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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八帖 陵阳妃子 ...

  •   十八.
      靖平亲王南下之时,京里雪意还盛;至青仪舆入,重冰尽消,仿佛只是一夕中事。光阴逝如流水。转眼仲春时节,内里行管弦,照例宣旨朝臣与世家的几位女公子。我与秋罗绫兮相见,另禀明司宫台、宗寺两处,命人将荻姬迎来。
      时值雪后。宿雾初开,晴光朗澈,北风却依旧凛厉。众人聚于出云殿观雪,饮佳酿「冬凪」,奏《菊水》、《玉垂》等新调子。荻姬的七弦琴已弹得极好,由、临等手法甚有花浦尚侍之风。她今年十一岁,仍是幼子身量,转入羽调需重新定弦,未免吃力。秋罗便替她张琴。荻姬颔首谢过,并不再弹,悄悄来到上席与我和启彦说话。
      启彦疼爱荻姬,肩之至殿外采折红梅,细细撷择投入盛满雪水的琉璃钵,以为妙趣。我正忍抑悲楚与他商议青仪舆入之事,经这般打断,心下明白,唯有叹息而已。
      不想荻姬听见,垂手道:「中宫宴尔,何来这样多的愁绪。」她虽年幼,竟如冰雪般聪慧,「先叔父大人所决,我亦忿忿。然而沩山老人言:『情不附物,物岂碍人』,想来名位前途也是此理。」
      我不置可否,启彦含笑伸手点点荻姬前额:「荻妹妹还未结裳,竟与本音寺的法师如出一辙。」他合掌道:「菩萨在上,我素愿夫人平安喜乐,而今也要她有些凡人性情,不与阿荻一般清冷才好。」
      我心下一紧。荻姬最知人事,怕会别作他想暗自伤怀。启彦并不察觉失言,双臂拢住荻姬与她一起围于火取旁,以纱绫筛漉蜜桃汁,慢慢煎至七、八分,搅糖细炼。荻姬面容祥和,静观火候,不使焦枯。一时凉却,色如琥珀红润澄盈,她命雪舟持银锤击碎,分与众人。
      秋罗本嗜酸甜,桃膏用绢纸垫住,拿在手上,却也不大吃。荻姬好意催她,淡淡一笑,露出牙齿间的一点蛀蚀,如承旧俗刻意染黑一般。秋罗勉强道:「王女所赐,可以敬孝父亲。」
      荻姬听罢大愕。我却知隖霞一死,秋罗毕竟惊恐怀恨,不能立时断绝。锦夕早已嫁与治部少丞钟况,如今樊家上下,她与樊明均相依为命,实在可怜。
      我曾许诺隖霞,日后必侍中丞如仲父、待秋罗、锦夕如姊妹,某日看到锦夕与夫有琴瑟之和,便决心也为秋罗觅一佳婿。而我极爱她稳静聪明,驰眸京中,朝臣世家子弟虽多,竟无一人真正媲迹。
      荻姬言如自语:「女公子尚有父亲敬孝。」
      我隐约听见,思及自己纵然椿萱俱健,却也不能承欢膝下,心中亦是大恸。绫兮不知所以,怀抱琵琶断续弹拨。《鹤羽》起转不过数音,便看到惟初自北铃廊上殿来。
      大婚之后,我与这东宫侍读鲜少再见。年里他受启彦指点,叙正四位,入弹正台。据说清正直致颇似已故少允。较之朝堂,内里女官则更喜议论他与重云典侍之事。墨瑾才貌皆好,惟初虽口齿厉害,处事倒很明白笃厚。她半分不及。
      惟初将手中剔犀梅花方盘呈与陵阳内侍,端正拜伏,青褐衣摆稳稳压在地上:「靖平亲王殿下抵沅,致书以报平安。」
      我欢喜,不顾僭越,命犒赏驿吏。启彦亦微笑,持信展读。一时座中寂默无声,只有秋罗目光闪烁,折廻向此处望来。我与启彦一并读信。亲王书信写得极好,数语便谢过兄上恩泽、报得平安勿念。
