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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大树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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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林荫大道
吴屯前队向西有条大道,穿过大树林。这条林荫大道把大树林一分南北两半,一个缓缓的上坡,能看见北侧的林场,再一个下坡,直通大沙河。
其实农村的道路没那么规整,略有坑洼起伏,布满车轱辘和牲口蹄子的印迹,常常能看见牛粪,路边杂草丛生。但最大的特色当属细沙铺路,而且所有沙子自然天成,松软细腻,两边林深草密,鸟语其间。
冬天,大道倒也清静,晴日里萧索肃杀,寂寥无声,偶尔有风声过林,听起来如涛声呼啸,枯叶落木萧萧而下,落地沙沙有声。暴雪之后,银装素裹,遍地映射着刺目的阳光。小孩子们穿的鼓鼓囊囊的,口哈白气,满面红光,疯狂奔跑,大呼小叫,忽而骤停,察看雪上的飞禽爪痕,循迹再跑,洒下一路欢笑,留下一串串深深的雪窝。
夏秋时节,路上的孩子多起来,我当然也在其中。过了林场,走上下坡路段。沙子渐渐出现并越来越厚。各种不知名的鲜花野菜点缀着满目的苍翠。尤其是接近大沙河的那一段,由于地势低洼,两边的树林中花草长势强劲,层层叠叠,漫步其间,根本踩不到地面,空气清新芬芳,沁人心脾。总会惊起飞鸟窜出草丛,也有青蛙扑通扑通跃入水中。
所有的孩子穿过林荫道时都会在这里歇脚,流连在树荫下松软细腻的沙地上,停留在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的斑驳的阳光里,徜徉于林中花草织就的五色地毯上。
我常遇到一群群的小孩儿穿着背心裤衩和塑料凉鞋来往穿行在林荫大道上,有说有笑,兴高采烈。他们都是在大沙河中洗澡的常客。
有一次,吴慎辉领着我们一群小不点儿去大沙河游泳。他比我们大几岁,个子较高,鬼点子特别多。眼珠子动不动就发直,一转起来就出新花样。我们喜欢和他玩儿,自然而然的,他成了我们领头的。
走到下坡地段,大家把鞋都脱了,光脚踩在发烫的沙地上。阳光炽烈,照在肩膀上。大家都光着膀子,晒得生疼,肤色黝黑。不过我们心情不错,簇拥着吴慎辉,听他故作神秘地讲些个稀奇古怪的事情。那时我小,听不懂也不大愿意听,只是尾随在他们身后。蹦蹦跳跳的,只觉得人多热闹,心情很好。
忽然,吴慎辉停下来,看着沙地,眼睛又直了,突然跪在沙地上,用手扒了几下。所有人都站定,围在他身边,看他要干啥。原来他突发奇想,要在路上抠出个陷阱。
他就近找了几根树棍,分给大家。大家一起奋力挖起来。沙地本来松软,扒个小坑也容易。一会儿一个椭圆形的坑完成了,大小足以陷入一个成年人的脚。再在坑顶搭上树棍,拔点草叶铺平,洒些沙子作伪装,一个陷阱完工了。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端倪。
吴慎辉手一挥,领着大家隐蔽在附近树林的草丛中,这里地势较高,可以居高临下。大家齐刷刷地趴着,只露出一排小脑袋。电影看多了,这样的场面非常令人兴奋。所有人都激动地脸色发红。周围高挑的野草刺刺地划着皮肤,很痒。
很快,一群小孩子来了。他们边走边说笑,声音由远及近。我认出其中的小林子。小林子和吴慎辉差不多一般大,人比较随和,我很爱和他一起玩,只是年龄差距大,没什么话说。这次如果掉进陷阱里,他们会不会生气啊。
没想到,他们就这样谈笑风生地过去了,我们意料之中的掉入陷阱的可笑场面没有发生。大家有些失望,都望着吴慎辉。他沉吟了一下,率领大伙儿一哄而起,喊了一嗓子。小林子听到身后有人,转过头来,楞了一下,随即笑道,“是你们哪!”
