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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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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候,她正一个人侧坐在窗前,面朝墙壁,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女孩子长得很秀气,不施粉黛的素气的面庞干干净净的,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特有的那种美。虽然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也是经常素面朝天,但是跟这些孩子们一比,我总是深刻而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和这些孩子们之间相差的不只是一岁两岁。虽然大学前三年没有规律的生活方式确实一定程度上击溃了我的身体。
女孩子叫梁佳,今年16岁,是我的学生,但是我却不是她的老师。今年九月份教育实习的时候,我回到了自己高中时的母校,开始了为期一个半月的教育实习生生涯。我在的班级的班主任正巧是我读高中时的班主任,大概是看在我高中的时候在她的课堂表现尚佳的情分上,对我很是照顾,有问必答而且态度不错。几日之后,帮老师整理点名册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叫梁佳的名字下方是一片空白,觉得奇怪,不由得问起了缘由。班主任告诉我,这个孩子突发奇疾,恐怕是一段时间不能来了。霎时间初为人师(实习)的使命感统统来到了我头上,我自告奋勇的要来了那孩子家的地址,准备展开家访。
其实当时的想法很单纯,就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帮得上这个孩子的,毕竟读书这么多年好容易捱到了高二万一中断了实属可惜。可是到了地址上写的住户门口的时候不安又袭上了我的心头。说到底自己也只是个教育实习生,有名无份的,凭什么随便来人家家访。正当我在门口犹疑不决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面有倦容的中年妇女,看样子应该是那孩子的母亲。见了我,女人的眼睛一亮:“您是小韩老师吧?快进来快进来,程老师已经给我们打过电话了。您看真不好意思,大老远的还让您特意跑一趟……”说话间我已被让进了屋里。
意料之外的热情迎接已经打消了刚刚站在门口时我心中的疑虑。我不禁在心中感叹,到底是当过多年班主任的,这种情况下果然应该先打一个电话才好。想到这,心中又不免泛起各种各样的惭愧和懊悔。
坐下来简单的应酬几句之后,我便直奔主题:“梁佳同学是什么情况,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提到梁佳的名字,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哀伤:“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睁不开眼睛,医院医生也查不出个啥,说可能是心理因素。我们心理医生也去看过,但是一点用没有。正巧您来了,要不您陪她聊聊,孩子可能还高兴点。那孩子,已经有日子没笑过了。”
本来听到心理因素的时候我还暗暗松了一口气。想起躺在寝室抽屉里的国家心理咨询师三级证,觉得即使没有考二级的那种案例演练,就算是略通皮毛照本宣科也不至于抓瞎。结果接下来母亲说的心理医生也看过让我又心里一紧。连经验丰富的医生都无计可施,像我这种本本主义的实习生又能做到什么。不过看来这位母亲根本也没对我抱多大希望,似乎顶多是希望我陪孩子聊聊天。我今年22岁,女孩小我六岁,虽说三年一个代沟,但好在差距不是很大。这样给自己壮了胆,我便在那妈妈的带领下走进了女孩的房间。
梁佳就那样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听见我和她母亲进门的声音,只是将脸转了过来,一副荣辱不惊的淡然表情。说实话,这样的表情我从未想过会从一个花季少女的脸上看见,就像是那种经历太多喜悲终看破尘世的超然。不过想想这女孩的境遇,倒也情有可原。
尽管脸上的表情很是悲伤,梁佳的母亲还是努力打起精神,用尽量明快温柔的声音介绍了我,
“佳佳,这位是小韩老师,她是来陪你聊聊的。”
梁佳倒是不认生,微微点了个头,道了一句:“小韩老师好。”
我看到果然像她妈妈说的一样,梁佳的眼睛始终紧紧闭着。我也微一点头,“你好。”
“老师随便坐吧,我去准备点点心。”
我轻轻的道过谢后,梁佳的母亲便离开了房间。搬过她母亲特意为我准备的折叠椅,我小心的坐在梁佳对面稍偏一点的位置。据说这种位置既可拉近距离,又能避免直视带来的心里压迫。虽然觉得似乎对方看不到我,但我还是习惯性的这样设计了自己的座位。坐下来之后,我便开始打量梁佳。
她是那种很长相清秀的孩子,文文静静的坐在那里。我猜想即使没有这种奇怪的症状,大概这个女孩也会是那种内向温婉的孩子。
正想着,梁佳突然开口了,脸上是波澜不惊的浅笑。“老师,您是在看我么?”
