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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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走的那一天，正是桃花开的时候。
当然，喜欢桃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所以师傅几乎把她目所能及的地方都种上了这种妩媚的精灵。
一片飞花，落在我在头发上，引得我不禁一笑。母亲的眼就透过我的笑容静静描摩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悠远而细腻。
师傅留山中，他喜聚不喜散。
只请母亲送给我一柄剑。剑名沉渊。剑身是百炼龙纹，深冷如水。这柄剑曾经饮刃江湖，二十年前只败给一个人，如今我便要拿着它代师赴约。
三月草长江南，我要击败的对手就是天下第一剑客邵玖先生。
2
我又喝醉了酒。
清醒的时候，我总是喜欢骑着金辔银鞍的青骢马，踏遍南湖岸畔的秦楼楚馆舞榭歌台，寻一时之欢，谋一日之醉。
我寻找了很多年，为什么就没有任何一种酒能让人醉上一生呢？
如果忘不了别人，至少可以忘了自己。
我一直在找，所以我一直在醉。也之所以我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是邵玖的儿子，大家也一直记得我是邵府无能的大少爷。
其实父亲就有这么一种酒，叫做剑术。
他偶尔清醒的时候，就坐在庭前，庭前种了两株桃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冷峻的唇线会柔和感愦下来，似最深沉的涟漪从潭底荡出了一丝纹路。
用儿子看父亲的目光来说，他是宁静而愉悦的；而用一个男人看男人的目光来说：他是寂寞且悲伤的。
树是他从前妻子种下的。
我母亲是继室，她天祐十三年嫁入邵府，我却是十二年出生。小的时候怎么也算不明白，我便去问人，别人回给我的总是一个暧昧晦涩的笑容。
那时老师在讲汉史，他从口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夺嫡。
我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剑客，我却是一个至无能的儿子。一套春风舞柳剑，我学了七年，最后一次演习这套剑法时，我的父亲，用剑脊击断我的右手桡骨。
他说：禁你终生练剑。
那一夜，我痛得哭了。
现在我只想笑。
雨如幕。
墙角的泥泽中，我好象变成一条鱼，游呀游，游向一个深冷的世界……
3
我是红脂楼的阿若。
我的父母是乡下侍侯庄稼的，哥哥却迷上了幺六九，把我买到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一母同胞，我是不忍心他给赌场的打断腿。
走的那一天，我根本没有哭。
我是乡下人，生得腿长脚大，一把子蛮力气，素来不是给人欺负的。
你有没有见过田里的水蛭，被人扯断了一截身子，另半截也要钻到肉里。
我装作不怕死的样子，别人便怕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当时鸨母面色发白，打叠儿道着：晦气晦气，这个贱丫头断断留不得，有喜欢雏儿的就便宜打发了……
我抱住她的腿，把她从头摇到脚，跟只波浪鼓一样。我说妈妈你逼我杀人放火吧！到了官，到了阎罗殿那里，咱们再打官司。
她说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呀！
所以我留下了。
不过这么大的下雨天却要被人赶出来倒马桶，未免不快。
后巷里有一个少年撑着把伞，正呆呆地站着。那个伶仃干净的样子就象一棵大蘑菇，惹得我发笑。还好是他提醒，否则差点把一桶黄金白银砸到邵大少身上。
这邵少爷，跟个小孩子一样，我剥了他的衣服把他推到浴桶里时，居然一把抱住我喊起他的娘来了。
亏他喊的是娘，不然少不了多提一壶热水。
以前我总是看见他骑着匹大马八面威风地走过，这么仔细看了，却是一张不快活的面孔。
我觉得做人若是不快活，实在是浪费粮食。
也就是这个邵公子，如今坐在红姑娘紫纤的房里，却喜欢听我敲着青瓷大碗唱来唱去：金也空，银也空，死去何曾在手中；情也空，爱也空，到头总是两西东。
鸨母在门后呸呸道晦气。