和他们会合以后,那个陷阱我们就抛在脑后了。
几天后,我和小坐、小唐一起到大沙河游泳。途经那个陷阱时,我装作没看见,一脚踩进去,夸张地作狼狈摔倒状,逗得他俩哈哈大笑。
我蹲下去,伸手掏净了那个小陷阱,重新找到了些细长的树枝和杂草。我正琢磨着怎么铺上去,突然内急,就脱了裤头对准陷坑就是一泡尿,然后笑着对他俩说,“你们谁有粑粑尿什么的都可以拉进去。”
他俩差点笑岔气了。小唐又往里头撒了一泡尿,小坐更不含糊,略一运气就挤出一泡粑粑。我强憋住笑,屏住呼吸,设置好陷阱。
我很想看别人掉入陷阱的狼狈相,但还是有些担心。一旦比我大的孩子踩到了软黄金,恼羞成怒,不由分说打我们一顿怎么办?我对他们一说,他们点头称是。于是我们一边想象着,一边欢笑着,直奔大沙河。
那天我们玩了很久,往回走时,天色已晚。
三个小人的头发仍然透湿,路上不停地单腿跳,侧头倾空耳中积水。大道上,偶尔有牛车缓缓经过,放牧的早已回村了,留下了一路的牛羊粪便。暮色降临,两边的树林更加安静而幽深,隐隐地透出一股凉气。
我们一边小心路上的牛粪,一边讨论怎么在水里憋气更久。我猛然一个趔趄,一只脚掉进坑里,差点崴了脚脖子。一阵忙乱之后才拔出脚来,走了两步,觉得脚和凉鞋之间黏糊糊的,低头一看才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我掉进了我们苦心经营的那个陷阱,而我脚上沾着的正是小坐辛辛苦苦憋了半天才拉出来的那泡粑粑!
2、丛林历险
大吴屯西面的大树林向南北两头延伸地很远。那里是我心目中最美最神秘的地方。我一直想走遍那里的每个角落,试图找一个比西沙山更好玩的地方。
我们所谓的西沙山位于林荫大道南侧,处于树林的中心地带,实际上是个大沙丘,沙子很细很厚,质量好,所以屯中经常赶着牛车马车到西沙山拉沙子,天长日久,大沙丘被挖出半个碗状的坑,而这个大沙坑就是我儿时最青睐的伊甸园,一个天然的游乐场,周围的大树林枝繁叶茂,简直人间天堂。
这个地方曾见证了几代人的成长,我爸爸那一代为了唱样板戏或驴皮影,经常练习翻筋斗之类的基本功。理想的练习场地非西沙山莫属。
沙子又细又厚又松软,十分适合淘气的小孩子们尽情翻滚跳跃。最有意思的玩法是从山顶助跑后跳进沙坑,落到沙坡半腰处随流沙滑下直至山脚的大沙堆。或者抱住脑袋往下滚,连鼻涕都甩出来,到了坡底站都站不稳。那感觉简直美极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在垂直而平坦的沙坡壁上,我们经常玩沙雕游戏,也就是用手抠出个雕像来。这方面我最在行,总能在几分钟内完成有模有样的作品,但往往持续不到五秒,就被前来观赏的伙伴们拳打脚踢,击成粉末。在他们那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声中,我虽然觉得可惜,但也颇感有趣。
后来我又想出一个玩法,雕像太麻烦,在沙壁上使劲往外扒沙子,掏出个大洞来,然后坐进去双手合十,作佛祖状,没想到,头上的沙子陷落下来,把我活活埋在里头,我憋住气,脑袋使劲摆动,好歹从沙子里露出来,但身体被压住不能动弹,而且胸部被沙子压迫,呼吸越来越困难。小伙伴们聚拢在身边,经此突变,一时愕然,呆若木鸡。
我有气无力地说,“快,快扒沙子。”大家这才缓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把我扒出来。
在丛林中玩真上瘾,往往大家中午都回家吃饭了,我还是恋恋不舍地不愿出去。丛林中很少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也没听说过谁遭遇怪兽之类的话。所以我心中并无忌惮,只是敞开了去玩。