我心里倒是一惊,心想着自己怎么被发现的,不知道说什么,一时语塞。正巧这时候梁佳的母亲敲门。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说了一句稍等我去开门,便起身开了门,接过她母亲手中的水果。
将果盘放在窗台上,坐回原位的时候,我看见梁佳仍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说实在的,这感觉就像是面对一尊美丽的雕像。有点受不了这种略显尴尬的空气,我伸手拿过一个橘子。“要吃桔子么?我剥给你吃吧。”
“谢谢老师。”像是明白我的想法,梁佳轻轻浅浅的笑着。
说实在的,从进屋开始一句一个老师的我就有点鸡皮疙瘩。毕竟此行我没有尽教师的义务,再加上还是不太习惯这种称呼,我一边剥桔子皮一边说,“其实你也不用叫我老师,我就是教育实习生,算起来还是你的师姐,我叫韩晓钰,你就叫我钰姐好了。”说罢将剥好的橘子放进梁佳的手里。
梁佳接受的倒也快:“那,晓钰姐,我就直说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想问就直接问吧。”
我本以为这女孩会稍稍忌讳提到自己的病情,或是内向腼腆不爱吱声,谁知道比我还坦然。到底是看过很多医生,可能已经习惯了。我伸出一只手在梁佳面前晃了晃,见其毫无反应,便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你的眼睛,真的睁不开么?”
大概没想到我会问的这么直接,女孩先是一愣,然后自嘲的笑笑:“嗯,真的睁不开。用尽各种方法包括外力去扒都扒不开。”
我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症状,不禁瞠目结舌。大概是料想到了我的反应,女孩苦笑着说:“反正也没什么不好。不想看的东西也都看不到了,也不错。”
这一天我们只是谈了谈有的没的,我给梁佳讲了大学里的事情,她似乎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尽管眼睛没有睁开过,可是我能感觉到那层薄薄的皮肤下的双眼一定是紧盯我的方向。简单聊了聊,我便告辞了。她妈妈像是很高兴有人可以和那孩子说说话,一直问我什么时候能再来。我如实回答说自己只是实习生,实习期满会回到学校读书。我的学校在外省,恐怕就没有机会了。但是实习期间我会常来的。做了这样的保证,我离开了梁佳的家,回到学校安排的临时公寓。
尽管作为教育实习生,我的休息时间比在职教师要多得多,但是说是多了许多,基本上也只是空出了晚课和周末辅导这两大块。我无意在放学之后造访梁家,因为我觉得晚上的时间通常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晚饭的时间。这里虽是我读高中的城市,但是悲剧的是我的家并不在这里。尽管我孑身一人没什么牵挂,然而在这种家庭时间贸然造访总是不大妥当。因此我选择在周末的白天时不时去探望,每次带点礼物,然后只是坐下来闲聊上一个小时左右。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女孩子身上投入这么多心思。照常理说这个女孩子连我的学生都不算。仔细思考后,我觉得应该是这个女孩子身上那种放空一切的气息正深深地勾起我的好奇心。
一个半月很快到了,教育实习圆满结束。因此当我手上提着水果站在梁佳家门口时,我意识到这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陪这个特别的姑娘说话了。同往日一样,依旧是简单的寒暄过后,我便来到了梁佳的房间。那个牢牢闭着双眼的姑娘仍是坐在床边,面向窗外。
我坐在了她身边的椅子上。似乎是已经摸清了我的习惯,椅子早已经按照我习惯的距离和角度被摆好。伸手拿过一个苹果,小心的削好,然后递在了梁佳手上。梁佳轻轻道了声谢,便用一种如同松鼠一样可爱的姿势双手捧着苹果,一点点的咬。咬了几口,梁佳便把脸转向我这一边,轻声说:“晓钰姐,这是不是你最后一次来看我?”
尽管我非常想骗她说以后会常来,但是话即将出口的一瞬间却不由自主的变成“我想应该是这样”。梁佳叹了一口气,又咬了一口苹果。
这次的气氛比以往都要沉重。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提前离开的时候,少女突然再一次主动开口了。
“晓钰姐,你有没有过特别不想看到的东西?”
