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书的故事 ...
-
1、 最让我纠结的一本书
四五岁的时候,爸爸常用自行车载我到清水河中学去。他在那里上班。
他上课时,就让我单独待在办公室里。在新环境中,我有些拘谨,尽量不看那些来来去去的教师们。不过他们都很忙,偶尔对我做个鬼脸。
杂乱的旧书摞在陈旧的办公桌上,没人时我就掀开一两本,偷着瞧一瞧。但没有插图,全是黑漆漆的方块字,我没有兴趣。
有一次,有位教师在我对面的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画报,冲我扬了扬,示意我过去。我赶紧跑到他身边,眼睛盯着他手里的书。他看看我,又看看书,拿足了架势,对我说,“看书可以,但是有个条件,先看第一页,回答问题,答对了才能看第二页。明白吗?”我急不可耐地点点头,接过书就看起来。
第一页介绍了很多鱼类,各种彩色的照片的确很吸引我。虽然有注释,但我不认识字,只好让他给我讲。一遍过后,他还真地考我。我根本记不住,难免张冠李戴,答错了两个之后,他果然说话算话,毫不犹豫地收回了那本书。可以想象我有多失望了,我赖着要看书,他坚决不给,还一脸严肃地说,“回答错了就不能看了,咱们不是有言在先吗?”
我知道再要也是徒劳,索性不理他了。但是我心里还是希望他在开玩笑,并主动把书交给我。但是他扬着双眉,眼皮耷拉着眼睛朝下正在读着什么,压根就没有要和我讲话的意思。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他为啥那么顽固,能和四五岁的孩子较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读到那本书了。
2 吊蓬上的图书馆
上学前我最钟情于当时流行的政治宣传画报,常常坐在东屋的炕上静静地翻看。厚厚的纸张,精美的印刷,黑白或者彩色的都有。当然,除了头几页的政治人物的外交照片比较单调乏味之外,我几乎全都喜欢。因为每张都充满了激情四溢的生活图景,让人羡慕而且赞叹。
即使现在想起来我也是非常佩服那些摄影师的高超的抓拍技术,能如此鲜明如此准确地捕捉到美好而自然的瞬间,各种传神入微的微笑,富有感染力的壮丽的自然风光,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尽管有人说,那时候的很多的宣传都很虚伪做作,营造了很多华丽的表面文章,但我仍然认为这些照片拍得淳朴而优美,清新淡雅,反映了现实中健康美好的一面,催人向上,导引着人们发挥思想中的积极善良的优秀品质。仅就这一点来说,我极为推崇而向往。
我知道那时的生活和现在无法相比,但是我更知道现在的充斥着社会各个角落的所谓艺术不外乎纸醉金迷的庸俗低劣的产品,糜烂而堕落,粗鄙而恬不知耻。也许是金钱的腐蚀,现在的艺术家急功近利地创作着快餐作品,貌似好吃,实为地沟里提炼出的所谓精品。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时候的人们比较乐观,对未来充满信心和美丽的幻想,用妈妈的话来说,“生活总感到有奔头。”
至今我仍能在眼前浮现出当年看到的一幅画面:夕阳的余晖中,一群笑容灿烂的渔民正在船上忙着收获堆积如山的各类鱼虾。远处天海相接的地方,铺满暖红色的晚霞,映红了波光粼粼的海面和渔民们从容自然的笑脸,船上还晾晒着渔网,所有这些都让人神往、羡慕不已。四五岁的孩子,最宝贵的财产就是幻想,我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李杏树,把它联想成一艘打渔船,满树的叶子就像堆在船舱里的鱼,想着想着,我禁不住得意起来。
还有一幅海军训练的照片。一群英姿勃发的海军士兵穿着代表哪个时代特色的崭新的蓝白条纹相间的海军服,在舰艇上进行实弹演习。蓝天碧海,色彩鲜艳纯净,壮丽大气。这幅画让我浮想联翩,立志当兵,保卫祖国海疆。