那次我漫无边际地踩着沙子,一路穿过高挑的野草从,正东张西望,突然在西沙山的周围,我听得一声奇特的鸟叫声,十分凄厉,颤抖得很厉害,像我们常常玩的含着水,仰脸发出的叫声。我循声走去,在几棵粗壮的树干的后头,站着一只比家里的鸡要大得多的大鸟,我不知它是什么鸟。
我非常奇怪有些人看见一些鸟就能叫上名来,看到鱼就知道属于哪一类,在哪儿学的?对于那些人我只能佩服,甚至有些敬而远之。这些鸟类中,我只认识麻雀,乌鸦,喜鹊和小燕子。其它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记不住,也没大用处。在我生活范围内的鸟类中我只对布谷鸟非常好奇,很想见一见。因为晚上出去玩的时候常能听到清脆悦耳的“八勾,八勾”的啼叫声,对此我总是驻足倾听,兴奋不已,只觉得这山村中充满令人好奇的好玩的东西,而我可以在这里尽情玩耍,真让人满足到激动的程度。在夜色中,我学着布谷鸟的叫声想引来这种鸟,没想到邻里的小不点们都“八勾,八勾”地叫起来。我想象这种鸟一定是黄绿相间的颜色,体现娇小。梦想着哪一天能碰见它,和它一起叫“八勾,八勾”。
但是眼前这只鸟,——也许是只鸡,这么肥大的鸡也太过分了。八成是野鸡,待会儿看它能不能飞起来。我正边猜边试图靠近它,没想到它一眼瞥见我,扑棱棱飞起来,飞得很笨拙,过了几棵树的距离,它落下来,回头看看我。一定是野鸡!我跑着奔向它,那时我也就六七岁吧,个子很矮,跑得不快。那只大鸟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它显得不慌不忙,每次都是等我靠近才呼达达地拍起翅膀,说是飞起来,更像是跳起来。
我们就这样一追一逃,经过几个回合,我气喘吁吁,纵然心有不甘,还是感觉到它是有意逗我的,尽管飞得好像很狼狈,但我根本撵不上它。
其实,即便追上了,也未必打得过它,它那翅膀比我胳膊还长呢。我停住了,心有不甘地盯着它。它也不时地回望我,从容而镇定。
还是回家吧,把这事情告诉爷爷。也许他能想出什么好法子逮住那只大鸟。这仅仅是个放弃的借口,等我们想出什么高招来,它早就没影了。再找到它几乎是不可能的。
路上,我两眼望着两边的大树,希望能看到别的什么有意思的鸟儿。
正行走间,忽觉脚下高高的草丛之中“嘶”的一声,下意识地停住,低头一看,一条红色的小蛇立起身来,转头向我吐着信子!
当时吓得我僵立片刻,随即转身就跑,由于过度恐惧,浑身酸软,没跑几步便瘫倒在沙地上的草丛中,回头看时,那条小蛇也逃得无影无踪。
好久我才定神考虑这件事。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被一条小蛇吓成这样,又不是没见过蛇。但是我的确被吓成这样,丝毫没有夸张,当时的情形只能比描述的更为糟糕。也许是由于我从没想到林子里有蛇吧,况且事发过于突然,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真可谓狭路相逢。
从来没听人说这里有蛇。我打蛇的经历不多,但都不在这片丛林里。唉,等我回去问问二孩吧。
村里打蛇最出名的传奇人物当属我们的邻居、坡上的二孩。他曾经遇蛇必打,好像跟蛇有仇似的。
直到有一天,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他被一群蛇围堵在半路上!那群蛇仿佛在示威,或者警告,纷纷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噪声,逼着他不断后退。场面十分诡异骇人。二孩立于蛇群中,吓得失魂落魄,浑身发抖,手里的石头垂落下来,掉到地上。好一会儿,蛇群才退去。二孩跌坐在地上,半天才回过神来。从此他再也没有打过蛇。
