都已经故去三百年了。”
月色缓缓露出真容，顾小九转身面对凌安安，琥珀色的月光落了他一身，露出安详而有些沧桑的面庞，满面胡渣，但浑身上下毫无杀气，也无妖气。
“三百年？”男人似是惆怅，环顾四周久久不曾打扫而布满灰尘的大殿，冷冷一笑，“宫家到底还是败落了，不知道她看到现在的情景，会不会觉得好笑。”
说罢，他一抬手，就击中殿内供奉的一道牌位，沉香木骤然四分五裂。
黑暗中凌安安看不清是哪一位先代巫女，更不知是怎样的过往，他才会有这样的怨恨，三百年的岁月都无法冲淡。
“你……你是谁？”
男人侧首望着凌安安，瞳仁骤然紧缩，却问道：“你是谁？”
“宫家第十六代巫女，凌安安。”
“十六代？凌家女人还没死绝吗？”男子忽然哂笑起来，松开手，望着那月亮，低声自语道，“是了，三百年了，你也不可能会是她的。”
还未等凌安安听清楚他的话，外间传来脚步声，在门推开的刹那，男人放开凌安安。
“安安，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吓坏婆婆了。”婆婆猛地搂住娇小的凌安安，几乎让她闷得喘不过气来，“还好你没事。”
没事，真的是没事吗？她不敢将刚才所见告诉婆婆。
为了安抚殿内亡魂，婆婆燃起莲花烛，默念她听不懂的咒，凌安安悄悄跑进最里间，收集齐被男人震碎的牌位，拼在一起，这是——
宫家第三代巫女，凌玥。
三百年来，宫家力量最强的巫女，传说，她甚至能逆转生死。
2.
祠堂是三百年前，宫家鼎盛之时而营造，看重此处风水绝佳，更有仙气盘绕，为祈求子孙后代万世永昌，所以不惜血本，正因风水旺盛，引来许多妖魔，建造时，还死过不少人，包括三代巫女凌玥。
可笑的是，仅仅百年，宫家便开始败落，传至三百年后的今日，祠堂已彻底沦为废墟，之后传出闹鬼，更乏人前来，留下一座空宅。
如今，只有凌安安和婆婆住在这儿，她们不能离开，因为凌家当年对宫家以血为盟的誓言，凌家必须守护宫家，直至最后一人。
所以，凌安安每天醒来，要做的只有两件事：学习术法，打扫这座大而无当的祠堂。
婆婆说，打扫不能用法术，必须亲自用双手双脚，才能显示对祖先的敬畏之心。可是如今对这座祠堂心怀敬畏的人，大概也只剩她和婆婆了。
今天一早，村民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扬言要毁祠堂。这并不是第一次，每每灾祸发生之时，总有人会将那不幸联系到败落的宫家祠堂。
昨夜的天狗食月与天雷，怕是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惊吓，对着屋子就开始砸，婆婆拼命阻拦他们，又苦口婆心解释道：“天狗食月是天相，诸位不必惊慌，昨夜的天雷只是意外，请相信我，上天不会再降下任何灾祸的。”
“不要信这老太婆瞎编，大师说了，这座房子是凶宅，住在这周围的人，也会被诅咒，这次天雷就是上天的启示，必须拆了它！”
“对，指不定去年村子里的瘟疫，也跟这儿有关。”
村民们举着刀叉斧铲，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更是越说越气，人人都有了愠色，婆婆想要解释，但她微弱的声音都被淹没在哗然声中，更被人推倒在地。
百年前，这些人的祖先都曾是宫家的臣属，但在宫家覆灭时，他们就已抛弃了对宫家的忠诚。
“要是诅咒真这么灵，你们昨天就该被雷劈死了，还有力气拆房子？”凌安安气白了脸，搀住婆婆，大喊道，“亏你们还有脸说，要不是你们不听婆婆劝，偷食死去麒麟兽的肉，以为能跟麒麟一样长命百岁，怎么会中尸毒，你们忘了，那时是谁救了你们，才活到今日！”
本来气焰正盛的人群忽而陷入一片沉默，更有人露出赧然神色，他们并未忘记，去年瘟疫的根源，是来自于他们的贪婪，对于长生的渴求。
“这件事贫道也有所耳闻，但只听说麒麟乃神兽，带有辟邪之效，怎会害人？”一位青衣道人从人群后闪出，“还有，为什么她就能轻易解毒，大伙儿不觉得蹊跷？”
那道人白须冉冉，正是道貌岸然的正派人样貌，他的说法，瞬间扭转了局面，有人大吼一声，说出所有人的想法：“一定是这死老太婆在麒麟上下毒，她好独占！”
3.
