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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帖 素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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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浅:
三年流零。
与观音院夫人再见时,她已卧病多日。东宫与葛衣姬双殉于江岛之后,夫人落发修行,青丝剪至齐肩,着素纨巾帔、濡羽色无襟服,容光枯淡。
我行至榻旁,拾起夫人掉落的青檀念珠,俯仰之间泪如雨下。
我无从相见她当年斡旋一朝的模样。或许正是因为昔时的骄傲,才不能忍受如今的无奈。然而这般消沉,竟不如陵阳妃子决然投火。
我向夫人端正见礼。她欠一欠身,眉目平和:「浅浅,我一直抱愧。」她缓缓垂眸,「安大人,还有你长姊绫兮。幸好玙庭就要抵京,你便不必独自将阿泠养大。」
这瞬落雪寂静。殿内空冷,我却莫名地暖和起来。夫人唤我浅浅,仿佛长姊仍在世上。
皇帝便在此时自北渡廊悄悄上殿,衣衫单薄,连氍笠也不戴。他正直盛年,两鬓白发却这样刺目。
皇帝见到我,瘦削的身躯微微一颤,许久转向夫人道:「这一双姊妹果然肖似。」
「当初——」夫人望向皇帝,眼中分毫不见爱恋抑或怨恨:「当初你本不该说那句话。」
皇帝深深叹息,坐下来替夫人掖一掖被子,满眼悲楚:「我只是来看看你。」他一点一点地抚上夫人的手,夫人顺从。十指交握,皇帝意态温柔:「病势沉重,这严冬又格外难捱。」他忽然哽结,「我不愿你离开。我怕无处赎过。」
夫人眉目平静,不知何时已经流泪。她推开他,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
「浅浅,你表字为何?」
我怔愕,轻轻道:「素昧。」
「启彦。」她避过脸去,「你应当喜爱这两个字。便是在一起几十年,也担不起相识相知。」
皇帝静默。我偷眼望去,竟看见两点泪光。
夫人显然倦乏至极。她重新伏卧,面色如纸,满额汗水。
「浅浅,你送主上去吧。外面有琉璃灯,有笠与披风。拿给他,叫他慢些走。」
回来时殿内已熄了火烛。风雪渐歇,诵经声与檐铃相和,只让人愈觉清冷。
我摸索着进来,夜黑如墨,方才的一切格外清晰地镂上心头。
我将皇帝送至中庭,他接过琉璃灯,沿来时的路踏出几步,却旋首看向我。
「安浅。」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努力忍住哽咽,「中宫时日无多,」他深揖,「请你尽心看顾她。」
我敬诺。他便一深一浅地走远。
并非不曾听闻他们之间的情与恨。婚约,梦谶,又或之后的种种孽尤,我竟惧怕这般宿命。
我撩拨渐熄的炉火,不知何时,夫人盘坐起来,低声诵读陀罗尼的经文。
「他走了。」夫人似问似答。她声音极低,有一种哀伤的黯哑。我鼻中酸痛,不愿相信她可以这样决绝地对待那个她始终称之为「主上」的男子。我悄悄卷起御帘,月光一泻而入。
「浅浅……」夫人慌忙拭泪,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默然垂首,努力平稳呼吸。「你一定有诸多不解。」言声虚缈,却一语中的,「然而这些事,实在不知怎样讲给你听。」她命我坐到榻上来:「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一个很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