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一、
他七年制临床医学毕业,在医院工作才满两年,就到非洲来了。
说起来是一个国际合作的医疗项目,凡是沾上国际两字似乎就显得十分高端,但是本质上是对这个流行病横行、物质贫乏、医疗系统一塌糊涂的国家的医疗援助。
在首都待了一段时间之后,被发配下病区了。
发出以前,旁边中国医疗队有个小子听说了,拍拍他的肩,说:“加入人家的团队就由不得你了,赶紧念佛吧……一年半载后等着你全须全尾地回来哟!”然后开始绘声绘色地讲当地的传闻:黑市上一片抗生素卖到多少美金,国际医疗救援队运送药品的车辆被全副武装的不明身份人员袭击……
其实,这种故事他来了之后听得耳朵都起茧,真假难辨。但可以确定的是,眼前这小子为人真是不厚道,于是他回了个白眼,转头回去跟同事收拾东西,打包装车去了。
不过,装车的时候,确实除了药品,还有几把猎枪和弹药是真的。
他们这一去,要做的工作,是到严重病区的医疗站点,发放药品和其他医疗物资,尽量诊治一些可以救治的病人。
这个国家各种疾病发病率很高,疟疾、肺结核、肠道血吸虫病、脑膜炎、肝炎等病四散横行,全国艾滋病人及病毒携带者也有数万人。因为缺乏防止病毒传播的知识和用品,感染人数持续上升——这一问题远比得不到救治的病人慢慢死去更可怕。
一行一共四个医生,四个国家三个人种,他自己之外,一个是本国的黑人医生,一个是北欧挪威人,还有一个是德国人,大家交流就说英语,虽然口音五花八门,交流工作还算没有问题,要彼此闲聊侃大山就不太够用。他持续试了好几次讲笑话没人听懂之后也终于放弃了。这一路上真是闷得不能再闷。
不过一旦到了地方,工作开始起来,忙得天昏地暗,也就没有空觉得了。面对病人,起初还需要本国黑人医生当一下翻译,但时间稍久,他自己也能听懂当地语言说基本症状的词了,比如说:痛、发热、发冷、咳嗽、带血、疹子、溃烂等等。
他们在一个站点停留时间从一周到半个月不等,附近村落的人们闻风而来,拖家带口。病人往往已经表情麻木,唯有当药物真正拿在手上,眼睛里或许才会掠过一丝活人的光芒。
二、
在第七个站点停留的时间超出了预期。
那是一个状况极其糟糕的区域,血吸虫、疟疾、肺结核、艾滋病同时流行,交叉感染,药品总是不够,病人永远比统计上报的数值要多。
但这次似乎也差得太多了,即使他们把后面其他站点的所有药品都发下去也不够。显然,在上一次调查和他们到达的时日之间,发生了疾病的爆发式增长。
最后不得已,他们在这里改变了药品发放的方式,不再一次性给每个病人一个疗程的药物,而是改成每日发放药物,同时两个同事驱车到最近可以打电话的地方,报告这里的情况,看能否申请到更多的药品,运送到省首府的中心医院,然后再由他们前去把药品押运到此地。
他则和另一个同事留在这里,每天干着检查、登记、发药等等程式化事情,看着药品一天一天少下去,还不知道后续的药品会不会有,什么时候会到。
也许是这个站点待的时间长,以前高强度压缩饼干一样的工作量被稀释了,也许是走了两个同事,身边更空旷了——总之他晚上居然开始失眠。
晚上关门闭户,蚊子照样十分猖獗,所谓军用配方8小时防蚊乳涂上都不管用,点着油灯打蚊子会被说浪费,只能躺在黑暗中,把自己包成一具木乃伊,万一觉得鼻尖上一痒,啪的一掌上去。
一边这些体格巨大、生命顽强的蚊子们斗争着,一边就开始思念水煮鱼、红烧肉、牛腩饭、豆浆油条、蛋炒饭、豆花……汉语和中国姑娘。于是有时候忍不住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脑子有点高烧有点贵恙理想信念情操能吃吗能吃吗能吃吗非我族类数量庞大救不胜救不如干脆算了……
但是这样的念头,到了白天,面对成百上千仰望的面孔和乞求的双眼,那些想法就会不复存在——直到下一个失眠的晚上。
有天下午,当天的药品发放已经结束,他的同事——那个本国的黑人医生被当地一个小孩拍门大喊地叫去了。他不曾听懂他们说什么,就这样被留下一个人看守站点了。
他在屋子里整理今天的记录,看见一辆破旧、满是灰尘的吉普从门前的路上开过去,听见它停下来,一个人的靴子踏在碎石地上的声音渐近,随后有人敲门,用英语问:“有人在吗”推门进来。
他抬头一愣。
黑头发黑眼睛,相当熟悉的脸部轮廓。
他冲口而出的就是:“你是中国人吗?”简直是条件反射,没有经过大脑。
对方看着他的眼睛,研究式的,一言不发。
他觉得自己犯傻。或许对方只是亚裔罢了,即使退一步讲,就算对方是华裔,万一是个ABC(Africa Born Chinese),根本听不懂中文不是最正常的么?