只是这件事留下一个很大的问号,蛇怎么会认识他,并且结伙寻仇于他呢?村里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林荫道北的树林深处靠近林场的地方曾有一个不大的养鸡场。有简易房,鸡笼子,所有的鸡都是散养的。所有的小孩子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因为只有我去过。
一天晌午,吃完饭以后,我穿过屯里街道,一路来到林场,一头钻进深林中。其实我想抄近道去大沙河,没想到迷失了方向,走来走去居然没找到林荫大道,只好信马由缰,走哪算哪了。不期然树丛后闪出几只鸡,正在低头啄食。再走几步,一群鸡或行或立出现在我面前,还有一排鸡笼子,后头还有个铁架支撑的白色小房子,在林间十分醒目,门上挂着锁。我从未听说也未见过这里还有个养鸡场,所以十分好奇。我正要凑近仔细看看,许多鸡停止了啄食,侧着头警觉地盯着我。
家养的鸡我熟悉,所以对这些家禽我丝毫没有戒心。可这群鸡似乎不一样,颜色不是黄白或黄黑相间,而是黑白互衬,头上的鸡冠和鸡嘴分外鲜红。我仍然没有任何戒心,毫不注意地试图从鸡群中穿过去。
突然,一只鸡奋力向我奔来,迎面振翅飞起一扑,以全身的重量加上速度带来的惯力压在我身上。我真惶惶然不知所以然,毫无防备,一下子被它扑到在地。我挣扎着站起来,冷不防又一只鸡扑到,又是一跤。我硬挺着站起来就跑,所有的鸡都围上来,一瞬间我眼前到处都是凌空扑来的鸡爪子和白色的翅膀,我用手护住头脸,一不小心被踩倒在地,那些鸡纷纷飞快地围上来,来啄食撕咬我的脑袋。我疲于应付,手忙脚乱地赶走它们,艰难地站起来,面对着一只只前仆后继、攻势越来越凌厉的鸡,我只能被动招架,第一次感到这些家禽的凶狠可怕。
我一次次站起来,又一次次被鸡群围攻扑倒,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几近绝望。忽然我发现旁边有一段粗木棒,伸手一把拿来,使劲一轮。所有的鸡勉强散开,稍作停顿,又蓄势待发。我站定后,对准一只猛扑过来的鸡,狠狠一棒,打得它咯咯一嗓子尖叫,倒落在地。可是其他的鸡还是不知死活地冲过来,我发了狠,咬着牙一顿猛打猛杀,打得漫天鸡毛飘舞,遍地鸡群上下起落翻飞,纷纷四散奔逃。
我沉重地喘息着,想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仍然心有余悸,后怕不已。悻悻然摸摸脖子上的划痕,我只是极为惊讶,平日里温和驯服的家禽何至于如此剽悍好斗。
3、“看狗”
捡拾柴火在那时候的农村生活中不可或缺。尤其冬天,生炉子、烧炕、做饭都得用树叶树枝和苞米根子或秸秆。所以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个大草垛子,我们家也有。由于雨雪的缘故,草垛里的柴火总会发霉变黑,潮气太重。
相比之下,秸秆和根子不抗烧,火太弱,干柴燃烧起来火苗子比较烈。因此大家都非常珍惜冬天放山的机会,可以多整点枯枝做柴火。到了山上,用耙子耧、锯子拉、斧头剁、绳子捆、大支笼(多孔大背篓)塞,肩挑背驮,可谓八仙过海,各逞其能,往往一鼓作气备足过冬的柴火。
放山期只有三天,所以大家都非常珍惜这点时间。尽管天寒地冻,冷如刀割,树林里仍然到处都是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们。看到村民如此享受这个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往家里办置柴火的机会,心情最郁闷的应该是“看狗”了。