“你胡说！你们不要相信他，他是骗子，麒麟真的有毒！”
正因为麒麟是长生不死神兽，一旦被杀，阻断长生，麒麟的冤魂就会化作无法散去的诅咒，附身在麒麟的肉、血、骨、皮中，沾上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婆婆就是为了救助村民解开诅咒，付出三十年青春，白头如皓雪。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被蛊惑的村民已彻底相信道长的话，冲入祠堂，硬说他们是妖。
追赶的人群来袭，婆婆还是不肯用法术，只带着她一路逃走，左躲右闪，但凌安安再无法容忍这群不分是非的人！
她朝身后扔出一张符，瞬间泼天水幕从地底升起，将那些追赶她们的三个村民包围起来，形成硕大的水球，慢慢升腾起来，飞到半空。
“快看，贫道没说错，她们是会法术的妖，迟早要吃光你们的！”
青衣道人领着又一群村民赶来，他指着天上漂浮的水球，村民纷纷跪在道士脚边磕头：“大师，求求你，救救我们！”
凌安安急得跳脚：“不是的，他才是坏人，我们是宫家的巫女，不是妖……”
道士不容分说召唤一道火射来，婆婆又要躲，凌安安毫不犹豫就冲上去应对。因为愤怒，她用的招数狠毒而不留余地，两人迟迟不分高下。
凌安安正凝水为冰，指向他的心脏，但他拂尘一指，勾连起村民当做肉盾挡在身前，她猝不及防，硬是收了冰棱，刹那背后一串火铃铛飞来，她已来不及躲了。
电光火石，竟是婆婆，替她生生受下这致命一击。
“婆婆！”
婆婆毫无生气地坠落，凌安安还来不及悲伤，肩上亦被道士钉入封魔金，灵力被封住，无望地即将落入道士魔爪。
在绝望之际，有人在她耳畔低语：“别动，我来帮你。”
回头，是那夜在祠堂见到过的，击碎凌玥灵位的男人。
还不等凌安安回答，他的双手就附在她的腰间，暖流穿梭在全身，被封魔金制住的力量再次回到她手中，甚至是几倍于过去。
凌安安遥遥一指那道士，瞬间指尖结出如百年古木般粗壮的冰棱，道士惊愕地望着凌安安暴涨的力量，但他没有退后，而是加倍结成火铃铛，绕满周身，成为火球，火焰不时坠落，丝毫没有顾及跪在地上恐惧的村民。
但这一次他的抵抗那样微不足道，火球瞬间被冰棱刺穿，飞出祠堂。村民们被吓得飞窜，来不及逃走的，纷纷胆战心惊地跪下求凌安安饶恕。
凌安安手中的力量在渐渐消失，只是，所有人好像都看不到那个男人，只有她能看到。
“宫家巫女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他微笑道，“我是顾小九，你以后叫我小九就可以了。”
4.