他只好说:“你要啥?”用英语。
虽然这个句式是没有什么礼貌和风度可言啦,但是最短最直接。何况,对方看起来健康得很,跟他在这个国家见过的所有病人都不同。
那个人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说:“打疫苗。”字正腔圆的三个字,汉语普通话。
他心里说:“你大爷的!”
然而那人要打的那种疫苗他们已经没有。那种疾病在非洲当地成年人中发病率并不高,受威胁的主要是当地的婴儿和外国的旅人,因而也不是他们重点考虑治疗和控制的对象。出发时那种疫苗只带了少量,而且在前面几个站点就已经被用完了。
他再翻了一遍药箱确认,最后实话说:“没有了。”
那人看起来也并不像很失望的样子,大约本来也只是来碰运气而已,说了一声“哦”,似乎准备走人。
他忍不住说:“同事去申请增加援助药品了……如果有了,我通知你。”
那个人看着他又笑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犯傻。那个人并不是住在附近的村民,这个鬼地方又没有电话线路和手机信号基站,他难道准备跟中国古人学习,收集点郊狼的粪,到时候来点狼烟为号吗?
会说那样的话,还是因为在科技武装的文明世界里生活得太久了的缘故吧。
他有点讪讪的,那人微笑道:“我过段时间再来好了。”这话大概算是帮他解围,然后走掉了。
他听见吉普车的声音远去。
三、
半个月后,也是他的同事带着药品回来后的第三天的黄昏,大家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一个人在旁边的厨房里,试图在没有油的情况下煎一个荷包蛋。他这种行为的让同事很疑惑,为什么他就不能满足于他们的食物呢?罐头明明很好吃……
他突然听见有人敲窗子,他抬头一看,马上把鸡蛋给忘记了,就想着马上去药箱拿针剂,一边打开门一边道:“啊,你要打的疫苗有了!”
那人却说:“我请假去过首府的医院了,”瞥了一眼厨房的锅,“喂!要焦了。”
他赶忙冲回去把锅从火上端开,同时诧异问道:“那你还来干嘛?”
那人道:“晚上了不方便开车赶路……找地方借宿。”
他探出头去,果然在路边看见了一辆破车,比上次那辆吉普更破更旧一辆,破到他忍不住怀疑它是怎么能开上几百公里不抛锚的。
这请求真是太坦然直接了,他想了一想,发觉自己不能单独决定这件事情。
听完他的描述,那个本国的黑人医生叽里呱啦地飙了一大篇话,大约因为情绪有点激动,英语中还夹带了一些本地语言,听得他发昏,但是意思他是明白了:不同意,原因大致是安全的问题。入夜后医疗站点的铁栅栏的门和窗可以给他们和药品提供保护,但是如果放一个完全的陌生人进来,并且睡在他们的身边,这就完全不同了。
“他甚至不是附近的村民,你认识他吗?有谁认识他吗?没有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又不是病人,而且还有一辆车,那么在车里过一夜也是很安全的。”
他想,这种顾虑也不能说就是错误的。即使我看见自己的国人感到无比的亲切,但也没有立场去说服别人也感到亲切和信任啊。
他的另外两个同事基本也是那个意见。
“好吧,”他把自己的席子卷起来,“等会儿可要记得把门窗关好!”