虽然直到现在也未能如愿,总算当年俺也曾经壮志凌云。
这些画报和其他的书都放在东屋的吊蓬上。由于家里空间有限,爸爸把几块槐木板子并到一起,钉上,拼成一个方形的板面,四角用铁丝捆住吊到天棚的檩子上,大书小书全堆上去,满满当当的,摞得老高老高的,踩在炕沿上去够一本书时,那吊蓬还微微晃动。
那时候我个子不够高,时常因为伸手摸书没碰到书却扑空从炕沿摔到地上。而且,积灰也很厚。尽管如此,那个吊蓬仍然承载着我童年最喜爱的精神食粮。它像个宝藏,不时给我带来惊喜。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总能从中找到适合自己看的书:小人书,连环画,当时流行的一些小说等等。
对我来说,那就是吊在蓬上的图书馆。
令人惋惜的是,我们从大吴屯搬走后,那些书爸爸没法带走,几十年间渐渐遗失殆尽。现在的梦里,我时常回到老房子里站在炕沿上去够书,而且总能找到几本好看的书,激动地搂在怀里,跑到院子里的李杏树下坐在大青石凳上看。
3、《新少年》
刚上小学时,老师问大家有没有要订阅期刊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刊物,就回家问妈妈,而她看着爸爸的反应。
期刊包括《新少年》和《儿童时代》,一年总计一元零八分。这在当时的农村可不是小钱。我那时听小孩子们评论谁家最有钱,“-----他家最有钱,已经攒了一百多块了!”那口气就像谈论十年后的万元户。其实我最清楚家里穷困,记得有一次我要买练习本,才八分钱,妈妈手头只有七分钱,剩下的一分钱是到邻居家借的。在这种情况下,爸爸能答应吗?
我希望爸爸点头,因为我订阅之后,老师可能会表扬我。爸爸略略沉吟了一下,明确地表示同意啦!我至今仍然因为这件事而感激我的父母,处境那么艰难,他们仍然为我提供了丰富的精神食粮。
每当《新少年》邮到时,我都欣喜地把书贴在脸上,闻着书中特有的香气,然后一页页地仔细阅读。封面的配图每期都很精彩,寥寥数笔,每个稚嫩活泼、性格姿态各异的小朋友无不栩栩如生;画面中所饱含的浓浓童趣便跃然纸上。那种浓郁的地方风情和清新朴素的精气神儿透过纸背,迎面扑来,牢牢地抓住你的注意力,赋予你无穷的想象空间。好的美术作品总能体现生活的美好,提醒着人们更加珍惜生活,热爱生活。我喜欢美术主要是受了这些封面插图的影响。
傍晚时分,家里已经很暗了,我仍抢在天黑前尽可能多读一些。小窗台前的光能足一些,每天晚上我都在那里看书。爸爸妈妈在做饭之余,发现我黑灯瞎火的还在看书,就不停地提醒我,“别看了,不要眼睛啦?!”那时候还没电灯,点蜡烛或油灯似乎又不大舍得。基本上吃饭后就睡觉。所以我喜欢到爷爷奶奶那屋里睡,因为他们很晚才睡,油灯亮的时间长,我就能跟着沾光看书。
说老实话,《新少年》很适合小学生看。书上的每一句话都能说到我心里去,每个字都能跟我交流。从这本书我感受到了书的魅力,也找到了精神的寄托。尽管现实不尽如人意,但《新少年》就像是漫漫长夜的一盏油灯,给我希望,给我打开生活的另一扇窗户,使我认识到很多全新而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并能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充实。
有时候爸爸也来凑热闹,对其中的好文章也大加赞赏。
有一次,爸爸拿着一期《新少年》到处找我,最后在爷爷家的炕洞边找到我。我正在熊熊燃烧的柴火边蹲着烤火,天挺冷,外面下着雪。他带进来股凉气,一看到我就问,“这篇文章你看没看?”我瞧了瞧,文章标题是“甜丝丝的雪花”,就满不在意地说看过。但是看到爸爸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满怀期待的光芒,赶紧补了一句,“还不错。怎么了?”