其实,平时大家经常偷偷摸摸地到林中捡枯枝耧树叶,只要没有被发现,能往家里弄多少就弄多少,但只要一听有人喊“看狗来啦!”马上惊恐万状,撅尾巴就跑,甚至连耙子、筐筐篓篓都不要了,因为背着碍事,怕跑不掉。这个大家都怕的“看狗”应该在林业局工作,专门负责监护这一带树林。也就是说,这片儿他是老大。那时候我还没上学,每每看到大人们远远望见“看狗”时那惊慌失措、撒丫子奔逃的狼狈情形,心中对“看狗”充满了恐惧感,觉得他比西游记里的妖精还要生猛歹毒,否则不可能把人吓成这样。
我大伯也在林业部门工作,没见有人怕他,人人见面都嘻嘻哈哈没正经的,一口一个“拉锅子”地叫他。但对“看狗”就不一样了,村民们对他又怕又恨,恐怕没人愿意理他,避之唯恐不及。而“看狗”似乎也乐意在民众中树立这种形象,以方便他管理这片丛林。他行踪不定,神出鬼没,而且嗅觉灵敏,超乎常人,加上移动迅速,疾走如飞,当真不愧为“看狗”的称号。人人都叫他“看狗”,真名没一个人知道。
有一次,时值隆冬,我和几个成年的邻居一起去捡树枝。为了视野开阔,或者逃跑方便,我们选择在林子边上忙活。
封山既久,遍地积存的厚厚的落叶和枯枝打扫起来很容易。正忙活着,忽听有人压低着嗓子急急叫道,“看狗来啦,快跑!”大家立刻惊恐万状,作势要逃。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见很远的铺着几片白雪的野地里有个穿黑棉袄戴黑棉帽的黑老头正匆匆赶来,黑衣白雪,相互映衬,十分明显。同时我也惊讶于大人们的警觉性如此之高,那么远的距离居然一眼就能看穿“看狗”。我迅速转过头,发现四个大人已经跑了三个,还有一个临走时跟我迅速交代了几句,“你不用慌,别跑。你是小孩,他不会难为你。”说罢,柴火也不要了,背着空篓子绝尘而去。
事情紧急,“看狗”正在逼近。看大人们那狼狈鼠窜的架势,我想,大人尚且吓成那样,“看狗”要是抓住了我,还不把我活活打死啊!?我迟疑片刻,拐着小筐,也跟着他屁股后跑,连吓带累,小心脏都要蹦到嗓子眼了。
实在跑不动了,我们玩了一会儿捉迷藏——大家像驴子一样喘着粗气,口鼻之中喷出阵阵很长的白烟,趴在冰冷的沙坑里躲着,时时探头向外监视。我盯着每个故作镇定的大人的脸,想起刚才他们疯狂逃逸的扭曲的背影,忽然觉得在危急关头他们谁也不可靠。
好在有惊无险。“看狗”没有追来。我们逃过一劫。
第二年夏季的一天中午,我和庆涛他们在铁路以北的树林里玩得不亦乐乎。每个人都折了根称手的棒子,打藤条,劈树杈,一路上糟蹋了不少树木植被,累得满头大汗。
随后略事休息,又把一路上削断的那些藤条枝杈收集起来,捆成几大捆,每人一捆,正打算回家呢。猛然间看狗出现了,使劲地吆喝着。我们看到他本人,无不大惊失色。
他个子不高,背着手,也不嫌热,浑身罩着黑衣服,显得威风凛凛,尽管我们被太阳晒得出汗。黑色的脸膛使他看起来很老,但说话中气十足,虽然话语不多。刚一来的气势就把庆涛吓哭了,一个劲儿地承认错误。
我原以为这个小老头是个凶顽固执,不食人间烟火的狠角色,正等着他严厉地惩罚我们呢。没想到,他居然十分欣赏庆涛的认错态度,答应庆涛可以把他那捆柴火抗回家。紧接着他们一一认了错,“看狗”最后把目光投向我。我端详着他,此时他面色和缓,真诚希望我能道个歉,这件事就算结了。
可是,我有些不理解的是,他为啥不坚持他一贯的严厉作风,而对我们这些破坏者如此宽容?现在我为以前看到他就跑的大人们感到不值,也为自己曾经为此吓得半死的经历感到遗憾,早知道这样,道歉不就完了吗?何苦跑得那么辛苦,累得像个三孙子似的呢?而且明明“看狗”就是个心慈手软的凡人,为啥总装神弄鬼地吓唬我们呢?再说,犯了错误,道个歉就能得到谅解,这种廉价的道歉有什么意义呢?