他回到厨房的时候,那人刚刚帮他把带焦糊的锅给清洗了,而鸡蛋呢,一面焦一面还未凝固状地躺在盘子里。
那人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的一小块羊脂,道:“下次你可以拿这个擦擦锅。”然后看见了他拖着的席子,吹了一声口哨。
他说:“你介意睡厨房吗?或者,你愿意给我同事看一下你的身份证、ID,能证明你工作的文件什么的?”
那人耸耸肩:“没带……再说那些东西也是可以伪造的。算了,厨房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把席子铺下,坐下来。
那人饶有兴趣地问:“你也睡厨房?”
他瞪了那家伙一眼。
他们就着灶下火的余光吃了晚饭,那人从车上拿下来的晚饭是当地人做的一种薄煎饼,还有羊肉干,他的晚饭只有一个一面焦了的鸡蛋,其余的他忘了拿出来,现在又不想去敲门。于是就混在一起吃了。
他一边用后槽牙磨那硬邦邦的煎饼和羊肉干,一边说:“现在要是有一瓶肉丝豆豉辣酱该多好!”
那人淡淡地笑道:“你赶紧睡觉……梦里就有了。”
后来灶下那点柴烧尽,他们就在黑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反正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开始说的是药品。
“所以,你的同事确实带着药品回来了?”
如果这个人确实是个大盗的前锋的话,回答“是”就是不智的,但就算不回答,也妨碍不了对方推断出这个事实。
他扯谎:“国际救援药品不足,只拿到了很少的一些药品。”
那人道:“你们曾经告诉当地人有后续增援药品的事情吗?小心他们因为这承诺不能兑现而爆发动/乱……”
一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那人道:“怎么?没有想过这个吗?发生过的事情你没有听说过?”
“真的发生过抢夺药品的暴/动吗?”
“这大约也不能怪他们,你知道,人没有希望的时候倒是甘于就死的,如果先告诉他们有救,然后又告诉他们你们还是得死……想象一下那种心情好了。”
“我们并没有对外公布过请求增援药品的事情。”
“那么,你们还保留着适时走人的权利。”
他想起他们之前讨论时也有两种意见:一种是就按出发时这个站点的定量发放药品,发完就不告而别,不足的部分等完成这趟巡回、回到首都,再去申请,申请得到,便再来这个站点,申请不到只好拉倒;另一种就是留在当地等增援药品。
当初他们没有决议通过第一种方案,无非是不忍心而已。但或许也是犯傻。
他说:“你肯定当不了一个好医生。”
“我本来就不是医生。”
他想了很久:“你要是遇上暴/乱……不知道会干什么。”
对方笑道:“你就那么确定知道自己会干什么吗。”
后面的聊天中他知道了那个家伙在美国一个大学读人类学专业的博士,被导师丢到非洲来做研究项目,在一个比现在这个医疗站点更偏僻和交通不便一百倍的地方。
“不可能只是你一个吧。”
“我们小组一共四个人。”
他道:“咦?我们也是四个医生。”
那人道:“四个不是去西天的标配嘛!”
他就为这话傻笑了半天,后来才想起来问:“你们在哪里待了多久了?”