“这是一篇真正的好文章,你看看啊---,”他随手拿了个小板凳坐在我身边,一行行地给我读起来,并仔细分析这篇文章好在哪里。
那其实是一篇内容非常简单的文章:一个路人在雪地里迷了路,遇到个当地的小孩儿。小孩子为他指了路就走了,随后又不放心就追上这个路人明明白白地又告诉他一遍路该怎么走,才如释重负地去玩了。这个路人觉得非常温暖,舔了舔飘入唇中的雪花,似乎很甜。
就这样一篇文章爸爸热情地给我讲了一个多小时,眼里的火花比炕洞里的火光还亮,讲得我都困了还不敢打哈欠。
4、《儿童时代》
每一期的《新少年》我都看得很仔细,翻来覆去地读,直到看着题目我就知道内容的细节。和这个刊物同期订阅的应该还有一个《儿童时代》,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没收到这个月刊。妈妈都觉得奇怪,快半年了,是不是出了差错,就让我问董老师。
我不大敢去问,毕竟有些敬畏,她那白多黑少的大眼睛一瞪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妈妈一边折叠几件旧衣服,一边教我怎么和老师说。我嘴上答应着,心里还是决定见机行事。
当时正值春节后不久的寒假期间,几个同学相约去老师家拜年。我对这些虚头吧脑的事不感兴趣,但人多好混,扭捏一下就过去了,没时间感受肉麻,关键是把书的事情打听清楚。这么长时间,盼得我好苦啊。
老师家住在前队靠近东南角的一排房子里,隔着大道就是莽莽苍苍的庄稼地。我们这些小孩也不懂什么客套和礼仪,但老师却异乎寻常地热情招待我们。我第一次到她家,讷讷地说了句“过年好”,就不再出声了。她嘴上不停地寒暄着,没有停止忙活里里外外的家务活。灶里有火,锅盖周围热气腾腾,几个女生依然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我不大习惯老师的这种形象,在学校里她是那么严肃、体面,不苟言笑,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令人敬而远之。她在我心中的形象要比我父母高大光辉的多,但此刻我觉得她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难以接近的。于是我鼓起勇气,等其他同学都走了,才向她问起《儿童时代》为啥这么久都没到。
她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般地说,“哦,我找给你。”转身打开深色的大衣柜,伸手掏了很久才翻出四册《儿童时代》。当我看到那些亦真亦幻的精美封面时,全身心都像是被强大的磁石给吸住了一样,眼睛都掉在了上面。我记不清是怎么与老师说再见的,也忘记了自己是从哪条路回来的,只是紧紧攥着那四本书,激动地像在空气上走路。这些书可比《新少年》厚多了,故事也多多了。路上,我急不可耐地随机翻看了几页,精彩纷呈的内容仿佛无数只从书中伸出的手,抓住我的脑袋往书中拽。我使劲挣脱出来,不行,等回家再看。
从那以后,我在课余时间又增加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小孩子的世界:小说,散文,诗歌,民间故事,童话,还有漫画。每天徜徉其中,不亦乐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当时我订阅的那一套当中,正在连载一套连环画,是关于一些小孩子如何逃离三脚机器人追捕的故事。情节紧凑,惊险刺激,扣人心弦。尤其值得一提的当属里面的精致漫画,可能是见过的所有连环画中我最认可的一套作品,至今还让我魂牵梦绕。我第一次接触到如此引人入胜、充满悬念的故事,每次正看到兴头上,却出现了“未完待续”的字样,真让人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只好盼着下一期早点到来。那种抓心挠肝的滋味可真难熬啊!
