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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自入宫以来我的身子就一直不太好。

      我不知道是不是各人都有各自的命数。比如像我这样的,偏偏陋室居得华殿居不得,通俗点儿说——不是富贵命。不过说起来,我出身的倒是个富贵家,只是后来离开了也便不再想。
      因为我不后悔。

      今日他又遣了御医来看我。

      其实再怎么医治又有什么用呢,始终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果然御医扶过脉,还是同前次一样只叮嘱我莫要多思凡事想开云云。
      我不知道御医为什么总说我思虑过甚郁结于心,因为我实在不曾多想什么,也没什么事不顺心。我是皇后,有什么可不顺心的。

      晚些时候,他便亲自来了。哦,对了,他是皇帝。

      他是皇帝,也是我夫君。
      我晓得他一准儿是听了御医的回话,特地"抚慰"我来了。
      他说,"你知道的,我娶公主实在是迫不得已..."
      他说,"我知道这二十年来委屈你了..."

      不,我不知道。
      不,你不知道。

      我终究只对他说了一句,我不委屈。

      我真的不委屈。
      我刚嫁他时,他还不是皇帝。我们过得贫寒,但他待我极好。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我不委屈。
      到后来,他一别十数载,我一个人把儿子养育成人。虽然辛苦,虽然牵挂,但我盼着有一天能够合家团圆,让他亲眼看到丁山有多优秀。那时我对未来有无尽的期待,我不委屈。
      而如今...连公主都不曾觉得与我这丑陋的乡野村妇共侍一夫委屈,我又有什么好矫情的。

      更何况,我现在是皇后。
      我做梦都不曾想过自己会当上皇后,因为我从来都没做过想当皇后的梦。
      呵,我还有什么好不满的,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之后又说了许多,大抵是些以后会如何如何善待我,如何如何补偿我之类的承诺。
      不过,我已经不在意了。

      他走之前我与他说,我想见丁山,他应了。
      这便够了,我这人素来容易知足。

      近日丁山总呆在军中,竟是有些时日不曾见了。
      丁山肖父,如今年近双十,越发有他父亲年青时的风采。以前我就常常望着丁山的眉眼想念他远征的父亲,如今再看,却总令我忆起与他父亲最初的时光。

      许是睡前想着丁山的缘故,是夜,我梦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春。

      彼时,我是相府小姐,明明不谙世事,却偏有颗孤高的心,斥富家子弟为纨绔,一心只想嫁与有情人。
      便是在那么一个春日,让我遇见他。
      英雄救美,话本子里写滥的桥段,却仍是令我义无返顾地陷进去。

      ——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人,明明是初见,却似已等候多年。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醒来的时候,眼角有些湿润。
      我不是喜欢悲春伤秋的人,否则也不可能以妇人之力独自支撑起一个家十余年。但不知为何这个梦让我突然变得很伤感:当年我遇见他,感觉好似圆满了前世的守候;然后他出征,我也便默默等他归来;如今他人明明己经回来了,我却有种未能候到归人的怅然。

      丁山来的时候,我刚喝完药。
      喝药也不过是为了配合御医同时安抚众人罢了,我心中自知已时日不多。自从半个月前的封后大典以来,我的身体就每况愈下,近两日更是已无力起身。
      丁山似是早先不知我已病重至此,看到我现下的情形十分惶恐不安。

      或许...这是我们母子今生最后一次相见了吧......
      我只佯装不知,如往常般与他嘘寒问暖。点破又如何,该来的还是会来,该去的也挽留不住。
      待丁山回去,我复又躺下歇了。这几日我总是乏力,连说会儿话都会累。

      却不想这一躺,便是昏迷两日。
      这两日间,我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宫人总想趁我清醒时喂我些汤水,但我咽不下去。
      恍惚间似是来了很多人,有人搭上我的脉,我听到丁山唤我“娘亲”,还有谁在不断地叫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宝钏,...宝钏...”。而我却已是迷蒙到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
      稍稍清醒的时候,我有心睁眼再最后看一眼丁山。可费尽全力抬起眼皮,也不过看到几个模糊的影子。其中一个最为晃眼,满身金黄,却不知是谁。
      我只好闭眼。忽又恍然,那人还能是谁,自然是皇帝。
      我想起来了,我等了平郎十八年,等来的却不是我的征夫,而是衣锦还乡的驸马。

      他不仅做了驸马,还当上了皇帝,甚至封我做了皇后。
      他曾问我是否委屈,我心思百转,终也不说。
      说了,又如何。他的补偿,说到底也不过是锦衣狐裘美玉南珠罢了。

      现在,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我心中的那一丝软弱却像春草一样疯长。我想扑到他怀中大哭,我想说:平郎我委屈的,我委屈的!我委屈却不是因为寒窑里的十八载,而是这锦衣玉食心如死灰的十八天。我不要做皇后,我不要你娶公主,我只想与你一起回到寒窑,我们一家三口团圆美满,岁月静好。

      但之前我一直不能说,不屑说。再如何怨他,也回不到从前。我又何苦要做那碍眼的人,见不得旁人富贵发达。再者,他也不是旁人。
      如今我要死了,已经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却已无力说出口。也罢,死都死了,何必给活人添堵。

      再回神,已不见了雕梁画栋,身旁熙熙攘攘都是来往的人群,哦不,是鬼群。
      冥府看似阴冷,但我毫无知觉,做鬼大抵就是如此吧。生前的病痛也没有跟来,我当下倒是耳聪目明,身体也轻盈得很。
      前方有鬼聚在桥前的石边观望,我近前一看,原是“三生石”。有痴男怨女正跪在石前许愿来世,我无心再看,欲绕过他们径直往桥上去。还未转身,竟无意间看到石上载着我的前世。

      那一桩桩一件件,竟似近在眼前。前世的我,前世的...他。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我跌跌撞撞走上了桥,那熬药的老妪允我坐在桌前稍歇。
      方才许愿的男女结伴而至,不愿喝下那药汤忘记彼此,却不能,只得互诉衷肠盼来世相遇。
      我只在心中冷笑,来世?你以为求得来世相遇,便能相守么......

      老妪盛来我的汤,问:“这次不等了?”
      “不等了。”
      前世奈何桥上的等待,换来的也不过是今生的苦等,谁又能保证来世我与他就能有个圆满呢?
      喝罢了汤,我便奔向了那轮回。如此,来世便不会相遇了吧......

      意识模糊间,似有鬼在唱《晨风》,飘渺哀怨。......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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