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杀（中）》Die

12、第 12 章

　　二十三
　　凌律驱车回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周语静留着他吃了餐饭，然后他又被海晨一个电话拖去酒吧。
　　见到那个笑得不怀好意的男人，凌律正在认真思考亲情与爱情的头脑又及时加上了友情的概念。
　　其实他十分不赞成给感情分类。主要是因为这个工作太繁琐，而且收效往往不大。就像把水灌进几个水槽里，你努力地想分出个子丑寅卯来，却发现水槽底部是相通的，你倒进去的水还是混成一潭，徒劳无用。
　　所谓的亲情里面难道没有爱情和友情？所谓的友情里面难道没有亲情和爱情？所谓的爱情里面难道没有亲情和友情？
　　问题提出来很麻烦，答案却再简单不过。
　　把醉了五六分的海晨塞回他家，凌律瞟了眼车上的电子钟。
　　2点17分。
　　友情是什么？相互了解交心的就叫友情？
　　亲情是什么？有血缘关系的就叫亲情？
　　爱情是什么？毫无道理可言的就叫爱情？
　　凌律熟练地将车倒进车位，然后走进电梯。
　　不懂，他不懂。许芸口中的爱情是什么，周语静口中的爱情是什么，安娜口中的爱情是什么，海晨口中的爱情又是什么。
　　也许是懂的。似懂非懂。
　　盯着电梯里不断上升的数字，凌律掏出烟盒，叼起一支。
　　什么亲情、友情、爱情的，他全都似懂非懂。周围的人却好像都已经对它们的定义成竹在胸，将凌律能够明白又不太明白的道理堆在他身边。挡开了这些，涌来了那些，似乎非逼着他用他能大致理解却无法完全接受的逻辑思考。
　　将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凌律眯起了眼睛。
　　他会通过与周围人的交流不断审视自己的内心——这任何人都会。但当他发现他尚未完全纳入个人字典的词汇竟然会如此广泛地被众人所用，并成为困扰人类的难题之一……他也会感到迷惑。
　　不是怀疑，只是迷惑。
　　和朋友也能接吻，对亲人也能说爱，身边不需要所谓恋人。这些难道很奇怪？
　　烟味在狭小的空间内缓缓散开，清脆的“叮咚”声划破深夜凌晨的静寂。
　　也许人类的情感只能分级，无法分类。即便可以，类与类的界限也难以划定。
　　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感情都是如此不同，与其花时间在定义和划分上，还不如先想些实际的东西。
　　凌律走出电梯，停了停，然后不紧不慢地走近那个缩坐在他家门边的男人。
　　比如说，怎么处理与龙聿的关系。
　　“我以为，你在里面。”龙聿怔怔地将解释喃喃脱口而出，即使迅速站起了身子，他也没能迅速回过神来。言语飞速地弃他而去，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龙聿不知道，他抬头的那一瞬间，让凌律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个在沙发上等他深夜回家的小孩。
　　那种落魄，那种无辜，那种委屈。还有那种令人费解的执著。
　　男人夹下烟，一边开门一边淡淡说道：“进来吧。”

　　直到过了许久，龙聿才意识到刚才他的那句话有多么多余，比没有解释还要糟糕百倍。
　　他没想过和凌律直接碰面，也没想过再进这间屋子，更没想过和他说些什么平素绝不会跟人说的话。
　　龙聿其实不想做什么，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在一个谁也注意不到的时间，谁也想象不到的地点，安静地，平静地，让自己没有负担地获得休憩，让自己能安心思考。
　　谁没有一个这样的时刻呢？
　　他绝少这么地感觉到劳累。平时子淑都会为他放好热水泡澡，帮他全身按摩，抚慰他，鼓励他。
　　但今天，夜深人静之后，龙聿看着沉沉睡在身边的女人，忽然觉得迷惑。
　　不是怀疑，只是迷惑。
　　她依赖他，他也依赖她。她需要他，他也需要她。她因为他而更加坚强，他也因为她而更加坚强。
　　他不怀疑，只是迷惑。
　　他躺在她身边，朝着幽深的黑暗伸出手。眼前闪过各人的脸，耳边想起各人的话语。
　　他不知道他是在追逐，还是在抗拒。
　　直到熟悉又陌生的烟味猛地通过鼻息窜盈全身的时候，那些因与母亲的相见而愈发遥远的与凌律相处的记忆又一下子全扑到眼前。
　　想见他。
　　当真正抬头看见他的那一秒，龙聿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地想见到他。
　　也许是因为姜海晨，也许是因为春香，也许是因为母亲，也许是因为许芸。
　　又也许，都不是。