当书攒到几十本的时候,带上几本爬上桑树或李子树,或倚在窗台上,在温暖的阳光下尽情翻阅,恣意纵横于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中,简直乐而忘返,浑然不知身在何处。有些文章反复读上几遍,仍能甘之如饴。
《儿童时代》有一期载有所谓有奖智力竞赛的题目,奖品是什么我忘了。
老师极力怂恿我参加这次竞赛,并说不会做的题目可以问爸爸。我一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因为我直觉告诉我,凡是碰运气的事儿我都没有任何机会。但是这次不一样,老师让我做的,我只好勉力为之吧。花了一段时间,我基本完成了所有的题目,只是对其中一道题非常纠结,那是一只狐狸的头像,让你判断此乃何种狐狸。
我从小到大只去过沈阳动物园,唯一感兴趣的是那些最普通的猴子。当时李靖大哥陪着我。他没想到,刚一进动物园我就不走了,因为门口有个大笼子里全是上蹿下跳的小猴子。从早晨八点多钟直到下午一点,我没动地方,饭都不吃。很有“读你千遍也不厌倦”的意思。李靖说,“里面还有那么多动物你不想看看?”我说不看了,就看猴子。后来他实在熬不住了,连哄带骗地把我带走了。事实上,我从未见过狐狸,即使见过,我也不会关心到想知道它是何种狐狸的程度。
我只好问爸爸,爸爸也不认识。于是我又去问老师,老师不说自己知不知道,旁顾左右而言他。我只好随意选了个答案。题卡还得邮到北京去。几个月后,成绩下来了,我啥也没有,同班的高慧娟反而得到了奖品。高慧娟是班长,很漂亮,穿着打扮很干净,学习也好,又是老师心中的好学生,得奖无可非议,我也丝毫没有嫉妒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自己没得奖很对不住老师,但这种感觉很快就变味了。
下午上课时,老师向大家公布了这个消息。一切本应风平浪静,突然,她话锋一转,形势顿起波澜,“高慧娟能得奖是很不容易的,每当她有什么不会的地方就老远地跑了问我,和我商量研究。--------有的同学他爸还是大学生呢,连小学生的题都做不明白。------”这句话明显在说我呢。爸爸78年国家恢复高考时考上辽师大。我上小学的头四年他都在上大学。他和老师的关系怎么样我不知道,好歹都是一个村的,上课时她也不能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那么说我。对一个周岁不足十岁的孩子这样做,的确有些过分了。
难道在一个老师的眼里,一个孩子的自尊心是这样的微不足道,可以这样被随便践踏吗?我觉得心中的那个高大的形象坍塌了,知道在她心中自己不再是好学生了,即便我再有任何的努力表现都无济于事了。也许这是好事,我没必要凡事那么积极了。只是可悲的是,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必须面对这个人,活在她的无所不在的阴影里。
从此,我更加痴迷于阅读《儿童时代》和《新少年》,也许是沉迷,也许是逃避。对我来说,这些书是唯一能与我产生共鸣的朋友,他们给了我快乐,还有希望。
看这些书的好处远远不止这些,尽管我厌恶学校和作业,但我的语文从来都是前几名。记得十岁那年,爸爸和我从博物馆回到家里,我提笔写道:“鲸鱼之大,非大象所能及也。”爸爸看后惊讶不已。还有一次,我在考试中写的一篇作文,被办公室的老师们看到,其中一个老师偶然遇到我爸爸,当即提起这篇作文,赞誉之词,不绝于口。
5、小人书
上学不久,父母就禁止我看小人书,一方面怕我过分痴迷,影响学习;另一方面希望多看些文章,锻炼文字方面的能力,而不是借助于图画来理解故事。因此,他们不反对我看《儿童时代》和《新少年》之类的刊物,却把各种小人书藏起来,而且只要看到我在看小人书就厉声训斥。这些都不能阻止我对这些小书的热情,只不过一切都得藏着掖着,搞得我很辛苦,况且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一旦被发现,我的小脑瓜不得不立刻从故事情节中脱离出来接受现实的敲打。但是小时候的这种习惯性的负罪感,至今还影响着我的生活,我总认为自己神经质般过于在乎别人的看法。