静谧庭院，花枝掩月，凌安安抬起头，顾小九坐在巫女殿的屋顶，隔着夜色中的迷雾，愈发捉摸不透。
她好奇，又不敢靠近，这个人身上实在有太多的疑问。
婆婆的灵力已是出类拔萃，但顾小九的力量绝对在婆婆数倍之上，这样罕见的力量，为什么会出现在穷乡僻壤？
还有，他明明击碎三代巫女的牌位，显是与其有仇，与宫家有恨，但他又救了婆婆和她，甚至还为婆婆疗伤。
更要紧的是，连婆婆也看不见顾小九，还以为那一天真的是凌安安法术精进，独自赶走道人，能见到顾小九的人，好像只有凌安安。
这一切，必须她自己去问个明白。
凌安安飞到顾小九身边：“晚饭婆婆做的素包子，我藏了个给你，小九叔叔，你要吃吗？”
顾小九的胡渣已经刮去，如今的他走在街上，怕是要迷倒一群少女，但凌安安很少见生人，对美丑没有概念，执拗地喊他，叔叔。
晚风徐徐，顾小九没有理会，而是遥指着霖山脚下星罗棋布的村庄：“你看那儿。”
“哦，那边啊，”凌安安咬了口包子，“听婆婆说，那儿以前是霖河，延江的支流，但后来延江大旱，霖河就消失了，不过这是二百年前的事，你可能不知道。其实具体我也记不清楚。”
凌安安天生记性不好，婆婆教她的法术，她记不了多久，婆婆讲给她的神怪典故，她也只能记个大概，还好婆婆对此，并不是很生气。
“意料之中的事了，”顾小九叹了口气，“我被凌玥封印在这儿，延江断流也不稀奇。”
天下江水中都有龙镇守，龙在则风调雨顺，龙潜则伏旱千里。
“小九叔叔你是龙？龙不是应该在水里的吗？”对于鬼怪，凌安安并没有太多害怕，“何况无缘无故，三代巫女干嘛要把你封在祠堂，小九叔叔是做了很多恶事吧，难道三百年前你也来这儿抢风水？”
“抢风水？你婆婆大概也不知道，这座祠堂究竟是怎么造起来，”他笑了笑，“这儿本是属于修罗的地方。”
凌安安听婆婆说过，修罗多居住在山林海边，寿命长久，以惊人美貌而著称，法力不在人之下，性格温顺友善，虽拥有法力，但并不似恶鬼，会吞人增加修为。
“当年，宫家杀光那群修罗，但也因此被修罗诅咒，每当房子接近完工就会无故起火，烧死工匠无数，工程无法按期竣工，宫家家主震怒，不断杀人，直到有一天，终于有人扫除这个麻烦，”顾小九眸色转黯，“这个人，就是凌玥。”
修罗的诅咒是解不开的，凌安安吃惊，“三代巫女是怎么做到的？”
“你听说过螭吻吗？”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其第九子，螭吻，龙首鱼尾，封于宅中，可辟火。但那仅仅只是传说，没有人可以与龙相抗衡，何况是封印。
凌安安自然听说过，虽然发觉此时的气氛不对，但她还是好奇问道：“小九叔叔，你是自愿被三代巫女封印的吗？”
“算是自愿的吧，”顾小九摘了片叶子，合拢在手中，“自愿被她骗。”
顾小九无法忘记，她最后封印他时，她的面容，赤色的火光照亮她浅蓝色的眼睛，没有一点怜悯，剑径直刺穿他的身体，他被永远封在此处。带着对凌玥的爱，与恨。
这是凌玥留在他记忆中最后光影，之后的他陷入沉睡，直到月食之夜，再度醒来。
当他看着巫女殿内摆满的牌位，后来的凌玥，应该安心结婚生子，诞下又一代巫女。忘得这样干净，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出现在彼此生命中。
顾小九再张口十指，一尾绿叶百灵就从他掌心，飞向远方，漂亮的绿叶百灵在凌安安身边盘旋，她娇俏地笑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变出绿叶百灵，身边坐着凌玥，她也是欣喜地笑着，最后飞奔扑向他，笑倒在他怀里。
那时，他从未想过这场爱情会是肮脏的欺骗，只是为了将他骗来拯救宫家。
他一直不相信，直到最后，被凌玥用青鸾剑，封印在宅中，永世不得翻身。
纵然凌安安生得与凌玥相似，但他知道，她不是凌玥，她只是凌家巫女血脉的延续。
真正的凌玥，在封印之时，被他咬伤脸颊，即使转世，也会带有龙留下的伤，千年不褪。而青鸾剑也并没有感应，剑认主人，千年不忘。