我摇摇头,表示拒绝认错。
这倒大出他的意料,没想到我这样六七岁的孩子会如此倔强。这回轮到他考虑自己的面子问题了,总不能让一个孩子难倒吧?于是他开始了苦口婆心地劝说,尽力地做我的思想工作,甚至向我许诺,只要我说句对不起,就可以带走柴火回家。谈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他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基本上做到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差绳之以法了。
我其实很想服软,但不知为什么就不松口,也许心结难解,或者一直在欣赏一个大伙儿都怕成那样的人正滔滔不绝地求我道歉的可笑模样;或许,我正在期待他的杀手锏——一个真正让人怕他的理由。
劝了那么长时间都毫无效果,任谁都会火冒三丈。我本以为他会打我,不料,他扛起我的那捆柴火气呼呼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虽然略感失望,但觉得以往因他而起的恐惧之仇终于得到了报复。无论怎么说,这场旷日持久的对峙对我来说以胜利告终。这一点我可以从他那气急败坏的表情上看得出来。至于柴火不柴火的,这是两回事。一码归一码,有得必有失嘛。
从此以后,“看狗”这个人在我最可怕的恶人名单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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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重新回到当年的大树林。可惜昔人不在,一切面目全非。林木稀疏,眼前一片破败的景象,不由得心中异常怀念“看狗”。当年如果不是他的有效管理,哪里还有当初美丽的大树林?
4、马放南山
西沙山的背坡下面有片极为平整的地方,那里树木稀少,相对形成了空旷的大草场。由于缺少枝叶的遮挡,阳光充足,另外,那里地势又比较低洼,所以长满丛丛又高又密的艾蒿和簇簇的鲜花野草,株株棵棵精神抖擞,旺盛茂密,在夏日里形成一挂生机勃勃的绿色地毯,上面零星地点缀着几棵挺拔的白杨树。爷爷经常到那里放马。
我一直难忘这样的一个场景:爷爷和他的朋友倚着沙山的背坡坐在沙地的草丛中,绿荫匝地,他们惬意地享受着此情此景和此时此地的美好氛围,谈笑风生,树丛中的草场上站着一黑一白两匹马,正自在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它们身后的不远处有一匹小灰马,时而肆意奔跑,时而凑到它父母的跟前,打着嚏喷。阳光倾洒在这片嫩绿的草丛和星星点点的艳丽野花上,为其罩上一层富有生机的鲜活的亮色。阳光里的白马更加英挺雄壮,浑身泛着炫目的白光,就好像神话里的白龙马。
我的这段时光从来没有虚度过。我喜欢爬树,但水平不高,经常爬到一半时,没有力气了,又不敢往下跳,只好搂着树喘息发抖,哆哆嗦嗦地往下滑行,经常刮伤肚腹,划破衣服裤子,十分遭罪,回家还得挨妈妈训。
消磨时光的另一个游戏是逮沙瘪子。这种小虫子长得就像极小极小的鳖,只是头生两个触角,可以合并夹住东西,而后屁股有些尖溜溜的,往后使劲就能直接退缩到沙子里,在沙地上留下一个完美的漏斗状的沙坑。要想抓住它们,可以找个树叶梗子,伸到沙坑里轻轻拨弄。沙瘪们就会愤怒地用触角夹住梗子。这时你只要像钓鱼一样,拉它出来就大功告成了。
大炼钢铁的年代已过去,但小孩子们口口相传,说沙子里的黑色粉末可以用来炼钢。但如何收集这些粉末呢?用吸铁石,也就是磁石。我经常拿着罐头瓶子上山,用来装吸上来的黑色粉末。
没事可做时,就打起白马的主意。要是能上去骑一会儿该多好啊。我正想呢,小兵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跳到黑马的背上。黑马当即受惊狂跳不止,另外两匹马也跑过去,嘶鸣着,又踢又甩。哥哥坐不住,摔落马下,爷爷吓白了脸,看看小兵子没事,就急急忙忙地去追马匹。三匹马一路狂奔,早就没影了。
晚上爷爷回家时,已是筋疲力尽,怒骂不止。小兵子倒也不生气,嬉笑着走开了。
原来爷爷穿过丛林,一直跑到洼店才找到马匹。不过,这一番折腾,爷爷元气大伤,不能再放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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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如今的大树林已经卖给村里的一个有钱人了,因为那是某个政府干部的决定,所有原来大吴屯的村民都敢怒不敢言。树林砍伐特别严重,边上还用护栏挡住,真的成了私人财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