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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帖 上章殿事 ...

  •   十二上.
      再入内里,心思已不比往日纯明。我携墨瑾至各处见礼,次赴紫极殿,由皇帝赐下重云殿少掌侍一职,当夜宣封,官叙从五位。皇帝喜爱墨瑾言谈风雅、礼仪圆熟,便又予以许多恩贶,一时众人嫉慕不已。
      如此子时之后方安静下来。启彦因沂沅战事吃紧,昼夜留在端明殿议事。他聪敏过人,机谋亦能服众。皇帝无心庙堂,朝务交付与他也是情属当然。
      承安宫众人见到墨瑾无不大感意外。怜安本要带人清出一扇隔间,我却以「夜深」为由婉转拒绝。这一夜与墨瑾共卧,对面谈笑,呼吸相闻。次日起来时看见对侧的格子窗下闲闲系了一枝寒兰,揣想启彦来过,忽然念及青仪之事,便去向他问个明白。
      天气愈冷,殿外只有雪舟香泉与两三个女童在亭中吃茶观雪。南殿侍女昨日彻夜未眠,此时都刚刚睡稳。向北的书殿里,惟初正在整理文牍,见到墨瑾便孜孜然过来说话。他牙齿锋利、言语刻薄,墨瑾脾气亦很足。两人一语不合,渐至争吵。
      启彦在里间侍弄兰草,听见声响,满手污泥地出来查看。他身着麹尘色燕居之服,虽然不甚整洁,人却神采辉煌。

      原来锦原告捷。本以为攻陷尚需时日,不期竟这样快。如此看来,及迟年关,战事便要结束了。
      南夏日夜觊觎东南三郡,自新君践祚以来数次犯境,令朝廷忧虑不堪。就宣战一事,朝中分作两派舆论。父亲主战,众人附议,将主和的楚仲贤一派全然压倒。然而一番攻守,沂沅越江竟是一片尸山血海,连当时依从父亲的皇帝也自悔不迭。
      可是终究大胜在即。七日后攻下藤泽,军府与兵部各位便班师回朝,父亲也不必再受非难。

      我与启彦面向中庭坐下。内里红梅盛放,一瞬风骤,红花落入白雪,很有古歌中「点霞谢苍枝」的意趣。中宫侍女重岚悄悄上殿,双手揭开胧银奁——
      薄霞色信纸折成娇小的结,系在梅枝上。
      「中宫命与殿下。」
      重岚头上插着素白的栉,想是从神泉殿过来。中宫因婉仪之死赴神泉殿避居思过,这几日内里格外安宁。
      启彦命重岚下去,却将那信笺递给我。
      映着霞光,惊异于中宫秀雅的笔迹,我看一看他,细细读下去。
      「浣姬见过你,甚是倾慕。我便让你们常常见面。至于那一位,不想圣上竟十分垂爱。实在可怕。」
      原来父亲所言非虚,差别只在将浣姬换作靑仪。我陡感释然,不动声色地折起信笺,笑道:「归宁之前并不知浣姬要到内里来,实甚遗憾。」而后慢慢垂首,双手拈旋梅枝,指尖不觉有些颤抖。
      启彦想是太了解此事根底,也不读信,只是不言不语地望着我。许久,许久后他忽然开言问道:「这么多年,你就不曾嫉妒过吗?」
      惊愕地迎上他的目光。或许埋藏太深,他从来看不到我心中的痛楚。
      「可我情愿你……」声音微不可听。他不再言语,抬眼时已是满目凄凉。
      「心胸有限,如今都是大悲大痛,哪有余地妒忌。」掌心里微微有些汗水。我放下梅枝,恍然看见花瓣几乎落尽。「殿下一定知道,我有一位长辈,不久前过世了。」
      「是穆少允吧。那样的人才,委实可惜!」
      我心中惊异。启彦又道:「当年父亲身边,只有徐、穆两位真正称得上『清流①』。苍州令徐敏行②与少允同庚,亦曾同属弹正台,却因直言极谏受人倾轧。他外任已久。若非父亲设立上章殿节会以便进言,以他如今区区从七位,谈何上京述职!」
      我素来无心庙堂,此下只是失神望着竹笕一时积满水,猝然翻转,将一枚寒椿抛入池中。
      「我倒很想见一见这位大人。」启彦并不察觉,娓娓道来:「当年他南下之时,我年纪还小。这位大人是右相子侄,听说才学品格异常优越,较之少允必不会逊色。」
      我按捺悲痛,小心道:「如此能臣,圣上何苦放其外任?即便外任,又何苦到沂沅去?苍州与南夏不过一水之隔。枕戈待旦,又要兼顾民生,实在辛苦。」
      「朝中从无寻常之辈。受些砺砥,日后方可拔擢。」启彦忽然正色道:「况且这降职外放也是相府的意思。」
      我对此人陡感兴味,轻轻问道:「明日上章殿会,可否随殿下一同去崇光门听谏?」
      这绝非妄想。节会当夜,皇帝移驾崇光门,官民不分高低贵庶,皆可于圣驾前针砭时政、放言高论。是时内里女官也会微服出行,在桃园小路两旁设起幔帐,借机一见地方上京的贤臣。这些人虽不比殿上公卿风流优雅,却生性敦直,心怀家国。女官们因看清了殿上公卿不可依附,索性设法下嫁。这上章殿会数年来竟也成就了几段姻缘。
      启彦颔首笑道:「那时父亲与朝臣晤谈,你我于帘后听谏便是。」他看一看我,「如今入侍东宫,不比其他女官往来自由。切忌装束不可触目,举止也要十分谨慎,勿叫人听去声音、窥去容貌才好。」
      闻言举扇掩面,将无数思绪细细埋藏。启彦伸手来夺这扇子:「这很不好。不要将我与旁人一般对待。」
      他恣意戏谑,我却忽然心中难过,轻轻丢开扇子。启彦见此眉间一紧,忙道:「是我失虑。少允丧中,我不该玩笑。」他移近些,将扇子递过来,然后顺势握住我的手。
      我缓慢抽回双手,讷讷重复父亲当日的话:「只是师徒之谊。」
      倘若他还在世间,哪怕终此一生不能再见,知道他在,便是铺天盖地的安心;倘如与东宫早些相识——
      抬头望向启彦,这集天下物华灵秀于一身的当朝东宫,永远让人不能熟视。我腹中千万言语,盘绕纠缠至咽喉,只是一句也说不出。
      我终于流泪。应当怎样告诉他、又或告诉自己,这日渐深重的眷慕?他羞怯内敛,却多少敢将心中事婉转说出。我比之不及。
      然而启彦全然误解。他无所顾忌地揽住我,取来手帕为我拭泪,声音清冷,却也有十足的疼惜:「你这样流泪,可见真心敬爱他。」
      我无力逃开,静静伏在他怀里。此时檐铃微响,朔风吹卷红梅,花瓣却溺在勾栏前的雪水中。我双目朦胧,竟只盼时间就此滞住,便可一直这般下去。
      是他的妻子呢。若说爱恋,是否可以安心、也理所当然一些?我举起衣袖,霜华一般凉的指尖渐渐被发烫的面颊温暖过来。