可是，在救凌安安的那一刻，谁又能说清，他想着的是谁。
所以，告别吧，告别这个地方，他的痛苦与焦灼才能减轻，他的恨才能更加纯粹。
“你要走吗？”绿叶百灵追随着主人而去，凌安安对着飞下屋檐的顾小九喊道，“是要回延江吗？”
“我要去找凌玥的转世，封印只解了一半，另一半必须她来开启，”顾小九头也不回，一往直前，漂浮在虚空之上，他踏过的空气凝成冰落在地上，“好好修炼，你的天赋在你婆婆之上，才能看穿我的隐身术，将来你的成就，或许会高于凌玥。”
他的话中带着嘲讽，那是对凌玥的憎恨。他解开青鸾剑，只能放出一半的魂魄，那剩下的被凌玥下了血咒，必须她来解开，否则他永不能变回真身。
若非血咒，当年凌玥如何困得住她。而这血咒令他连离开霖山都成了奢望，纵然月食之夜，血咒力量最弱，他冲开青鸾剑，依旧是魂魄分离，只要他离开霖山超过一年，就会全身干枯而死。
凌玥算得万无一失，所以，这是一条不归路，他只能一个人走。
凌安安却突然闪到他跟前，拦住他：“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5.
半年后，天枢州，落云港。
蒙面少女捧着篮栀子花，奔跑在斜长巷陌间，她的身后紧追着一团翻涌的黑气，越来越近，她飞扬的长发触碰到那团黑气，倏尔化作乌有。
巷子中忽然升起白雾，那团黑气碰到白雾，竟发出凄厉的尖叫，女鬼的呼喊中，黑气被白雾所吞噬，最后凝成一团墨球。
一只手伸出来，捧住那团墨球，白雾也在这一刻散去。日光又变得刺眼，她勉强睁开眼，看清眼前站着一男一女，漂亮地如同天神。她只当神仙下凡，叩头感激。
凌安安不免笑出声来，却未注意到手中墨球悄然生出的黑色触角，爬满手心，她的眼中渐渐失去光泽，木然望着远方。
“你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嚷着要去吃五香斋的包子的吗？”
顾小九觉察到异样，但已经晚了，凌安安的手指向少女，那墨珠的黑气已侵蚀她的整条右手，甚至缓缓蠕动着，爬到她的背上！
蒙面少女被这情景吓得呆立在原地，顾小九扑倒少女，但硬生生挨了凌安安的雷咒。
这些日子，他教了凌安安许多新的术法，凌安安的力量比之前更强，但没想到，受伤的人有一天会是他。
“凌安安，包子就卖完了，吃不到你别哭……”
又一道雷当空劈下，顾小九的嘴角沁出血丝。凌安安并未因他的血而觉醒。
墨珠中的怪物已控制了凌安安，他要杀怪物，势必会伤害凌安安，他也不能自保，结界会反弹力量，凌安安一样会受伤，她只是怪物的宿主，怪物不会保护凌安安的□□。
这一路上，他不会忘记凌安安曾经不顾一切救过他，宁可自己受伤，也要他毫发无损。这是他欠凌安安的，他不能恩将仇报，就算她是宫家巫女。
顾小九躲闪中寻找破绽，却不断被凌安安击中，手上裂开大道伤口，背上的青鸾剑在激战间掉落在地，顾小九想捡，但被一道火隔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青鸾剑落在几丈之外，蒙面少女的手边。
凌安安一味追击顾小九，不防那少女忽然举起剑，青鸾剑身发出夺目的光，少女有些害怕，但似乎身不由己，那剑拖着她一路向前，对准凌安安背上的那颗墨珠砍下去。
女人的尖叫声中，墨珠碎裂，从中掉出一把断梳，原来是女人怨气凝结而成的妖怪。
凌安安背上涌出黑色污泥，她诡异的笑容也停止了，变成惊恐，最后无力而昏厥倒地。
顾小九右手仍在滴血，他简单用咒止血之后，就走到凌安安身边，探了探她的脉息尚在，只是灵力使用过度。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这剑自己在动！不是我！不要带我去见官。”
少女丢开青鸾剑，带着哭腔尖叫起来，她篮中的栀子花也散落一地，她极度害怕，只当她杀了凌安安。她的面纱也在此时滑落，左半边脸上是大片赤色。
顾小九认得，那是龙痕。
他凝视那少女，几乎是无声地蠕动着嘴唇，念出了那一声，阿玥。
6.