为了不让父母发现我看小人书,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到别人家“蹭书”看。我象一个幽灵隐居者一样,消无声息地在别人家的里屋里翻看小人书。经常出现一种可笑的情况,我在屋里不显眼的地方如此安静,以至于人家出门时以为家里没人,把我锁在他家里。在我眼里,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们回来发现我时,我还有好几本书没看呢。
有时候,我借来很多小人书,藏在书包里,但又不敢回家看,只好在回家路上解决。只要天不冷,不下雨,放学后我就找个人少的地方,草丛中,果树下,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尽情沉迷其中,随着小书的情节去游历不同的世界。
一个秋天的下午,学校放假,我回家吃了饭,又返回了学校,再沿山路向东继续走,下了大坡,越过小溪,又走几里地,看到一排排的石头房子和满街的大门洞,接着沿途逐院打听孙强他家的住处。街头巷尾转了好久,全村的狗叫此起彼伏,费尽周折才找到他家,他却不在家,我只好失望地往回走。走到半路正好看到他和一群小孩儿在一起玩,连跑带颠地过去喊他,孙强一见是我,惊讶地说,“你真来啦?我以为你找不到我呢。”我说:“说好的,下午来取嘛!说话算话。”他领着我到他家,拿出几本小人书让我挑。大部分我都看过,只有那本《智擒三怪》没看过,拿着就走。在回去的路上,太阳已西斜,不觉间下午就白白浪费了。好歹爬上山,经过学校南边的弹簧厂附近时,我觉得是时候,于是倚墙而坐,贪婪地翻阅起来。
那个下午我恐怕终生难忘。西游记中的故事情节属这段最惊心动魄了,孙悟空先被狮子吞下,吓了我一跳,又被象鼻子卷住,我再吃一惊,直到被大雕振翅活捉,弄得我的小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可谓一波三折,让人不寒而栗。由于太过投入,我紧张地有些窒息,大气不敢喘。天就要黑下来,小人书上的字迹渐渐不甚清晰,我坚持到看完最后一页,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周围一片昏暗。月亮爬上来。
我乘着月光慢慢悠悠地往山下的家走去,一路上我仍沉浸在小人书的故事情节当中,回味着孙悟空经历种种险境时所表现出的勇敢和智慧。
父母其实知道我暗地里的小勾当。不过,他们没有明说。
岁月如梭,又逢除旧迎新之时。作为新年礼物,他们居然买了一本小人书给我。大年初一的早晨,他们像变戏法一样掀开我的小枕头,露出一本小人书。我老远就扑过去,刚要伸手,却又停下来,因为我不明白父母的用心是啥,考验我吗?在得到父母的首肯之后,我才敢拿起那本小人书,其实第一眼看封面我就知道那是西游记故事的最后一册!我尽情地欣赏起来。
窗外偶尔的零星的鞭声炮响和不时从门外透进来的清冷的空气都无法打断我聚精会神地欣赏。因为我知道,光明正大地看小人书而无需负担沉重的负罪感,这种机会来之不易,值得珍惜。
一起玩的小孩儿当中有个东子的,比我小一两岁,家住鸭湾东侧道边的七八棵大柳树下。我从未去过他家,但是那些垂杨柳倒是让我心驰神往了好久。那天,东子跑到鸭湾边玩,听我正和几个同村小玩伴们滔滔不绝地说着小人书的故事,就凑近了听,一会儿就入迷了。可我并没心思说太多,话锋一转,说出自己的心声,“唉,要是有很多钱多好啊,我就可以买那么多的小人书。洼店的商店里摆着那么多的小人书,全是我没看过的,肯定相当好看。其实只要有两块钱,就能买二十本,不,还要多,不止二十本。”没想到东子插话说,“我有钱。”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而投到他的脸上。东子长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说话时总担心别人不相信他,所以一直显得很着急。眼睛还眨巴眨巴的,一脸正经不唬人的样子。可惜他脸上的一道饭嘎巴印儿出卖了他!脸都不洗,这种人我们怎么相信他?虽然我们大家都讨厌洗脸,但我们同样不待见脸上有苞米粥饭渣的人!