“半年。”
他问,是否会很辛苦。
那人想了想,说:“不觉得。现在的日子和在刚果的雨林里研究黑猩猩相比,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了,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听那人讲很多部落中的见闻,觉得很有趣。医生们一般只管身体,不管病人们的风俗和文化——当然专门研究流行病发病机制的除外。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的,第一缕晨光照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就醒了,一个挺腰坐起了,接下来又是打仗似的的一天。
他的同事们也起来了,他能透过两间房子的窗户看见他们,并且能猜出他们今天的早饭又是压缩饼干、肉或者鱼罐头和维生素片。
那人大约醒得比他还早,已经穿好了靴子,准备出门。今天他还要赶很长的路。
马马虎虎地说了一声“See you Bye”就算告别了。
四、
他们一共在这个站点停留了六十三天,给合计近两千个病人发放了药品,而后面还有四个站点等着。
等终于完成这次巡诊,回到首都的时候,已经整整一年过去了。回来时胡子拉茬,头发又长又乱,人瘦了好几圈,完成了在国内永远不能实现的减肥梦想。
不久后,根据他们上报的情况,疫病比较严重的地区,临时站点变成了长期站点,当地政府和国际医疗援救组织联合派遣医务人员驻扎,直到该地区的传染性疾病的爆发式增长得到控制为止。
他在非洲这个国家一共待了四年多,下病区各个不同站点的时间,加起来就有三年多。
他后来又见过那人若干次,在最初见的那个站点。开车经过,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偶尔副驾位子上还有一个人。
如果经过的时候是黄昏,他就会来借宿;如果是中午,他会开过门口的时候鸣笛一声。
长夜漫谈,漫无边际地扯过很多东西。各自的工作,小时候的故事,喜欢的食物、姑娘和书籍。
有次他说家常的吃食说到肚子咕咕叫,那人干脆顺势讲起全国各类好吃的来,从小吃到大菜——这大约是故意的,害得他磨了半夜的牙。
跟完全的陌生人相处,就如同和自己相处一样自在,因为不需要伪装什么。但是,显然不会同每一个陌生人都如此,两个不伪装的陌生人,话不投机打起来了,不是也很常见吗。他们在很多问题上观点大相径庭,就像第一场长谈所已经显示的那样,但是,从来没有争执过。
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想过要说服对方去遵从自己的理念吧。
五、
后来有一阵子,他在那个站点驻扎了五个月,却没有见到那人。
回到首都后,去别的站点的同事也回来,带给他一个瓶子,说是一个中国人托自己给他的,瓶子上奇怪的文字,大概你能看得懂吧?
那是一瓶没有拆封的酱油。
他看着那瓶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那里没有水泥路,没有发电厂,没有加油站,没有便利店、杂货店、集市,只有一大堆穷病潦倒的非洲人民,再说非洲人民本来也不需要酱油这玩意。首都也不见得能找出一瓶酱油来,这是哪里搞到的。
幸而瓶子上绑的小纸条帮他解了惑。他解开来就看见了他认得的那人的字迹。
他猜想是他们的研究已经换了另一个地方,而所有的医疗站点都在已有的道路旁边,他们很可能出入都会经过某些站点——唯独其中一个站点里正好有他的同事这是个概率事件。
那家伙写道:用射下来的鸟跟一个非洲小女孩换的。她的家人也是从一个外国人那里拿到的,一共两瓶,一瓶开了他们觉得实在太难喝,已经扔了。这一瓶幸存至今。
最后一句话字写得更大一些:FOR 红烧肉、荷包蛋和拌饭!