顾小九则坐在花藤下，随着他的目光，秋日枯萎的藤萝重现生机，串串紫色银铃，风过，如拨动琴弦，悦耳清音。
今生，那少女是锦容，也是凌玥的转世。
她已经记不起任何事，也没有法力，生于贫苦人家，守着瘫痪的哥哥，卖花为生，勉强度日。
顾小九没有立即带她走，而是以养伤为名，留宿在锦容家中，用法术帮她催开蔷薇，好让她拿去街上卖个好价钱。
忽然，那些紫色藤花骤然枯萎，这不会是已经出门的锦容，而只会是她，凌安安。
“顾小九，既然已经找到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她带回霖山？”
顾小九？听到这个生硬的称呼，顾小九心中哂笑，不知从何时起，凌安安就不再喊他小九叔叔，而是顾小九，跟他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这次他重伤，她知道之后，更是哭得死去活来，用尽力量要救回他，更拉着他说了大半夜的对不起，赌咒半年不吃包子，要顾小九原谅她。
这些都是锦容告诉他的，她以为他们是恋人，说顾小九真是好福气，凌安安没有否认，顾小九却淡淡回道：“我妹妹就是这个脾气，爱哭。”
刹那，凌安安的笑容就僵在那儿，从那日后，她再也没笑过，就算他天天买包子给她，她也一样不会笑，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沉默。
顾小九在努力回想，他是不是在哪儿，弄丢了那个会哭会笑的凌安安。
“再等等，等我救醒她哥哥。”顾小九拈了一枚枯死的紫藤花，又绽开新的生机。
“你还有心思救别人！”凌安安冷冷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尖刻的笑，“你再不把她带去，你就会死的！”
“谁告诉你的。”
“你还骗我！你中的是血咒，所以才要她来解。”
这一路上她不是只有顾小九一个师傅，她向高明的咒灵师打听过，才知道顾小九一直瞒着他，但她没有生气，她想他迟早会告诉她，但他没有。
谎言直到现在，找到了凌玥的转世，他还要继续骗她，也在欺骗他自己！
顾小九的毫不在意更让凌安安恼怒，手一指就烧了那架子藤萝：“我还知道，当你拔出青鸾剑，魂魄分离，你就只剩一年的寿命，除非让她帮你解咒！”
藤萝的灰烬洋洋洒洒落了顾小九一头，他仍是在笑：“那你也应该知道血咒破解的代价了吧？”
只有打碎下咒人的魂魄，契约才算作废，血咒才能解开，否则，只要凌玥的灵魂不灭，血咒依旧生效。
可是，他真的恨她恨到要让她魂飞魄散的地步了吗？他没有答案。
“她毕竟也是你宫家先代巫女的转世，你忍心？”
“我不认识凌玥，”凌安安铁青着脸，“我不在乎她是死是活，我只要你活着！”
这一刻，顾小九忽然明白，他到底是在何时何地弄丢了凌安安，在他带着她离开宫家祠堂时，在他教她法术时，在他折给她绿叶百灵时，在他夺走她的爱情时……
“可是我在乎，”顾小九走近凌安安，在她额前，落下轻吻，“对不起，凌姑娘，忘了我吧。”
吻落下时，凌安安怆然微笑，她的记性是很差，可是有的事，她就是忘不了。
在荒凉山野中，他牵着她走出夜色雾霭中的山林，离开宫家祠堂，那双手的温度，她忘不了。