我们正打算转移视线,谁知他又说,“我知道俺爷的钱藏在哪儿。”我们不约而同地问道:“在哪儿?”
“在他的手绢里卷着。”他还是那么诚恳。仔细看,他脸上的饭渣不是很明显,我推想这道印儿是不是吃热饭时让碗沿儿烫的?一定是。不然不会那么平。突然这道印儿动起来,因为他又说话了,“我也想看小人书,要是我偷到俺爷的钱,你能带我去洼店去买吗?”
那还不容易?但我一定要把这个事儿敲定就激将他一下,“你真敢吗?算了吧,你爷爷打出你粑粑来。”
“没事,他知道是谁拿的?”他说。我还没来得及说下句,他已经转身往回走了,边走边说,“你们在这儿等我。”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喜形于色,不禁手舞足蹈起来。小人书,我来啦!
下午,我和东子,还有小唐,一起到洼店的合作社(当时的商店都叫合作社)去买书。我们走小路,穿过苞米地和树林,来到洼店大桥。平日里我们最喜欢这些地方,只要有伴儿,大家一会儿抓沙鳖子,一会儿打麻雀,一会儿捉青蛙,天不黑不回家。可现在不行,我们有正事。大约半个多小时吧,我们到了合作社正门口。
大道边两个高大的门垛上方架起个拱形的铁架子上面焊上一排金属字:洼店合作社。进到宽敞的大院里,总会看到一些穿大褂戴深色套袖的工作人员和三三两两的顾客进进出出,还有卡车停在两侧,再往前走就是一排房子,里面有店面柜台,卖什么的都有,只是我当时跟玻璃柜台一样高,除了小人书我啥也记不得。只觉得满柜台花花绿绿的全是小人书,单单是看封面,就够让人眼花缭乱、浮想联翩的了。
我们虽然只有三个人,我却觉得有十多个人在身边撕扯着我,大惊小怪地呼喊着让我看这看那。那两个家伙象红了眼似地,买一本又一本,足足买个十本!售货员越看越心惊,哪儿来的孩子这么有钱?那年头一分钱恨不得摆成两半花,而我们简直“花钱不眨眼”,一块钱进去了,我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皱着双眉盯着我们,神色愈加困惑,也愈加凝重。不好!她一定开始怀疑我们的钱的来路了。
毕竟做贼心虚,东子扯着小唐的手说,“够了够了,不买那么多了,以后再来吧。”我们每人分别拿了三四本小书仓惶逃出商店,一直跑到大桥边的墙根下,回头看看没人跟来,才长舒一口气,坐下来尽情翻看小人书。
他俩不太识字,我边看边读出声来,绘声绘色,娓娓动听。他们俩分别坐在我两侧,边听边看,聚精会神,十分陶醉,时而小声偷着乐,时而哈哈大笑。路边不时有车辆经过,几个同村的成年人骑车经过时,忍不住回头喊一嗓子,“讲得好!”我们哪有时间理他们,这么一大堆的书等着读呢!