      启彦笑道:「他如今似乎很是稳重。不若从前,见面不知礼拜,只会开口讨酒喝。」戏语中微有一丝鄙夷。
      我瞬间觉察,原来兄弟之情也可以这般凉薄。转眼西席,秋罗胸中已有诗句,正敛袖拾取梅花,教荻姬砌字。我故意向启彦道:「殿下今已元服,各家女公子中可有主上中意之人以为雅配?」
      秋罗手上一顿,仍然垂首不动。此时风起,将花瓣抛散满地。荻姬怅然道:「只有一字未成。果然是『风起吹花散』呢,奈何没有莺鸣①。」
      启彦哄荻姬吃热茶,一边淡漠道:「夫人决断。眼下我顾不得他。」
      他又是为青仪烦忧,而我却该如何?为一人之妻,当温顺贤德;为一朝之母,宜端和安正。温顺得没有心意,端和得不似活人,这方是我,方应了中宫之名。
      一时阴阳寮来人禀报,已卜定癸未为妃子舆入之日,是日荧惑与填聚于营室,为大吉。启彦愈发不愿言语,我潦草应答,命中务省派人至楚家宣旨。管弦会自然无法继续。这雅会本属年中行事,向晚时分照例由中宫设宴飨客。荻姬见我因青仪之事不得安宁,行宴恐怕更费心神,故与绫兮率先告辞。我心怀愧歉,亲送至广歧门外。荻姬下车施大礼,言而又止,默然行去。

      崇安元年仲春癸未日,先右大臣楚氏女青仪参内,授正三位夫人。妃仪同二位嫔,乘四望车,白红锦帷,御三马。自建礼门,经檀林入紫极殿觐谒帝后。

      数年后再见青仪,仍如当初一般惊其好颜色。她肤光胜雪,骨肉亭匀,支子色织金褂轻松被于身上,兼与端正挽绾起的一副长发,气势已是煊赫逼人。我静默微笑,看她平稳拜下——
      楚氏青仪。
      一句话,便端上姓名。四个字,便也只端上姓名。她再无一言,扬眉直视殿上,眉目间有十足的英气。这方是她,从不懂藏掖锋芒,从不知曲折处世,从不顾世俗礼制。校场驰马,父亲亦输她一骑;寺中祈愿,开口便要嫁最好的夫婿,与之福寿白头。
      这也是她。楚家门第衰薄,她为妃为妾入这囹圄,非死不得出。
      青仪起身,进三步又是一拜。礼数周全却不甚郑重。仲春三月,如今也还是冬尽时的模样。她耐不住春寒料峭,持扇的手微微颤抖。
      我无处嫉恨,连同先帝,一并恨不起来。心中有这样的无奈,由己及人,这些不得已的人,我又何必怨憎。
      顺恩奉清河院遗诏,诵道:「右相女青仪隽哲灵粹,禀气妍华,玉质淑丽。命为夫人。」
      我代启彦道:「妃子居陵阳殿。仪同二位嫔。司宫台、尚侍所出仆役二十、侍女二十,陵阳内侍掌一殿事,当与妃子女房曼陀、杜若一并谨慎侍奉。」
      青仪敬谢。口唇翕合呵出一缕白气,渐散渐薄,渐至于无。
      「妃子回殿妆梳,」终于捺住腹中辛苦,温和言道。我不能横加阻拦,如此不独靑仪致怨、楚家芥蒂于心,朝野也必将流言四起。「主上应于戌末驾幸。」
      青仪面容清淡,只是额发间一把漆檀嵌玳瑁描金栉反射天光,使我眼中隐隐酸痛。我含笑一垂双目,起身却被启彦拉住衣袖。
      「妃子回殿安置。我昨夜染恙,扶病至此甚觉艰难。进幸之事,」他竟揖道:「请延日后。」
      青仪起初未肯便去,及启彦言此,屈身称是,与杜若等人端然而出。启彦牵一牵我的衣袖,淡淡道:「我数天前曾经修书与她,言及此事实属无奈之至。她这般剔透,如何会不懂得。」
      我心下一动,却也怕青仪恨他凉薄。启彦失神,缓慢低回犹如自语:「她与昭阳院②的淑顺嫔倒是很像,不过都是别有故事的摆设罢了。」
      淑顺嫔?
