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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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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中莲
节一
妖瞳&妖童·无根
有一种人,根本不为期许生。命运划出一条线,沿着残酷的脉络走下,只是苛刻无情。
那一年,我十一岁。走过鬼门关。
一生为人,再生为鬼。当我支离破碎的肢体被一片片拼凑缝合起来的时候,便如傀儡吊线,鬼魅复生。
别人都叫我妖童,我有一只眼,右眼,森然幽碧。
若干年后,江湖中出现一个人,最爱挖取别人的右眼。那就是我。如果你死过,你就丝毫不会觉得攫取别人的生命有任何残忍。
一些时候,在月夜下,静静地数那些纯黑色的眼珠,是少有的快意。
1 傀儡主人
宁辛是帝王谷医术的传人,我从不感激她救了我。那时我惯于用牙爪,索性在她的手臂上咬了一块肉下来。
血是温热的,顺着唇舌流入五腑六脏。传说中你把中指血滴给一个深怀怨念的生灵,那它就会变成一个恶鬼,纠缠宿主不死不休。
所以那年秋天,我随着她来到帝王谷。
这里冷冷清清,住的多半都是死人。
宁辛的师父盘坐在榻上,瘦骨嶙峋,分明是一架骷髅。当他用眼看着你的时候,就象迸出无数细碎的刀锋把你的皮肉骨髓一片片剖开,然后再纷纷摈弃……
他伸出一根手指,搭在我的百会穴。
宁辛慢慢跪下,师父……
骷髅只是轻哼一声,孽障。
2 学剑
帝王谷山水缄默。岁月是枝头的榇叶绿过又黄,是溪边的泉水平而又复,也是斧砧上的枝柯,一边分崩离析一边又丰茂如昔。
白天的我砍柴汲水,辟园种菜,仅是一个沉默的影子。
每到夜色四合,枭声兀起时我便会去溪边的竹林里练剑。
教我剑法的是帝王谷中一个流丐,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因何而驻。
他虽然精于剑术,却被人削断了琵琶骨,不过能手执草芒。
--鬼蜮江湖,人不如草。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象是在笑又象是在哭。不过大多数时间,他只是用一种嫉恨艳羡的目光紧紧追锁住我,那种目光渐渐伸衍成一条□□贪婪的蛇信,分润着年轻肢体上的脉搏和气息。
我斜睨他,只是淡淡笑。
我个子不高,骨架削瘦。有人说过外边裹着一张美人皮。
剥开这张皮,里面是个妖鬼,透过一只碧蓝色的眼眸向外窥视。
我原是不信。后来,我就醒了……
记忆中有个女人,握着簪子想挖出这口异色深潭。她说她是我的母亲,其实这张缢挂在梁上脸,比我的还要丑陋。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个斯文少年。他总是拿一张雪白的帕子掩在嘴角,失血的唇透着一层淡淡的藕紫,落在皮肤上象一阵雨。冷冰。
他的尸体在溪水里载浮载沉,死亡,原来是这么一种舒缓的自由。
很多人到帝王谷中求医,宁辛治好一个人总要耗费些许精力,而我只需要轻轻一剑。
园里的牛膝三七,甘草龙胆日渐丰茂。
有天夜里,我挖出一只眼睛正掬着水光洗濯,宁辛提着八角灯走来慢慢坐到我身边。
风吹过月下的云翳,吹过坡上的芒草,也把我的发丝打散,一根一根拂在她白皙的脸上。
她说不如我送你一只眼睛吧,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右眼……
那天晚上,溪水潺潺地从脚下流过,随着风弥漫的都是岸边白芷的香气,原来除了痛和怨毒,这个肢体还可以感受很多。
宁辛的眼澄清沉黑,在月光下流溢着柔和明亮的色泽。是我的么?我喜欢。——如果用这只眼睛去看,世界或许有所不同吧。
3 出谷
从小我就学会了对什么都不眷恋。