这样一直读到夕阳西沉,我们才心有不甘地往家走。到了村里,我们分手时,东子建议我把大部分的书都拿回我家,小唐和他少拿几本,这样不会引起他爷爷的怀疑。我当然欣然同意了,不过在表面上不能显得太高兴,还得装着为他担心的样子。随后我把所有的小人书趁人不注意时全放到奶奶家的炕席底下,后来觉得不安全,怕灶台火太旺,热着了小人书,藏到柜子里,又怕奶奶找衣服发现,又挪到柜子底下,又担心让耗子咬了,----这样反复折腾多少次,最后还是放在炕席底下。
第二天上学前,我检查了一下那些小书,然后放心地走了。傍晚,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不期遇到了东子,他哭丧着脸让我把小人书都还给他,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爷爷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整个经过,而且去了洼店的合作社说明了原委,现在决定把小人书都退回去。于是我们俩垂头丧气地一起去我爷爷家取书。
从欣喜若狂到失魂落魄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
这件事还不算糗,小人书读多了就到处显摆、炫耀,这成了我的一个大毛病。在小孩儿当中,我走哪里都讲故事,时常天花乱坠,口若悬河,如果他们不信我讲的是真的,我就热情推荐别人看我的小人书。
又一次,我们七八个小朋友聚在老丁家玩,丁邦龙、丁邦虎哥俩都在,他们比我大两三岁,性情温和,平日里小孩儿都喜欢找他们玩儿。我的老毛病犯了,又开始掰着手指头大讲特讲,说到玄乎的地方,他们都开始质疑小人书到底有没有那么好看。我当时非常激动,“不信你们跟着我来我家看看。”
于是大伙都跟着我到了我家,却发现门上了锁。我对邦龙说,“你个儿高,先从小气窗进去,书都在吊蓬上了,我够不着。”妈妈到生产队上工还没回来,虽然她锁了门,但我故意把东面那扇窗小气窗的插销打开,以方便我随时进出找书。邦龙从气窗进去后,很快找到了那本小人书,扔出来给我们看,然后又进去找。邦龙平时为人忠厚老实,我坚信他只是去找书而已。但是事实上我的判断出现了偏差,当你过于相信别人时,一切就会失去控制。
奶奶在隔壁听到噼里啪啦的翻箱倒柜的声音,以为妈妈回来了,就过来想说几句。她蹒跚走来,却发现门锁着,而窗前一群小孩在看小人书,当时喊了一嗓子,“谁在屋里干什么?赶紧出来!”却见邦龙神色慌乱,从气窗中仓惶爬出,跟着我们一起从奶奶身边跑掉。奶奶追不上我们,还在身后扯嗓子大喊:“人家大人不在家,你在人家家里干什么?!”
我们一直跑,一口气到了西沙山。大家玩地挺高兴,但是由于担心,我有些神不守舍。和我一样心不在焉的还有邦龙,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而且说笑极不自然。这使我更加担心,因为我知道我不愿相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如果家里丢了钱,我自然少不了吃一顿“棒子炖肉”(方言:用棍棒暴打)。
天色暗下来。该来的迟早会来的。和他们分手后,我一步步地挨近家门。在街头的菜园子里,我发现了爸爸。我装出高兴的样子,没事人似地跑进园里,喊着,“爸爸回来啦?”血色的晚霞映红了爸爸阴沉的脸,他转过身一句话没说,照着我屁股就踹了两脚。
后来,据妈妈描述,原本藏在镜子后面的十二块钱在炕席底下被发现了。妈妈为此事去找邦龙他妈妈说理,邦龙他妈妈当然向着自己儿子说话。妈妈一气之下,告到了学校去。于是有一天课间操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校长宋庆锁在麦克风里厉声厉色地喊着邦龙的名字让他出列,说他光天化日之下入室行窃,记大过处分。
我丝毫不记恨任何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相处如初,尽管父母不许我和他们兄弟两个玩,我还是偷偷地找他们,因为我们是小孩儿,没有仇恨的概念。直到今天邦虎见到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嘘寒问暖,时而聊到小时候的事情,感慨岁月无情,平添白发。
至此,关于小人书的故事我只能记住这些,暂时聊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