      重岚上殿取信时,启彦只将中宫的书笺慢慢撕碎,附上一捧白雪,命她送还。重岚大惊,他便正色说日后当面解释。
      这一整日两人一处说话,入夜吃一点梅子粥,启彦将自己的披风披给我,亲自送我回来。
      。
      北殿侍女几乎都在翦裁衣裳,墨瑾却躲去障子后面写信。七分墨,辅以一点花青,笔迹流丽,措辞也很得体。我心中发笑,、伸手去夺。怜安适时上殿,向墨瑾敛衽深揖。墨瑾置笔,许久浅浅颔首。
      这便是内里的礼数。怜安连降三位、贬至承安北殿,而墨瑾官叙从五位,如今在她之上。
      所幸怜安毫不计较,日来凡墨瑾唐突之处,也都置之一哂。自昭德殿婉仪亡故之后,我便对她格外戒备,众人也一应冷目待之。
      曾于某个晨朝外出观雪,着绢鼠的裘、灰梅色袷衣,携侍女十数人,以隆盛之姿逶迤而行。行至北对殿,却看见中庭彼方,怜安穿着许多重麻衫子,缩紧手足,茕茕然倚在廊下。芳路与雪舟奔走打闹,她便静静地看过来,然后侧身遥遥一礼。
      流云眉尖一动,自己想也是一样的神情。当时已多日不肯见她,因此无处听她辩解。
      然而她又何须辩解?渐次明白了她的「不得已」,对那罪孽也决心宽恕。
      「夫人是为上章殿会而来?」我含笑将怜安迎至帘内,「正想请示夫人微行的装束。」
      墨瑾亦笑:「夫人也应当去桃园小路看一看世上风景。」
      「少掌侍大人。」我不由喝住她,「你不知内里掌故,不得妄言③。」
      怜安仿佛并不介意:「雪舟等几位都去,掌侍更当同行。」她倚靠胁息打趣墨瑾,却忽然拢起扇子,向我正色道:「妃殿下可知,为何此年上章殿事如此兴师动众?」
      我不愿墨瑾染指庙堂,便命她收拾衣物。
      「左右不过沂沅与南夏。至多——」我有意压低声音,「至多还有藤泽一战的歧见。」
      怜安笑道:「你费力带她来,这又是何必。」
      我并不理会。
      她又道:「沂沅南夏,妃殿下怎样想?」
      我体惜民生,也不齿朝臣至此仍各谋其私。兵部少丞为入军府④一力主战,治部卿因弟女尚在沂沅拼命主和。父亲亦未必清白。他不愿折损亲信,虚报三万军士,安知竟悄悄编入一万流寇。这些人看见南夏富庶,便凭本性杀敌;看见沂沅三郡丰饶,便也趁势劫掠。
      南夏灾祸连连,开战时胜负已分。父亲坐收功名,只待皇帝以「鬻国肥私」之罪处置右相。
      我垂目轻笑:「庙堂之事不甚了了,未敢妄言。」
      窗外一片枯池雪色,景致宁静,我愈看心中愈乱,仿佛有一种对未来、也对从前的困惑与不安。寒风凛冽。某位小侍女裹起墨瑾的裘小袿,正匆匆向南殿走过去。

      回身之时,正瞥见墨瑾卷帘翘盼的一道侧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二帖 上章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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