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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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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寂寞,300年来我一树幽香繁花,独傲于山野间。
200年前,无名僧独坐树下,拈花一笑。临去前,轻抚我修长树身,嘱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缘起即灭,缘生已空。”我轻摇枝叶,他洒然一笑:“不可说,不可说,一说既是错。”飘然而去。
即是虚即是空,何以我在这里?落英缤纷。一夜花尽。
馀年花期,花枝繁茂处优胜当年。
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不外如是。我不是佛陀,我只是树。
此后每年花期一至,漫山皆是花香尧绕。
花开花败又是百余年。
开至荼糜,我独自睡去。艳冶数百年,却是如斯寂寞。
直至……
“好漂亮的花!”
轻灵童声唤醒沉睡的我,树荫下白衣若雪的小童一脸溢出的赞叹。
已经多久没有听过赞美?或是从未听过这赞美。
我摇曳花枝,山风嬉闹,细嫩的花瓣撒了那孩童一身一脸。小小的身影如花蝶穿梭,将不及飘落的花瓣兜进衣摆。
我好奇的看着他,止了那花雨。
孩童的小脸上带着奔跑后淡淡的红晕,笑着对我撒娇:“啊,怎么不慢些?可惜,那么些都落在了草丛里。”续而看着满地落英,学做大人样的摇头叹气。我忍不住笑,又是一阵花雨。
“好香!夫子他一定会很喜欢的!谢谢你哦!”小心翼翼的收起花瓣,那孩童毕恭毕敬的请我施了一礼,才转身跑了开去。
小小年纪,怎么成了一个老学究?有趣。有趣。
转眼是夜,月影稀疏。
小小的白衣人儿踏着月光一路奔至树下。
清秀的小脸带着倔强的神情,捧着红肿的小手,轻轻呵着气,细声细语的安慰着自己:“不疼,不疼。”
唤来浅浅萤火虫环绕在他身边。怎会不疼……
氤氲水气潆绕在眼底,终于化作一滴泪滴在小小的掌心:“娘亲,疼……”
树下小小的人儿,手心被戒尺狠狠打过,泛着红色的淤痕。眼珠儿一连串的滴落,却不敢用手去擦拭。
“娘亲,对不起……今天夫子骂孩儿不学无术,只知道弄些不知所谓的玩意儿,以后如何立于朝堂之上?还说,孩儿以后势必会给韩家留下骂名……孩儿不懂,孩儿原本以为夫子会喜欢……”
如此玲珑剔透的人儿,反落得被人奚落。
我摇了摇枝叶,拦了夜风吹过。小小的孩童窝在树下低低饮泣,单薄的亵衣又氲了湿气。
人是很脆弱的啊……
唤来小兽围在已然入睡的人儿身边,我仰望月空,用尽力气舒展枝干,花瓣纷纷凋落……
一夜风华过,转瞬已是冬雪临近。
小小人儿却总是穿着沉重的冬衣来我近旁,有时轻语有时沉默……直到小脸冻得通红才踏雪蹒跚离去。
如此,犹尽一冬,我竟不曾休眠。
是年。一树冰凌。
小人儿揣着一方红纸,系了小红绫挂在我垂落的枝桠上,恭恭敬敬的向我福了福,一如当初满襟坠花之时,温笑如玉。
夜深,翻飞的红纸上,镏金小篆。“吾儿:喜贺诞辰。母思。”
竟是如斯……
树香幻惑,年兽静卧树下。今日炮竹皆为你响,漫天红锦为你贺……
冬去春来,于世轮回。
再立树下,依旧一袭白衣,林中小兽偎近身旁,他一脸欣喜,以为老友相会。却不知,一年冬尽,怀里小兽早已不是往年那只,林中小兽终是难逃轮回生死。
他唤那兔,他唤那鹿。“你们竟还记得来这里见我!”