      我没有说话,埋头理一理扇尾的坠子。上好的玉蚕丝染成青金色,穿缀珊瑚珠,结成如意梅花结。流苏软软地伏在指底,隐约透着些凉意。淑顺嫔之事从菩提院处听来:大将之女,皇帝受迫立妃,人前人后尽极荣宠,却设计使她不能生育。妃子辞世时不过三十岁。
      我望向启彦。他面色微青,眼中也不复往日的神采。朝政使他每日睡不过三个时辰,兼之内里,更是心力交瘁。我忽然想要抱一抱他,即便方才他将青仪比作淑顺嫔令我害怕。
      侍从合上殿门,自西方帘帐而东、自左边熏笼而右俱无一人。我便去他那里坐下,仔细正一正他的冠带,然后顺势伏进他的怀里。
      「你待我这样好。」
      启彦没有一丝惊讶,也伸出双手揽住我:「好与不好,我只能做到这些。」
      足够了。我仰起脸,泪水自眼尾安静渗入发丝。这便足够了。天下女子,才貌如青仪者不能计数,我此生何幸,得他一心相待。
      他垂眸浅笑,微微蜷起食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尖,眉梢眼角有着几不可见的无奈和怜惜。许久都不曾说话。阳光透过雁皮纸封的窗格子泼洒进来,不知为何失却暖意。我安静倚着他,将他双手拉至膝上,扳他手指来玩。他忽然大笑,我亦大笑,直到气昏历尽,直到身体止不住发抖,泣涕如雨而下。
      这一瞬辛苦难言;下一瞬人间无味。诸多沈厄还要一一忍耐。我恨自己软怯,未敢面对,更未敢承担。我仰头吻他面颊,垂手转身却似换了一副面孔。中宫的凤凰丸纹浮织五重衣为「松」的色目,于昏昏日光下愈显庄肃枯老。我紧一紧小腰,鬓侧的银珠翠玉碎碎响作一片。
      启彦徐趋向前,一步一步那样吃力。此时我已推开殿门,撑住流云双肩登上朱辇,向她低声道:「陵阳殿。」

      陵阳殿较桂之渚略近,距紫极殿乘辇却也要一刻光景。这处殿舍原为先帝生母敬慎嫔所住,自她故去便废置不用,如今一及踏入,阴朽之气便袭面而来。
      司宫台素来怠事,庭中只见曼陀等人张设帷屏;一旁大小箱奁堆叠满地,内侍额手而立,不知如何是好。
      殿内几乎与外面一般森冷。青仪已卸去妆饰,倚靠胁息,长发冉冉伏在唐绮裀褥上,半卧之姿愈使她丰媚可爱。她以这样不拘的姿势写字,提捺婉转,仿佛不见我进来,直到写毕,不得以目光相对,适才报以一笑。这一笑只在唇角,不免有些生硬。
      而我却连微笑也不能。片许静默之后,青仪没有再向我见礼。她直一直身子,扬手将信纸投入砚箱,细细整理襟袖,缓慢开言道:「中宫。」
      我颔首。一时竟无法回答。一旁墨瑾向她深深拜伏,声音是不若往日的生硬:「夫人,这是内里。」
      墨瑾恨她倨傲无礼,自相识那日便分毫容不下她。我却如此明白,若不倨傲,她便不是青仪。凭她一切,她都不需这般委屈。陵阳妃子,仿佛贵之极也,纵为万人所羡,也无非侧室而已。
      青仪如若未闻,袖底微微一动,却与我一样终于没有伸手过来。墨瑾尚要再言,我叫住她。
      「青仪。」我唤她名字,声音琅琅。
      青仪不答,眼里泛起薄薄一层泪影。这定是她埋藏心底的黄连。仲春午后,阳光竟这样干冷。轻风忽然吹起一片声响,未必聒噪,只是使人心里不安。我眼前模糊,许多记忆势不可挡地将我心中的悲怨吞没。我微微欠身:「我们三年不见。」
      青仪一怔,唇角便有几许笑意:「是。三年不见。」
      这一个三年里有多少故事。下一个三年又会如何?