——金也空，银也空，死去何曾在手中；情也空，爱也空，到头总是两西东……
听着听着，他的神色就遥远起来。
仿佛无可触及。
直到看了他的父亲，我才知道为什么他会流露出那么一种表情。
他家的庭前种了两株桃树，那一天，花正艳。开开败败。
我原不知道他是爱我还是寂寞，反正他说他要娶我。——但当我看到那个无数少年心中景仰的英雄时，看到那种沉淀和沧桑时，突然想哭。
我可怜的少年呀，他不过是尽最后一次努力，赢一抹顾盼，哪怕是苛责。
我想哭又想笑，终有一种液体滑下。
4
我翻开名刺，卫阳终是没有忘了二十年前的约定，遣了他的门人来。
二十年的岁月光阴一掷，忘不了的总会来的。
我的儿子带着他的情人，就站在我面前。是我的骨血，却又如此生疏，其实我早已无力再给他什么了。
使女递上夫人的手柬，翠云冷香笺，那记忆中陈旧的余香染满了我的手指。不用打开，我清晰记得上面的娟秀正楷：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少年谁家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曾经的年少轻狂，曾经骄傲无羁的我，因这一纸轻笺，踏着水华月色去赴江南第一美人的幽约。
我以为我爱上了，到底不过是我的骄傲而已。
但我永远不能告诉她，你可以摈弃一个爱你的女子，但你不能毁掉她曾经的爱情和记忆。
这张香笺，记录着无数禁忌的愉悦，爱人褪色的激情，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垂怜。
我说一切由你吧，看着他的无措和茫然，我淡淡道，还是，等你真正懂得爱上一个人时再来？
其实爱上一个人，需要的时间很短很短；但懂得坚守和付出，却很长很长……
我的剑只是一柄普通的三尺青锋。当我用丝巾轻拭而过时，那个少年踩着一地落瑛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赞叹地看着两棵花树，然后是我。
他执礼甚恭，剑尖点下，弟子孺风，请前辈指教。
如此熟稔如此陌生的一张面孔……
时间与空间交叠在一起，明晰纷乱打碎拼合。奇幻无方。
她坐在枝桠间读书，人面桃花相映红。我在树下舞剑，一个燕子三提挑起了她脸畔的落花……，愿朝暮相守，两心始如一／如果我负了你呢／那我便学会更利害的剑法，把你打败／呵，那我宁愿俯首称臣一生拜倒石榴裙下
两剑相击，清越如龙吟。
少年的剑法师承卫阳，但轻灵空幻更胜一筹。剑术如棋道，天赋天成。
我突然相信命运。
他的师父就败在我的得意之作暮雨千山下，此招甫出，剑光如电顿时幻出漫天星芒横卷而去。少年大巧化拙，剑凝一线直取中宫。
知我必败，电石雷光中突然一阵释然。
桃花分飞中，是你在看么？你的儿子成践你的诺言，这一剑飘零空逸。其实在很早以前我就已经败了，只静等你的判决。
一滴温热的鲜血溅在我的手上。握剑的手，剑尖划过少年的胸襟，他的脸上有股隐忍的痛楚。但仍然是在笑，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我指一弹，三尺青锋寸断。是你胜了……
晚辈只是代家师践约一行。少年微笑，荣辱不加。
他走的时候，唇齿翕合，似乎轻轻吐出两个字，父亲。然后便淡入了夕阳的余晖中。
我茫然如在梦中，孺风孺风，孺慕之风，原来你竟是如此慷慨，我以为的惩处竟是你的宽宥，将十七年的爱恨情仇俱泯灭于风中。
5
我走的那一天，正是桃花都谢了的时候。
烟水空濛的江南，我带走的不是春色，只是故人消息。师父和母亲月底成亲，我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去。
天正蓝，马道草长。
6
我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精于剑道。但我善于对弈，当对手十次尽墨拂袖而起时。我知道，父亲不过是我的父亲。
更正短，子落灯花。
7
我离开红脂楼的那夜，鸨母喝得醉了。
我知道她其实很喜欢我，但总要装作刻薄不屑的样子。也许是红尘中伤得太重，不免结出厚厚的疮疤来。
我在一小亩地上，种了很多草药。每到午夜，花开时的药香，往往会伴随一个少年的萧声。
爱或不爱，我还不想告诉他。
夜正长，暗香浮动。
8
我一生最缤纷的时光在岁月里压成薄笺。由于吝啬，已不想借读。
所以就到此为止。
（夜半二点）
2002-06-27 20:22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