“我不是凌玥，那她呢，她难道就是？她跟前世的凌玥没有一点关系，”凌安安拽紧顾小九，“你别说你没发现，她哥哥根本不是瘫痪，而是死人，是被人用勾魂术强行留下来的活死人！你该听说过龙可以复活死人的传言，她是要抓你去复活她哥哥！”
“我说了，这些是我的事，跟你无关。”
“三百年前是凌玥，三百年后是凌玥的转世，你怎么就不长进，每次都心甘情愿被人骗，你什么时候才肯回头，”凌安安讥笑道，“你爱她，可她爱过你吗？你这样的傻子就活该被人骗……”
清脆的掌掴声终止了这场争吵，凌安安难以置信地抚着脸颊，而顾小九亦是无法相信，他真的打了凌安安。
只为她那一句，你爱她，可是她爱过你吗？
一出手，他就懊悔，他明白，凌安安此生都不会原谅他。
他想要挽住凌安安，但她骤然消失，悬空的手，只接到一朵枯萎紫藤花。
7.
满月夜，顾小九又回到了霖山。
但这并不是他自己要回来，而是被人带回来的，就如刀上血肉，最终被绑在推车上，送到了霖山。
锦容就伏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垂下头对他说，对不起。
她并不是不懂术法，她下药迷倒顾小九后，将他几处大穴，同时用封魔金封住，现在的顾小九失去法力，与常人无异。
“我只是想救回我死去的哥哥，他是为我而死的，我听说，龙骨可以起死回生，”锦容抱着哥哥僵硬的身子，将脸贴在哥哥胸口，“我没有钱，又抓不到龙，只有这一个办法，下辈子，我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锦容那样动容地搂紧她的哥哥，顾小九越来越清楚地明白，她不是凌玥，可是如果这样能让今生的凌玥实现一个愿望，他的死，似乎也不算太坏。
锦容抬头对漫无边际的天际喊道：“大师，我都按照你说的做了，请你显灵，你说你有办法的。”
“想不到你还真把它带来了，”红光灼烧下，有老者从光中走出来，顾小九认出正是之前煽动村民拆祠堂的青衣道士，笑得阴邪，他将手罩在顾小九身上，“当日要不是宫家的老婆子和疯丫头护着你，我一早就抓到你了，不过没事，最后我还是得到了，螭吻！”
原来那天砸祠堂就是他听到了传说，知道天明殿的封印，想要得到螭吻。
“大师，你答应过我的，要救我哥哥……”
锦容现在还是惦记着她的哥哥，顾小九想，凌安安若在场，会不会嘲笑他活该？
锦容磕头祈求，道士竟猛地将她踢开，又唤出火将锦容兄妹托至空中，大肆笑道：“要我救他？你给我多少钱，有人可愿意用一整个天枢州来跟我换这条龙。”
“你骗我！”
恼怒的锦容挣开火圈，但她根本不是对手，很快败下阵来，摔到顾小九身边，顾小九低声道：“快用青鸾剑！”
青鸾剑是上古剑师淬炼的神物，受到主人召唤，至少能抵挡一阵。
锦容歉意地望了眼顾小九，取出青鸾剑，道士自是认得，心下骇然，手中的火也开始明灭不定。
锦容双手奉剑，以青鸾剑为凭，召出符火，明艳赤火冲上天际，但那火光却并未冲向道士，而是杀向锦容。
青鸾剑居然不听从主人召唤！
锦容被术法反噬，昏倒在地，顾小九讶然，却不能动弹，在两人即将被火吞噬之时，突然从天而降的大雪将她和顾小九挡在雪下。
是凌安安！
8.