　　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牛奶放在茶几上，说了句“请自便”，劳累了一天的凌律便舒舒服服地进浴室泡起热水澡来。
　　落下龙聿有些尴尬地在客厅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挂钟“滴答滴答”地在深沉的夜中缓慢地催促着什么，龙聿却在这熟悉的淡漠声音中镇定下来。
　　重新置身于这间公寓，他有种穿越遥远时空的倒错感，但这里的一切却都熟识得让他感慨不起来。
　　茶几底下随意地放着杂志和报纸，电视机旁摆着凌律从西藏带回的牛角刀，矮柜最左边的第二格里——龙聿一拉开——果然放着创口贴等家用药品。好像视线每到一处，都能牵扯出几个故事和几段回忆。
　　龙聿沉默地偏过头，坐到了沙发上。他习惯性弯腰将茶几下的杂志报纸叠放好，却又突然停下来，将它们原样弄乱。
　　也许应该马上离开。他冷静地得出结论。
　　三更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梦游似的开车来到这里，像流浪狗一样守在门口，然后被凌律撞见。
　　龙聿抿了抿唇。

　　二十四
　　凌律趁着放热水的当口冲了个凉。他在淋下的冷水中静静地整理思绪，思索着亟待他作出决定的一系列问题。热水放满后他又惬意地躺进浴缸，感受着令人放松的舒适水温。
　　危房是不是要塌了？他眼见着砖瓦一点一点地掉下来，摇摇欲坠。
　　找架子把它扶住，还是干脆一脚踹倒它？扶住的话，很麻烦。踹倒的话，也很麻烦。总之就是，免不了会有麻烦。
　　可是要在维修工和爆破家之间选择，明显是后者比较符合口味。
　　凌律其实并没有把龙聿“利用”春香跟自己见面的事放在心上。从本质上来说，这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用“利用”这个词多半是有些过了——虽然这个词放之四海皆准。
　　但其实，关键只在于被卷进来的春香的态度。
　　凌律能看出来春香的想法，或者说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春香有太长的人生被关在鸟笼里，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花香。所以她才会为了一朵小花而欣喜若狂，为了一粒灰尘而耿耿于怀。
　　但凌律尊重她的珍惜，也尊重她的悲伤。
　　人总是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或快，或慢。不为一点小伤皱眉不代表你就可以看不起因为摔倒而大哭的孩子。不同的人在成长的每一步都有不同的要求，不是说谁在三个月时断奶就比同龄人了不起。个人的条件、本性和环境不同，评价标准也就不一样——或者事先划定一个圈子才能在一定意义上有可比性。
　　成长总不是一场赛跑，先到先赢。它也许只算个单机游戏，不全由自己作主，也全由自己作主。
　　只要春香没意见，龙聿没意见，他凌律自然也没意见。在那一场里，他不过是个看戏的配角，左右不了剧情，也不想去左右。
　　当他发现春香已经耗尽了她原本就不多的隐忍力时，他便识趣地退场。
　　利用，本就不是什么坏事，但问题是不能让被利用的人这么不情不愿地在痛苦中煎熬。龙聿用在商场上显得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的技巧怎么会这么蹩脚地被搬了过来。
　　也许是一时失手，但这无所谓。龙聿直接来找他，他没有意见，龙聿非要通过春香来见他，他也没有意见。
　　他不插手，也不多话。
　　安娜说得对，他只不过是个保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防守力一流，攻击性却很低。
　　凌律想到这，自嘲地笑了笑，左右活动着脖子，舒活筋骨。
　　对于潜在威胁，他会观察、灵活地控制，却不会先行打击消灭。或许是职业习惯深入内里，凌律坚持认为，如果没有实在的证据，即便上帝派了一大帮圣人出来指控，那也不能给任何人定罪施罚。
　　要不是当年的龙聿一再触犯逾越底线，或许凌律也不会那样决绝。而现在，龙聿远远地退到了几尺开外，他自然也不会有追击的兴趣。
　　如果你可以用外交手段解决问题、控制局势，也就没必要搞先发制人，把战火烧到疆域外，弄得人心惶惶，是非不明。
　　也许龙聿已经能够把握好依赖的尺度，但他依赖的对象不见得还会是他凌律——真到了那一天，再考虑周语静那个不易解决的请求也不迟。
　　凌律决不会动手揽多余的麻烦上身，而凭他对龙聿的了解，他对他还会依赖自己的假设持怀疑态度。
　　龙聿其实敏感而又脆弱，他非常害怕伤害，所以会万分警觉地对潜在伤害避而远之。或许龙聿需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爱他呵护他，在需要的时候能给予他无限抚慰鼓励的人。而这个角色，他凌律怎么看也不适合——他能给他的东西有限。
　　而再好不过，那个人龙聿现在已经找到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
　　凌律知道周语静的意思，也大概能理解她的心情。她担心李运冬辅佐不了龙聿，也担心龙聿在任何一个岔口走失，像他父亲那样回不了头，翻不了身。
　　但凌律认为周语静只是与龙聿分离太久，已经对龙聿缺乏足够的了解。而爱子心切的她长期生活在少与外界接触的疗养区，也导致她情急之下做出了病急乱投医的行为。等过一阵她心情平复，一切也就会不一样了。
　　而现在龙聿的反常行为，或许也只是由于长期的压抑和最近心绪起伏较大的结果，事情大概没到非得要他凌律帮他解心结的地步。兴许龙聿好好睡上一觉或者把情绪发泄出来就什么事都没了。
　　忽然，凌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龙聿，应该不会专门跑过来摔东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