一句话把我问住了。什么是不想看到的东西?突然一个最不切实际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难道说这孩子看得到那些“不存在的东西”?
只是想想便自己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这是现实生活,又不是什么灵异系小说。见我没答话,梁佳仿佛是有些疑惑的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开了口。
“姐,我说的是那些看了会让人不舒服的人或事,你该不会是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我嘴上说着“怎么会”,心中不由得一惊,这丫头,居然猜出来我在大段的沉默时间里在想什么了。不过梁佳突然没头没尾的冒出这么一句着实有些蹊跷,这不仅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忍不住多问了一嘴:“是什么意思?”
“就比如说是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好朋友正和跟自己关系不好的人一起说自己的坏话,看见任课老师收了同学的好处改试卷,或是发现什么更严重的事情什么的。”
“你看见过么?”我反问。梁佳只是不说话,不肯定也不否定。
我有点理解这个孩子。彼时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总是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稍不留神就愤世嫉俗了。那时候不知道,后来才知道有一个词叫中二,但那时候我的中二时期已经过去了。
稍稍捋了一下思路,我开口道:“其实大概每个人都会看到吧,像你说的这种不想看到的东西。有一些事情不能说不能评论,但是它就在那里。其实有很多事情比你列举的严重得多,而我们无能为力。大概就是你说的这种感觉?”
“但是你们看到这种事情应该不会觉得双眼刺痛吧。”梁佳清秀的面庞上是一丝苦笑。我忽然意识到这段对话可能与梁佳的生病有直接关系,心里一紧,追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梁佳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种动作通常是人在紧张的时候不自觉的安抚自己情绪的方式。说是这么说,我终究不知道这种书本上读到的行为分析有几分靠谱。
“姐,这些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但是你的立场很特殊。我想大概我们以后就没有交集了,所以趁着我还能说话,还是告诉你吧。有些事情在心里闷得时间长了还是很折磨人的。”
听了这样一段离奇的开场白,我意识到这件事情可能另有隐情。尤其是那句“趁我还能说话”搞得我心里毛毛的。但是这次我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的等着梁佳继续说下去。
“这世界很丑陋,却不能不活着。看见那些很痛苦,却不能不看着。虽然说逃避不是什么好办法,但是有的时候懦弱的人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想听见丑恶的谎言,不想说出伤人的话,我没有别的选择。”
说过这么一句之后,梁佳便闭上了嘴巴,一脸疲倦的样子,无视了我小心翼翼的后续提问。
过不一会,一头雾水的我便离开了。几个小时后,我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踏上了回学校的路。
这便是我和梁佳的最后一次会面。
大约一年之后,我正式回到高中母校,成为教师队伍中的一员。因为我所任学科和我以前的班主任相同,我们两个便在同一个办公室里。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妙。和自己以前的老师由师生变成同事,听着老师对自己的称呼从某某某变成了某某老师,并且在同一间办公室备课批作业,真的很奇妙。
由于资历尚轻,我没有做班主任,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一科任老师。一年前实习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的班级如今已进入高三,算是进入了冲刺阶段。老师很忙,但是午休吃饭的时候我们还是能聊上几句。
因为我们是所谓的升学高中,所以主动退学的人其实不多。当听说某届有个女生因病退学的时候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梁佳。于是有一天午休时间我坐到了老师对面打听此事。不出所料,梁佳果然已经办理了退学手续,只不过不是最近的事,而是在我返回大学之后不久。
“那她现在病情怎么样?”好歹也算是有点情谊,我打算问问,看看有没有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没想到老师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沉重:“现在已经是植物人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回事。老师只是说,详细的她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在我走之后不久,梁佳就变得听不见声音,继而说不出话,之后不久就陷入沉睡了。家人没有办法只好办理了退学,寻医去了,现在八成是在北京,已经没了消息。
不想听见丑恶的谎言,不想说出伤人的话,这是梁佳留给我的最后的话,我似是理解,又不能接受。
虚伪的或是真实的。明澈的或是混沌的。其实怎样都好。已经不再想太多。这是进步还是退步这种事情也懒得细究。曾经都是棱角分明眼不揉沙,什么时候起开始妥协的,忘记了。
我揉揉眼睛,站起身,跟老师道了个别便离开了。想这么多,真不像我。月考卷子还没批完,这才应该是我眼下最应该考虑的事情,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