顾小九绝望的眸中开始有了一点亮色，那是夜色中一身红衣的凌安安，她一直悄悄跟着他。
凌安安轻巧落到锦容身边，又解开顾小九身上的绳索，冷着脸，将一部分法力灌入他手中：“别笑，我是来替你收尸的，你自己解封魔金吧。”
顾小九却还是在笑，他突然明白，原来这些日夜的惴惴不安都有了答案，不是为了今生凌玥的背弃与漠视，而是为了离开他的凌安安。
凌安安的法术依旧简单粗暴，用攻击最强的法术，教给她的防御法术，她都不用，就跟那天保护她最亲的婆婆一样。
他问过她为什么，她说：“因为要保护最重要的人，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啊，我会这样保护婆婆，也会这样保护小九叔叔的。”
牺牲自己，也要保护最爱的人。
封魔金冲开，他正好接住受伤的凌安安，凌安安喘着气道：“你小心，这道士练了饿鬼道的邪术，吸走很多人的魂魄，法力更强了。”
再是厉害的道士依旧是凡人，怎么斗得过盛怒的龙，顾小九只用三招，就将道士逼入绝境，道士浑身陷入火中，头发成了赤色，已是疯魔：“三打一，呵呵，这就是你的本事吗？找两个女人来做帮手，我倒要看看，你能救得了谁？”
两团火焰同时射向锦容与凌安安，她们在顾小九左右两端，一个昏迷不醒，一个重伤在地，火势太快，他只能救一个人。
明媚的火光将这夜照成了白昼，凌安安望着他，眼中盈满了泪水，却还是笑着，就好像那天坐在屋顶，她对他明媚地笑。
凌安安极力忍住泪水，她明白，这选择对于顾小九而言，太难。
她更害怕，亲眼看到顾小九奔向锦容，那么就算是死，她也无法释怀。
她站起来，用最后的法力，飞升至半空，冲向那团火焰。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假装，顾小九是要救她的，但是她自己选择了成全。
恍惚间，她听到了顾小九唤她的名字，安安，只是那火焰缠绕周身，她应不出一句，那团火简直要将她融化，只剩那颗仍在怦然跳动的心，说着那句话。
可惜，我还来不及说，你也听不到了。
9.
一瞬，山河变色，日月无光。
黑龙破土而出，扑向火焰中尚在狂笑的道士，刹那化作齑粉，方圆十里，瞬时化作焦土。
他抱着救下的锦容，这一切都了结了，他找到了凌玥的转世，回到霖山。
只是，再没有人可以把凌安安还给他。
地上是一堆灰烬，那之中，埋着他爱的人。
寒冷夜风吹来，尘埃扬起，就要将那些粉末吹走，消失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回凌安安了。
顾小九几乎是扑到那堆灰烬中，一把把握住，揽入怀中，可还是无法阻止这渐起的夜风，将灰烬扬起，吹散山间。
忽然，这灰烬中浮出一柄剑，是青鸾剑！
而这剑身旁边，竟然是——凌安安。
青鸾剑不知何时被唤起，剑浮在烧得焦黑的凌安安身旁，散出丝丝热气，仿佛正在替主人吸去热力。
如果她是剑的主人，那么锦容是谁？
锦容才刚刚醒来，顾小九便扼住她喉咙，逼问：“说，你脸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是龙，我为了救我哥哥去须弥海捕龙，是被龙咬伤的。”
青鸾剑只会在主人生命垂危时，那上一次的感应，也是为了救被怨气侵蚀的凌安安。
顾小九松手，锦容吓得逃走，他则怔忪坐在地上，难道这一切都是错了？他扑到凌安安身边，抱住她，却听到身后一声怒喝：“放开她！”
婆婆是被黑龙的震动所惊醒，才赶到这儿，却见到失踪已久的凌安安，奄奄一息。