犹记他怀抱幼兔,面上笑容,宛如温玉覆花,流转光华……
于是经年,林中小兽常伴君怀。
俗世浮光,他如一夜褪去青涩模样。垂髫童子已是束发之年。
靠坐树下,朗朗少年眉宇内敛。我附以树荫换他翩然一笑,便一如惊鸿,风骨入画……
“难道,水火真是两不可相容?”一日,他掩了书卷,仰首问我。
我落了一叶砸在他肩上。怎来问我?那都是我命里的克星,我怎知?
他浅笑着拾起落叶,凑近了鼻翼。“你连这叶儿都是香香的,可是花期近了?“
我摇曳花枝,花苞满载枝头。暗香浮动。
翌日。花苞犹不及绽放,已将凋零。
他素衣纱襟,另一人锦袍华裘。两个分立树下。
“你何必追到此处,我从不曾视你为敌。”
“荒谬,难道天下人的眼睛都是瞎的吗?你不与我为敌,天下人又岂会事事拿我与你相提并论?”
“洒脱如你,竟也看不破。”
“你笑我?”
“不。我笑自己。”
一个狂傲绝艳如火,一个清丽出尘似水。谁予我知,水火真是两不可相容?
花期将过,我却懒懒卷着叶儿遥视远方。
山风徐徐微凉,急急催我应了这时节。
隔了那嘈杂之声。你又怎懂。他不在,我满树繁花开与谁人?
你来了?为何眉宇间略见轻愁?
“花期将过,为何迟迟不见你开花?莫是……你也知我心中忧愁?替我哀叹?”
我知,我知。
“那人……我怕是放不下了……”
罢了,罢了。
花萼轻吐,花开瞬时。
那躲在树后红绡束发的狂放男子,揽过他吻于树下。
临去。俪影一双。
一夜,春城飞花。
许是落花过处这暗香太过袭人,多少小女子闺梦中泪湿了鸳鸯锦。
再难见他来我近旁。
只是年年冬日依旧挂红绫于枝上。浓墨草书。“想我。”
却是如斯……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呢?依旧是那素白衣裳,明眸璀璨,温冉如玉的人儿。却只是……人不同了……
一人?一树?
我不是佛陀,我只是树。
花开有时,花败有时。亦如。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不外如是。
与他,终是缘尽……
昏昏然欲睡。待我梦醒,可又是百年?百年后怕就是缘灭了吧……
谁?
你?
“为何?!为何?!位居丞相!还有何不满?为何……”
昔日清朗少年已近而立。麂裘大氅。青衫玉冠。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自思量间,万丈红尘又是一个轮回。
我竟还能见你。一如当初小小玉人儿。
你伏我树身低泣。我唤流萤伴你。
山神轻叹:痴儿,痴儿。
我叹:只是为他。
百年前。无名僧再回树下。满身血污。望我但笑不语。
黑衣男子追寻而来。“随我,则生。逆我,则死。”
他拈花指尖,“喔?那你,可愿随我?”如花坠入男子怀抱。利刃穿胸。盈盈一笑,胜我满树繁花。
男子挥剑自刎。
那一年,花开如血,妖冶非常。
今日,我愿随他。
幻做绝世容颜,毁了百年修行。一夜春色无边。化你半生痴恋,还你一世清明。
再无轮回。再无一树繁花。
再无他。
再无我。
史记:
公主下嫁右丞相长子。
喜宴之时。
同窗好友左丞相携好友道贺。
翌日,左丞相斩杀驸马于皇殿。
雷霆之击溃驸马一众谋反余孽。
诛尽其一族。
瑶池边。
一人白衣,一人黑衣。
“上仙,一棵树,你看了百年。你,动心了?”
“我原就是红尘俗物,何来动心与否?”
“若动心,也该是我的。”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缘起即灭,缘生已空。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什么空不空?我却懒得理会,我只要知道,何以你不看我,却看了他百年?”
痴儿。
苍生难渡,我还他一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