离开帝王谷的那一天,正是小寒。山坳里有枝早梅,怯生生地绽开几片新红。
骷髅经年都在辟谷清修,这天也破例出来。
宁辛向他叩行,一个施者端凝,一个受者淡定。骷髅的眼光第一次放得柔和,袅袅茶烟中,不尽伤喟。
我们取道长江之金陵。
船泊浔阳时,天色阴晦,尔顷下了一场大雪。舷窗外,满眼飞花。
宁辛用一个红泥小炉笼了火,掬了些江雪,煮了一壶谷雨春。这一刻,我靠着她恹恹欲睡,如熏的暖气淡淡的茶香,直把人世间的一切都湮没了。
在夜行人从船舷破舱而入之前,我就醒了。醒的时候,夜凉如水,只有鲜血猩甜的气息。
把尸体踢到江里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挖出他们的眼睛,我的手比以前更灵巧,割开经络血脉,就象从枝头上摘下成熟的果实。
透过每个黑色的瞳仁,仿佛都可以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
新雪踩在脚下,即使你着力再轻,都会发出细碎颤抖的呻吟声。我以为我忘记的,其实就烙印在在每一片皮肤上。
柘林桥下的河水汩汩长流,流过陋巷荒郊,也流过朱门绮户,有时顺着水漂出的,不止有楼台高瓴上的落花红叶,偶尔也有一片苇席捆扎的稚弱童尸……
其实即使盛夏,河水也是冷的,把血肉凝成寒冰。
我有一张皮蜕在这里,魔舞于韩水。
踏着月色,穿阁入户。我杀了十七个人后,一步一步走进芙蓉暖阁。
没有忘记我的人,也逼我记得他。
但我没有杀了那个人,我只是用剑将他钉在墙上。一张张苍白的脸,佝偻的身影蜂集而上,齿啮指分下血肉支离。那苍老的面孔顷刻间淹没。
这一天,柘林桥下的水带着一线殷红,略有暖意。
*** *** ***
节二
4 金陵·秦晔
秦淮河两岸三千风月,腻粉凝脂。夜风吹过时,送走萧管细乐,也摇动了画鲂檐上的铁马,一片丁当。
我叫秦晔,这里从来没有人敢直呼我的名讳。我坐拥满城繁华,所以别人都叫我金陵王。
也有人背后叫我鬼王。
歌伎伶人在堂前各尽其技,却没人敢看我一眼。传说我会在月圆的时候渴饮人血,而平时,苍白若鬼。
其实连我自己都奇怪,为什么阳光下还会有我的影子?——记忆中,我很早以前就已经死了,棺柩中沉香朱砂的气息透过醇酒罗帏始终萦绕在我身边。
我记得那一天下着雨,而我,一直留在雨里。
十四年前,他们把我从棺木中挖出来的时候,曾说过很快延请良医。
这一天,未免等得太久。
一片雪花顺着鹤毡飞了进来,在玉白砖上融成点水滴。走进来的女子青衣素颜,只略理了一下额前的湿发,她说她是宁辛来自帝王谷。
5 天南星
这女子的手干燥温热,还有一点的粗糙。当她阖上眼睫时,如老僧坐定,仿佛尘世间诸般爱恨嗔痴一羽不能加。
我一手容她切弦把脉,一手把玩着紫金爵。
青铜烛台上灯花暗结,噼啪一声,蓦然明暗了人的面目。
玉陵春甘而清冽,又象一面镜子,映出我的森森眉目。我低低笑,这关弦寸尺纷乱无方,我倒不晓得她要顺着哪一条脉络追寻下去。
——走到最后,不过一条死线。
记得少年时,涵碧池边种了一棵丹桂树,亭亭如盖。
我就喜欢躺在树下,在面上遮片莲叶,水风从池上徐徐吹过,唯有午后莲花的清新和树上枝叶婆娑的歌吟。偶有一日,一个垂髫的女娃悄悄闯了来,她不但能上树折取芬芳的桂子;也会下池捞白藕红菱。
我不知道怎么只是一个夜晚,一切都失去了。
岁月当真如刀锋,一个截取间,就将记忆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从我的世界剥离………
我端详这个静默的医者,她额角上有一条很深的疤痕,因时间久了褪成淡淡的白色。我问她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她抬颌轻轻一笑,时间太久已经记不清了。
我说我已病了十四年,十数年如一日,每一分都记得很清楚。
是不是痛得比较深就会记得比较清?
——这种痛,我用手指搭在她的肩胛上,一分分施力直听到骨格的呻吟声。
比这还要更深一些,如何?