      我望向窗外,庭中枯苔生绿,原来渐渐已是春天了。
      我命墨瑾与内侍等人退下。墨瑾行至门旁,面有不甘之色,住了一住方去。青仪见殿内没有旁人,适才舒展身躯,吁道:「好累。」
      「从前伯姊出嫁,我见她辛苦,原本不信。」她向枕上重重一歪,「更不意自己竟嫁入内里。敕封夫人,秩同二位嫔,旁人眼中俱是好的,只是又要屈你一头。」
      青仪素不服人,所幸她将喜怒摆在脸上,倒也容易相处。这言语听来熟悉。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她双颊润红,怫然一推绣架:「我总要比得过阿姊。」
      我与她重逢,言语便也是多余。相对卧下,青仪嫣然一笑,蜷屈身体,姿态如一只困极的猫。相去并不很远。她距我不过一臂,两只大袖遮住额头眉目,露出鼻尖与一点檀唇,吐吸如兰,
      相比昔年,她的姿容更加昳丽,脾性却不改分毫。我忽然想到从前会在极冷的天笼一盆火,让她倚在怀里肆意说笑,一边用手冰一冰她的面颊。不觉双手抚过去,青仪轻轻躲闪,口中咯咯笑道:「阿姊手上真凉。」我便知道她心中已无怨恨。
      青仪向熏笼中足足撒去一拳木蜜香。这香木甚幼,气味轻淡可爱。她目意温和:「好个三年,我与父亲真真想苦了你!」
      庭际植早樱数本,花叶未发,枝干却饶有画态。我只看眼前景致之好,尽力不使自己因这一番话流泪。仿佛是我与父亲对不住楚家。我瑟瑟,少允音容笑貌霎时刺痛耳目。然而此一世我都不便与青仪、兼与楚家将那场谋刺剖白干净。
      「我们分不开。」寥寥数字,哽咽之声怕已被她清楚听去。青仪眉间一紧,动作细微连她也不曾察觉。我与她这般情谊竟不惧时光与诡谋。
      青仪忽然站起,长发如瀑,顿时飞泻下来,发梢扫过席面,沙沙与朔风混为一音。她向熏笼炙一炙双手,指尖纤细,蔻丹耀于炭光火色。
      「紫极殿上见过,他待你很好。」她又添去一把香料,以铜条剔除炭灰,不觉怔住不动。我不答,勉强微笑而已。许久她亦失笑:「他必已向你提过那一封信。阿姊,我毫不委屈。他肯如此,我与父亲只会安心。」
      安心。安心!中怀楚相少允,我竟不能。亲王常常致书京里,言及楚相不服水土,病况愈下。青仪不会不知。设若楚相不治,她必会恨我;她若恨我,必是透入骨髓。楚相膝下凋零,将她视如珍宝;她自幼失恃,父女相依。我要保得楚相平安。
      青仪目里枯涩,她究竟委屈。身于内里,恩盛则威荣无限,宠弛则悲辛不尽。我竟得她如此成全。
      抛去少允,我欠楚家这样多。内里全是另一番岁月光景。几十寒暑,她怕要与南天竹一般静静枯萎死去。我自认聪明,却不知如何两全。
      茶早已凉透,炭火也渐渐熄灭。庭中鸟鸣寥落,便使这寂寞冷至极处。我眉头很痛,眼里聚满泪水只是流不出。外面有人语,有脚步声、衣衫声。启彦合上门,避开青仪向我呵手笑道:「好冷。」
      青仪刻下礼道:「圣上。」
      启彦适才看她,目色清白:「陵阳殿以为内里怎样?朕与中宫皆当尽力,不使一处不周。」
      他只称她「陵阳殿」。
      心底竟有一丝欢喜。我原是在意的。青仪命奉茶,启彦饮一口便放在一旁。青仪径自向我坐近一点,姿态端肃而不失嫣媚。
      「圣上,我有一事。」她也呵一呵手,眼望熏笼,却不叫添炭。这般自称连我也要吃惊。而启彦不惊不怒,反倒有些兴味:「你讲。」
      青仪眸光炯炯,口中字字庄稳:「前院遗诏在上。中间多少无奈,圣上也罢中宫也罢,」她顿一顿,「我也罢,无不心知肚明。父上临行前教我情理,宁家待我以大恩,故此阿姊与圣上眉案相庄,我须懂得长幼之序,须得成全。」她面向启彦:「圣上若未修书与我,我也自会言明无心妃嫔之礼。中宫如我伯姊,圣上便如我长兄。圣上肯将我与荻姬一般对待,我已餍足。从此不必为难。」
      我不能置信,启彦亦愕然。青仪合掌大笑,琅然如碎玉:「你们要谢我。」
      她笑得很好,仿佛这本是她所愿之事。我张一张口,一字未出已是双目迷濛。是她这样委屈自己。
      许久我与启彦俱静默不语。西边矮案上有青仪折来的早樱,今冬虽长,一星一点的花蕾,极迟七八天,总是要开的。而青仪,她永没有绽放的时节。
      启彦望向青仪,眼中有细微的笑意与泪光。他礼道:「承你屈曲,不胜感激之至。此后要什么,我都许你。楚相不得已随亲王出居沅南,我便命亲王常常上京,你父女小聚可矣。」
      如此约定,我们得以相安。青仪人前仍敬启彦「圣上」,人后则从荻姬唤他阿兄。我与启彦愧对青仪,故授她一位妃,内里皆称「陵阳妃子」,以其圣眷优渥,不敢唐突。青仪与启彦熟悉,两人日渐亲近。墨瑾屡屡进言,我一笑置之而已。
      往后许多岁月,想也要这般过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十八帖 陵阳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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