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卫何早

1、第 1 章

　　老板这几天没忙别的，光在艺校门口贴小广告了。掂量自己开出的条件不差，特意腾出宝贵时间亲自坐镇店面负责海选。
　　女孩推开茶庄的玻璃大门，让人失望。
　　个头不高长相大众也就算了，皮肤略黑，一头直发半长不长。租来的演出服肯定不合身，气质还和古筝一点不搭边，与想象中美人抚琴的场景相去甚远。老板安慰自己，形象不行也许可以趁机砍砍价呢？
　　先试弹。嗯，不错，意境悠远，传说中的好曲子就是令人困意袭来，打了哈欠扯上呼噜做完大梦眼睛一睁，它还在意境悠远。一曲奏毕，耐心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验，听众还是很给面子的，立即鼓掌说这个《高山流水》经典，相当经典，不但经典而且有内涵，最适合咱们天福茶庄的文化氛围，明天是展会第一天，配合品牌宣传这种事你们学生最合适了，年轻人有活力，但价钱方面——
　　女孩一扬头，我弹的是《渔舟唱晚》。
　　老板脸上有些挂不住，打个哈哈，价都懒得还，几句淡话把她打发走了。
　　搞艺术怎么了，搞艺术了不起啊？你坐那儿，不干苦力不动脑力，不就拨几下琴弦吗？一天一百已经是份大大的美差，还嫌少，艺校那么多精通吹拉弹唱的女学生，最后从天而降这么一位大神，相貌端正身材匀称不假清高懂点眉高眼低的姑娘怎么这么难找！
　　念什么来什么，相貌端正身材匀称的小姑娘可不就来了。老板脑海中浮现翩然而至这个词，都有点儿难以置信了。前车之鉴，没敢显得求才若渴：“我这儿待遇不高，三天的展会现场表演，水平不错就留用，每个双休日在店里弹琴，展会期间一天一百，周末一天五十。”
　　“可以。”小姑娘倒干脆：“老板贵姓？我先弹一段您指教。”
　　店里现成的琴，小姑娘坐在红木圆凳上摆弄起来，摆弄的和上一位有何不同之处没听出来，巧的是同一首曲子。一曲奏毕鼓掌响起：“<高山流水>，不同凡响。”
　　“承蒙夸奖，比起专业的学生，我这种业余人士难登大雅。”
　　原来不是搞艺术的，难怪不挑不捡。老板很满意，一问又是本市户口，更加放心，约定演出时间互留联系方式，人员基本敲定。
　　临走叫住她：“小孔啊，我刚才是不是把曲子名称说错了？”
　　这年头为了份工作哪怕硬让人把枇杷说成琵琶也行啊，孔叙嫣然一笑：“王总已入化境，同样是上善若水，渔舟唱晚品出高山流水的味道，古人说的风月无边就是这个意思吧。”
　　老板简直有点儿欣赏她了。
　　不去不知道，所谓南都茶业展销会完全是集贸市场大减价的情景再现。
　　场外锣鼓喧天，场内人头涌动，商家扯着嗓门卖力宣传，彩页传单散得满地都是，雪片似的堆在脚下厚厚一层。
　　“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爱情不是你想卖想买就能卖——”穿透力极强的歌声通过高音喇叭瞬间秒杀古曲悠扬。她回头望了望，意思是还弹吗？老板正和一个客户寒暄，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两人看似关系匪浅，聊起展位的布置，各处指点一番，然后聊到模特身上。
　　“茶行生意想做大，非得和传统文化打交道不可，现场演奏古筝颇有意境，只是穿露肩礼服演奏民乐，总有些不对味。”
　　老板做恍然大悟状，早知道租件旗袍。
　　客户摇头：“旗袍的意思还是差点儿。有人说古筝是东方钢琴，而东方最成功的文艺作品永远都是含蓄的。”
　　孔叙深表赞同，倒不是为艺术风格的高度统一，而是冷。场外的天空上飘洒着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室内虽有暖气，裸露的肌肤还是一阵阵鸡皮乍起。
　　客户留下一张名片，说是个朋友开的，价格公道，老板随手递给她：“明天去弄，钱回头从我这儿报。”
　　摄影工作室，只印了地址和一串号码。
　　这回下血本了，不过老板终究是老板，请相貌端正身材匀称的小姑娘弹琴的钱都花了，自然得在造型上下功夫，否则还不如放碟呢。
　　工作室离家很近，隔一条街，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店面不算精致却极有风格，属于没怎么花钱但花心思那种。大早上没什么生意，偌大的店面鸦雀无声，摄影师穿着工作服窝在沙发里打盹，暖气没开，或者是冻死了。
　　连叫几声全无反应，她打算放弃，那身躯突然动一下，半死不活地抬眼：“找谁？”
　　“租衣服。”不花自己钞票，不由得阔绰起来：“最贵的那件拿来我看。”
　　摄影师打哈欠：“不要钱，自己选。”
　　“是不是拿走也不用还？”
　　“嗯。”
　　无聊的玩笑，充其量是个冷笑话：“老板呢，我直接同他讲。”
　　“我就是老板。”
　　不带这么坑人的，这家匪夷所思的店，有没有正常人？
　　“要不要？”半死不活地催促。
　　“老兄，我赶时间，试完衣服还得坐两个小时的公车到国际会展中心，弹一天琴，全身冻僵，再坐两小时的车回公司加班赶策划书，不管你想不想做这单生意，我都非当这个冤大头不可……衣服就不劳您大驾了，我自己挑，化妆师在哪儿，化好妆我立马付钱走人，您接着睡。哦对了，记得开□□。”
　　“没有化妆师。”
　　“吔？”
　　“是啊，没有了。”
　　时间不等人，她一头扎进服装间挑了衣服。长可及地的罗裙，也不知腰带系得对不对。化妆工具都是现成的，足以应付一个简单的淡妆，头发不会弄，好容易搜罗到一支式样古朴的雕花乌木簪，斜斜一插，真有那么点儿样子。
　　那一瞬间，镜中人有些恍惚，仿佛突然转换时空回到二十年前了。电视台每天播的那部古装电视剧不知讲的什么故事，剧中有美一人。美人的裙子飘逸如仙，青极而润的玉色，长发如缎松松挽起，窈窕淑女，风姿绰约。
　　美人闲坐抚琴，无法言说的娴静与温良。
　　电视机前的小女孩瞬间痴迷了。
　　九十年代的审美多有受人诟病处。女人西装短裤夹克衫，男人脑后倒有拖小辫的。老话说：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都说女人该有女人的样子，可女人到底该什么样子，历朝历代说法不一。其实电视里的美人并不美，彼时化妆技术落后，一个个脸庞雪白胭脂成团，眼影粗犷，烈焰红唇。勉强算个瑕不掩瑜吧。
　　“这件衣服废弃很久。”
　　孔叙吓一跳：“你又活啦？”
　　“你看它的腰线，太窄了，对身材要求非常高，从前也有能穿的，不是长相不行就是气质不行。要是老板娘没走这个店还能开下去，一定请你当专属模特。”
　　这段话包含的信息量太大，导致她不得不字斟句酌：“老板娘去哪儿啦？”
　　“我要是知道，就不在这里等了。”
　　“店关了蛮可惜，我刚才在服装间里大致看了下，都是好衣服，当初肯定砸了不少钱，转让就只能贱卖了。”
　　“有些事必须两人一起做。”他苦笑：“我叫李勃，介绍你来的人是我大哥，他大概希望我能振作，总帮我介绍客人，可人有时候没法儿说振作就振作。”
　　她不知说什么好。
　　“你是本店最后一位客人，衣服送你……它终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