她说虽然痛入骨髓,不过九叶天南星与人面蛛混用,毒行血脉经年久侵,愈行愈烈其实要更重上千万重。
她说,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就象无数道伤口摊在阳光下,一片灼痛。
《玉尺鉴》中说过九叶天南星与人面蛛和服,僵死一日,三日不救。但却没有人记录三日之后如不死者,是如何生不堪生。
父亲为我请过了三十多个名医,有尊在御前,有远自大食,到了最后他只得借着死亡遁逸,终于可以不再看不再听。
这么大一个空荡荡的戏台,徒留下我一个人。
朱阁绮户走狐狸,玉树琼花化烟罗。
6 旧事
她只朝我要三十天。
无论这个女子医术如何,倒是煮得一手好茶。她选的茶杯小,浅,薄,白,虽然不是名品,也衬得一枝春汤色缥碧清澄。氤氤的茶香溢满整个厢房。
执羽扇的少年偶一抬头,虽然俊秀异常,竟现出一只碧绿色的眼眸来。
这只眼睛冷冷冰冰。
黄昏后的涵碧池,象燃了一把火。
她的目光透窗掠过池面,投向西畔的紫枫林。
我说那里曾经住过一个女人,是我父亲的姬妾,恩宠一时;我继续说她是太医世家精通歧黄,所以调出南蛛散;毒死正妻,谋杀嫡子,缢于花轩。
她说这样的切肤之痛,是否不死不休?
死么?我微微笑,那岂非不是太过轻易。
宁辛,宁辛……,我低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她说茶有一德先苦后甘称之为逊,人生休戚无常,如果能少一分妄念自然宁辛勿甘。
我曾经认识一个人叫宁馨,就在那株丹桂树下。有一年我等了她很久,都没人来。那一天也下着雨,把我的衣裳打得透湿,每一根头发上都滴着水滴,我就看着它们纷纷破碎在地上再聚合。
物是人非。
*** *** ***
节三
7 火中莲·宁辛
我从来不知道那小小的一只人面蛛,会勾起如此泼天巨祸。
涵碧池里的水很冷,父亲拉着我的手一分分脱离,最后消失在浓密的水藻里。
稚子无知,罪不在己。
师父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但是要所有的人都这么走了,那留下来的是什么?
傻孩子,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顶说。
那年师父才三十四岁,两鬓的头发就已经全白了。以前他到我们家的时,青衫飘逸,一派从容。小姑总是在寒箬亭里给他煮上一壶新茶,那雨前旗枪爆青横香似一片片小舟载浮载沉。
其实人世间许多事都似这般随波逐流,爱也好恨也好,恶也罢善也罢,沙尽留金。
对于小姑,父亲没怨过师父从也没怨过。
很久很久以后,我在君山一座无名庵内看到一条偈语:
浮荣水写字,真谛火中莲。
庵主说人生苦海本是无常,在苦中乐,就如同于烈火中种下莲花。火中炼莲,是何等璀璨芬芳。
离开帝王谷那一天,我为师父泡了最后一盏茶。
十四年的光阴是借来的,我刻刻珍惜,但终免不了萍水一别。
无根内敛深刻,我本来想多陪他一时。稚子无辜,凭空担了那么多的怨恨折磨,我是怜他也是怜惜更远更远的一个人。
不能爱的,不能恨的其实有甚么关系。
而秦晔,多年后的这个男子,富有四海却一夕难安。
《救荒本草》中有萱草可以忘忧,我真的希望他醒来后已经把所有的都忘了。
用玉刀割开神门穴,沿阳明经而行一路绛红如线。其实欠他的,生命已无从吝惜。
8 曲终
我对无根说过要送给他一只眼睛。说到底,扭曲了这个世界的不是瞳仁的颜色。
他提剑而入,但终究还是没有伤人。
我抓住他的手放在脸上,我说就用玉匣带走我的右眼,如果你愿意师父就会为你换上。仔细看这个世界,总有几分惊喜。
他抱着我,自己却象一个婴儿。
仿佛蛱蝶蛹化。
尾声·无根
我走过很多地方,甚至扬帆过海,海的那一边人物殊异。有的须发尽红,有人的眼睛甚至碧中带金。
我以为我注定无根,但若干年后还是忍不住回到帝王谷。
清明过后,山色欲滴。
来过之后,我只想悄悄地走。
骷髅还是骷髅,在我离开那一瞬儿间,一个牙牙学语的娃娃从他的肩膀后攀爬上来。
他的眼黑润纯透,我喜欢。
哇————————
稿于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