细看标签那瓶酱油已经过期几个月,换在国内他肯定想也不想就扔掉了,但这时他自己就说了:“反正酱油过期一点也吃不死人。”当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他在首都稍微轻松一些的日子,用这个酱油做过一小碗只有酱油没有姜蒜、拿洋葱代替的红烧羊肉,就这样,飘出去的香气还是引来了一票在门口吞口水的人;当然也煎过外焦里嫩的荷包蛋,出锅后在上面滴一两滴酱油。
这样就已经幸福得冒泡了。工作起来都更卖力的。
他去什么站点驻扎原本也只是随机安排的,那家伙团队的研究当然也不可能永远固定在一处,他后来心里默算一算,其实他们只见过十几次而已。
六、
第四年年末的时候,他感染了肺结核,幸而发现得早,被隔离治疗了九个月后,X光片显示肺部已经没有阴影,涂片培养也没有再发现结核杆菌。但是毕竟是病后需要休养,再加上他又在非洲待了好几年了,最后决定提前送他回国。
下了飞机就直接送进隔离病房,又给关了好几个月,确定肺结核真好了其他什么病毒都没有带回来才给放出来,回到医院工作。
他回国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不适应。一方面,他在非洲的几年,基本成了一个主要看传染病的全科医生,现在回国之后,院里普外科缺人,把他放那儿了,虽然不需要他马上上台手术,但总是觉得什么都荒疏了;另一方面就不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病人很多,每年毕业的医学生也很多,但是三甲级医院数量有限,三甲级医院的医生岗位数和职称数有限,国家财政拨款有限,医院也要挣钱。医患关系紧张之后,生手就绝对不敢放手让有多实践的机会,医生的培养期越拉越长。
医疗资源不均衡是问题,现在病人们不把医生当人看也是个问题。
他有时候被气得够呛,就自嘲地想,好歹我在非洲看病,病人和家属不会跟我吵架吧。再转念一想,可能是语言不通的缘故。要是没有这个问题,说不定他就会听到人家对他和他的同事们说:“都是你们这群混蛋,曾经掠夺我们,奴役我们,还给我们带来了无以计数的传染病……现在,你们带着假惺惺的表示怜悯的药品来了,还他妈不带够!”
这真是某人给他的坏影响。
曾经有人给他建议说,何不想法调动呢,去卫生局行政系统,或者医疗相关的NGO也可以,他曾经在非洲医疗援助的经历即是资历和财富。
但他就是奇怪地喜欢当医生,喜欢直接从死神手里抢人,喜欢不猜疑医生的病人康复出院时真心地谢谢他。这种成就感与喜悦,千金不易。
那就慢慢熬着呗。
七、
他回国的时候,按着国内的标准,已算大龄未婚男青年了,回来后父母催婚颇急。他开始漫漫相亲之路,吃饭,见女孩子们。
时间久了,他总结出来:婚姻需要的条件太复杂。要求物质基础,还要情趣、耐心、包容心、忍耐力和忠诚——当然这些都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面。因为婚姻是一个付出巨大、所以要求的保障也巨大的双人关系,人需要用法律和精神两个层面的契约来为之担保。
他已经过了头脑还容易发热、会整个心都装满一个女孩子的时候,那个时候曾经存在的感情也已经落花流水。现在物质基础相当一般,又没有热情、耐心和时间去爱一个刚认识的女生。最后,自己还不是一个如父母辈所指望的“务实”的人,不要求心动的感觉,不要求相处时的有发自内心的愉悦;就算碰见一个“务实”的女生,不要求自己有车有房没贷款,也不要求自己爱她爱得死心塌地,反正大家差不多能搭伙过日子就成——那也还是不行啊。
这种结果嘛,当然算他活该。
他在非洲的时候,想念父母,想念中国语言、食物和姑娘,回国之后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念了。
八、
有一次,在朋友聚会的饭局上碰见一个人类学实验室的博士后,说起来最近在实验室里足不出户地泡着。他很诧异地问,人类学研究都不需要外出调查的么?对方回答说,本来就是有很多不同的研究方向的,有的是考古,有的是语言,有的是行为和风俗,我们主要是研究遗传的,要是不采DNA样本,哪儿都不用去。
他想了想,好像自己没问过那个家伙,你们到底具体搞什么啊。从来没有。
九、