她还看到了顾小九，他的鱼尾，她自是认得，这是螭吻，三百年前就被镇压在宫家的龙之第九子。
婆婆想用法术想抢回凌安安，却都被顾小九挡开。甚至是极重冰封禁咒，顾小九也生生忍受冰封痛苦，死死抓着凌安安，不肯松手，而是颤抖着双唇，低声问道：“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这和你无关！”
两人在争抢凌安安，忽然凌安安竟漂起来，水凝成冰聚在她周围，如沉睡在水晶棺材中。
她的容颜亦如如春天抽芽的花穗，疯狂生长，眉目舒展开来，发丝飞扬，骨骼长高，她越来越像凌玥。
凌安安，从十五岁，瞬间，成了二十五岁，正是他与凌玥相遇的年纪，才停止生长。
但她脸上的变化并未停止，如被染开的画纸，褐色的斑纹，迅速占据她整张脸。
那是，龙留下的伤痕，千年不褪。
顾小九怔忪，怒视婆婆：“她是阿玥，对不对？”
“是，”婆婆无力点头，眼中是绝望与不舍，循生咒失效，这说明那魂魄即将消散，“因为封印龙有违天道，凌玥大人自责不已，对自己下循生咒，永不入轮回，留在霖山作为惩罚，她就变成这样，不老不死，永远都是十五岁，只留下一句，山穷水尽，龙隐沧海。”
这就是传说中宫家女巫逆转生死的禁术，循生咒，所以，就算活了三百年也不自知，凌安安的记忆最长只能维持一年。
历代巫女继续留在祠堂，不是为了守护败落宫家，而是为了守护凌安安，因为凌家一族对三代巫女凌玥的亏欠。
“你被关了三百年，她又何尝不是？当年她对你用血咒，全都是迫不得已，宫家用凌家上下百余人的性命要挟他，要抓不住你，凌家人统统得死。”
她的话，他都听不进去，他只听到了不老不死，永不入轮回，惩罚。
她的自责有多少，是因为对他爱情的亏欠，才愿意与他一起，忍受三百年寂寞。
“我欠你的，都还给你，对不起，关了你三百年。”
忽然，凌玥的声音，如低语呢喃在耳边，顾小九来不及找到那声音的来源。青鸾剑忽然射出万丈光芒，悬在空中，山顶的两个人都被这光制住，不得动弹，那剑就缓缓地落到顾小九身前，剑尖点在顾小九的额前。
顾小九感觉到，青鸾剑正在把他最后被封印的一魂一魄还给他。
山穷水尽，龙隐沧海，原来是这个意思，她早就算到三百年后的今日，他会有机会重获自由，所以她才要留下来陪着他。
可是，没有她存在的世界，自由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思？
青鸾剑应声断开，他显出龙首，他奋力拨开云雾，要靠近那天空中的悬棺。
然而，那天空之棺轰然裂开，没有凌玥，化成纷纷细雨落地，曾为焦土的地上，蓝紫色的迦若花开如锦，一尾青色百灵穿过花丛，飞向天际。
山穷水尽，龙隐沧海。
10.
很多年后，顾小九成了延江上的船夫，渡往来之人。
又起风了，看来是要下大雨，小船纷纷往岸边靠拢，只有一艘大船还在江上徜徉。
船头立着一对夫妻，丈夫撑伞，少妇怀中抱着的孩子，笑着，一双杏瞳弯如弦月。
“你看到她了，对吧，我也看到了。”
顾小九捧着怀中抖动的断剑青鸾，微笑着目送那艘船远去。
如今的他，不再是神物螭吻，而是凡人顾小九。他祈求佛祖，用一身龙骨，换她转世投胎为人，如果上天允许，他还想再见她一次。
他在两人初遇的延江河畔，等了这么多年，终于，他们还是重逢。
纵然如今的他，尘满面，鬓如霜。
纵然，只是擦肩而过。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