那个家伙曾经留过一个邮箱给他。他回国后大约一年,发过一封邮件,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又过了一年,再发一封邮件,这次被退回来了。
他有时候想,那家伙会不会还在非洲研究部落呢?又或者那一切是不存在的。
十、
他算是勤奋的,也算是运气好的,磨练成了外科的一把好手,论文数量也凑够了,按部就班地升了职称。但终究觉得生活若有所憾。有一天院长来找他,说赴非洲的中国医疗队少一个有各领域手术经验的外科医生,他去过非洲,年轻力壮没有家累的,可不可以考虑一下。
他考虑了两分钟,就点了头。
是不同的国家,经济状况也比多年前他曾经去过的那个国家要好,但是听当地的医生介绍说,十年前本国惨得和那个国家不相上下,后来逐渐开放矿产的开采和出口,国家才有了钱搞教育、医疗和基础建设,经济才慢慢像个样子。
从长期战略来看,出卖矿藏是祸福难料的事情,但是,从眼前来说,它至少让这个国家的人民能免于饥饿和疾病的肆虐蹂躏,至少也是一桩功劳。
中国在这个国家有大量的援助和合作项目,包括基础建设、矿山开采和医疗援助及培养。他们医疗队的主要任务就是待在这个国家的首都,通过收治病人和手术的现场教学,培养该国的年轻医生——他们没有机会出国学习,而本国医学院的水平无疑是相当够呛的。当然,除了培训之外,有的时候也会有一些外出巡诊。
他大部分时间一周工作五天,每天工作7小时,不用值班,备受尊敬。国家给他们发的工资相比国内来说要高,还买人身保险。周末没有人唠叨,出去买菜,在首都还能找得到中国的杂货店,卖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干货糖果、鞋帽手套、各种杂物,一定是在此地的中国工程队人太多的缘故吧。
回来煲汤,躺在床上看中文电子书,听到见隔壁的中国同事说笑的声音。
有的时候会有错觉。他确实是在非洲,这块荒凉又狂野的大陆上,但有的时候又确实会觉得自己还在中国。
应该没有什么不满的。
发呆是因为什么呢?
十一、
有一天,他买完羊肉,又去那个杂货店,想问问老板有没有生姜。
结果被老板说了一顿:“生姜?明天你就可以来问我有没有笋和松茸了!你还真当这里是你家前面街口的菜市场啊!”
他正要回句话呛一呛这个彪悍的老板,远处开过来一辆灰扑扑的越野车,车上跳下来一个人,问老板:“喂!老板有没有红星二锅头?”
老板道:“你们当我是机器猫是不是?”
他愣住了一秒钟。
那人也同时认出了他,惊讶而高兴的。于是两个人都不理杂货店老板了。
他问,是否毕业了?现在还在研究非洲的部落吗?是在美国的大学工作还是回国进研究机构了?
那人回答道:“对。不对。都不对。”
“不做研究了吗?还是跑野外跑烦了。”
那人笑了起来:“其实我是写论文写烦了。跟纸堆里的工作比起来,野外工作还是挺有意思的。”
他问,现在做什么?
“倒腾东西,从中国到非洲,非洲到中国。”
“我现在更觉得你不像一个人类学的博士了。”
“那像什么呢?……你知道,只要有一个名字,在重要的学术期刊库里搜索就能找到某人在某个领域有没有发过论文。论文不会有全部作者的联系方式,但至少会有第一作者的简介和联系方式。你要是有疑问,回国以后早就可以去验证了,虽然复杂点……”
他说:“谁说大盗就不能发学术论文了?还有,谁会想到这么复杂的找人方式?何况,你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名字这玩意儿吧!!”
那人笑起来:“那么有前途的事业我一直很想去干……好像你也没有告诉我嘛。”想了想,又说,“对了,你那封信忘了给回。我看到大概是在你发信之后的六个月,那时候临近毕业忙得一团糟。然后毕业之后,学校的邮箱被注销了。”
他“哦”了一声,倒也不觉得什么。风萍聚散,本来也不过只是这样那样偶然的原因罢了。
那人看看他手里拎着的东西,非常高兴地问,“我可以去蹭饭吗?”向来那么坦然直接。
回去的路上,他问,为什么会去搞贸易呢。回答曰:这个活儿就像丛林的生活那么惊险刺激。
他再没有听过比这更不靠谱的回答了,不过反正以后还是有很多时间嘛,可以挖苦那个家伙。还是先想想回去中饭羊肉怎么烧吧。
这一天,距离某个人走进另一个国家的严重疫病区的临时医疗站点对他说“打疫苗”的那一天,已经过去好多年了。